我默默听着,眉头微蹙,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到底有什么?关联,只是心下空荡荡的,没有底,忍不住边听边胡乱猜测,却是越猜越烦乱。摇头晃去那些荒谬的想法,我克制自己什么?都不想,只要耐心等待下去,等他给我一个交代。
“那封传位诏书,是由你父亲和我一同送入太庙,随行的还有陆先生和先皇的贴身内监毛公公,因此诏书万无一失。”李言默淡淡道,“之后不过一年,先皇就驾崩了,毛公公带领文武百官于太庙起出诏书,宣告天下传位于六皇子。这诏书一下,顿时引起轩然大波,有很多?传言说虞贵妃用美色迷惑先皇,篡改了诏书,原本承储君之位的人该当是九皇子。一时间攻讦虞贵妃的势力纷纷涌现此起彼伏,直将其喊成妖妃惑乱朝政,该当伏铁木马之罪,于帝陵为先皇陪葬。”
李言默微微停顿了一会?儿,脸上神?色阴郁而苍茫:“但是攻讦归攻讦,乱党始终拿不出证据证明诏书是假,所以储君之位依旧属于六皇子。按理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六皇子应当即刻登基,弘正大典。然而很多?大皇子党及九皇子党不甘心诏书宣示的结果,极力上书,言时逢旧历年末,又?是先皇大丧,不适于帝星的运程。两相妥协,最终将新皇登基日期推后一月于来年初春。其实推迟新皇登基,不过是党派之争的一个缓兵之计,以刑部尚书尹昆为首的大皇子党与以承怀王为首的九皇子党达成协议,两党合力灭掉太子.党,杀掉六皇子和虞贵妃。”
我听得心寒
,两手抱在身前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想到虞太后和皇帝如今都好好的,想必那些人的奸计并未得逞,于是便又?放松下来。转头看了赫连钰一眼,却见他正偏头看向窗外,室内灯火昏黄,他的侧脸恰好隐没在暗影里,模糊不清。
“那时柴国公手中兵力最多?,太子.党和另两党都想拉拢他,但是柴国公老奸巨猾,哪一方都不得罪,只想打出个眉目以后,他坐拾渔人之利。于是两方僵持起来,都将赌注压到柴国公身上,谁先争取到柴的支持,胜算便会翻好几番。只是没想到的是,就在太子.党将要说动柴的时候,荣华宫里忽然跑出来一名宫女,指证虞贵妃不守妇道,对先皇不忠……”李言默越说越慢,声音也低低的,几乎要听不清了,“这番指证对太子.党十分不利,顿时整个局面就翻了一番,以承怀王为首的皇亲世族齐齐对朝廷施加压力,要废掉太子的储君之位,处死虞贵妃献祭于先皇灵前。各种流言蜚语四处流窜,整个帝都陷入一片疯狂之中,甚至连蒙昧无知的平头百姓也跟着呼喊,要杀掉妖妃以正乾坤。”
“再后来,你父亲就反了……”李言默慢慢转头看我一眼,又?似乎叹息一声,移开了目光,“他扣押了柴国公,拿下兵符调遣三军,将整个皇城围得水泄不通。再后来,就是那一场宫变血洗,所有参与过谋划夺位的人,要杀死太子除掉虞贵妃的人,都死了。”
突然间窒息了一般,我有些喘不动气,不能呼吸了。前面那么大一段铺垫,为何到最重要的地方,短短三两句就结束了?我摇摇头,有些不敢相信,半晌方才呓语般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爹会反了?是为了什么??”
满室寂静得可怕,甚至连更漏的滴水声都不见了,那更漏里的水全部都流到下方,椭圆形地倒垂着,看上去好像一滴巨大的泪滴。赫连钰转过身,从桌面伸过手想握住我的,我却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手,把花梨木座椅的扶手抓得死紧。赫连钰的眸子微微一沉,越发深不见底,我怔怔地看着他,又?转头看李言默,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一丝声音:“到底是……为什么??”
“
是为了虞贵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娘娘。”李言默转过头看着我,眉间微蹙着,形成一个明显的“川”字,他定定地看着我,声音低沉的有些飘渺,“你父亲……在虞贵妃入宫以前,他和虞贵妃是两情相悦,互许过终身的一对。”
我也不知怎么就站起身,带翻了案几上的青瓷花瓶,“嘭”的一声脆响,碎裂一地。赫连钰慌忙要拉住我,我躲开他的手,在地上盲目地走了一圈,又?坐回原处。
“颜儿?”赫连钰神色担忧地看着我,细声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不要再追究了好吗?”
我依旧摇摇头,两手揣在袖里,皱紧了眉头看向李言默:“还有呢?继续吧,我都要知道。”
李言默微眯着眼睛,脸上神?色沉静得好像一眼古井,纹丝不动。
“柏小姐,关于你父亲和太后娘娘之间的事,李某也略有耳闻……本不该说太多,只是那些往事毕竟都关乎你父亲,我会?原原本本告诉你,让你了解你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你想听也罢,不想听也罢,我都会说完,也算是弥补我对你的一丝亏欠吧。”他慢慢道,“……你父亲和太后,他们相识于隆庆六年冬天的赛诗会?上,那一年雪大梅花也开得极好,满京城的才子佳人汇聚一堂,吟诗作赋比拼高下,最终拔得头筹的是两首词并驾齐驱,且词牌都为[如梦令],只是一首吟雪,一首咏梅。”
“那两首词就分别出自太后和你父亲之手,只是他们都署了假名,且太后还是一身男子装扮。恰是风华正茂的两个年轻人,相貌又?都生得极好,引得看客们群情激动,纷纷要他们再作首诗一决高下。原本凭他两人性子,必不爱凑那样的热闹,只是用了假名不必顾忌身份,又?正好棋逢对手,于是就起了兴致。还是太后先提议的,说光文斗没意思,要比就比武,而你父亲欣然应允。太后名叫虞梦夕,是前征西大将军之女,自小弓马娴熟武艺超群,即使虞老?将军手下最精悍的士兵都打不过她,可没想到那一场武斗对上你父亲,太后她竟毫无胜算。不过最后赢的还是太后,因为你父亲看出她的女儿身,故意让了她一招。”
“太后的发带在比武
中散开了,众人这才发现她竟是一名绝美女子,于是越发激动起来。太后倒不怕被人识破女儿身,只是不肯服气?你父亲相让,说武斗不算,要重新比过。你父亲提议,文斗武斗都比过了,再比也没有新意,于是把第三局改为雅斗,音律舞蹈皆可。太后接受了挑战,选择跳舞,而你爹选择抚琴。原本两者?没有可比性,但你父亲和太后彼时所思所想只怕已不是想要一较高?下了。琴声如泉水般流淌而出,太后穿一袭白衣翩然起舞,霎时就夺去万千心魂,倾倒了在场所有人。那年的赛诗会?可谓开平盛事精彩异常,我没有亲眼见过,但直到现在也还能听到很多?人津津乐道当年那一幕的盛况。曲子是从未听过的曲子,舞也是从未见过的舞,但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那俊逸的男子手中拨动的琴弦是悠然的心动,那绝美的女子翩跹舞动的身姿是热烈的爱慕。那一支舞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荡气回肠,整个赛诗会?除此之外寂静无声。”
“再后来,那支舞就流传开了,越传越广,尤其是用来向心仪的男子表达爱慕之情,深受闺阁里姑娘小姐们所喜爱。不仅如此,时间久了,人们还给那支舞编出一个美好的故事,一只凤与一只凰,想必柏小姐一定也听过,这支舞就是大华最出名的那支[凤还巢]。”
心脏骤然一缩,好像有万箭攒心一般疼痛,我猛然瞪大眼睛,几乎要惊讶地叫出声来。我没想到[凤还巢],竟然是虞太后和我爹定情所跳的舞?就是我娘教我的,她最喜欢的那支舞?脑海里昏昏沉沉的,鼻间却忍不住酸涩起来,我有些想哭了,可是张嘴竟笑?起来。我娘她最喜欢的那支舞,竟然是我爹和另一个女人的定情之舞……
李言默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只是你父亲和太后有缘无分,最终没能在一起。隆庆十一年你父亲高?中状元,仕途一片光明,可他不知太后已在一月前被选中入宫。太后怕影响他参加春闱,一直未告诉他。后来你父亲知道l,打?算放弃仕途,带太后一起私奔,却被太后拒绝了。太后没有给你父亲一丝准备的机会,当夜就坐着六驾的马车入宫了,成为先皇的贵妃。而你父
亲也是一个狠心决绝的人,从此专心仕途兢兢业业,再未提过太后一次。”
“你父亲入朝不过短短三年,已经位极人臣,正当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可是宫里忽然传出消息说太后有了身孕。或许你父亲心里有些悲苦吧,他断然上书请愿去南疆督战,离开帝都,一去就是半年多。不想十二部落联盟反击爆发了坍城之战,先皇御驾亲征,却中毒箭重伤,情势危急,于是前线所有重担都压到你父亲肩上,又?在水深火热中坚守了十日。再后来,太后就出现了,她撑着有孕之身在城楼上站了三天三夜,同你父亲一起守住坍城,最终打?退了十二部落。战役最终打?胜了,先皇自然喜悦,其中太后起到的作用可谓功不可没,先皇擢封其为皇贵妃,要立刚诞下的六皇子为太子。想必后来先皇对六皇子青眼有加,也与太后的英勇之举不无关系。然而可叹的是,太后她带着十月的身孕赶去前线,并不为什么?忧国忧民,不过是担心你父亲的安危罢了。”
李言默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扫向赫连钰,见其似乎并没有厌恶的情绪,这才低咳一声继续道:“李某本不知这些事,只是当年贪墨案事发,太后想保下你父亲一命,屈尊降贵细述于李某,以求解救之法。你家后花园里的箱子的确是我派人所埋,那名花匠也的确是我的人手,只是虽然我恨你父亲,却有感于太后的悲惋与托付,便违心想救他一次。花匠提前翻出箱子,原本就是要提醒你父亲,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只是不是我非要陷害你父亲,实乃他不愿接受我的提醒,把箱子透露出去的人是他吩咐的,搜集上缴字迹书证落款写我的名字也是他安排的,不是我要陷害,而是他要自投罗网。”
“你胡说!”我眉头皱得死紧,只觉得两耳边嗡嗡作响,“贪墨案本就非我爹所为,他为何要自寻死路?你不要颠倒是非黑白,想把自己洗清?”
李言默慢慢摇头:“李某所言绝无半句虚假,柏小姐若是不信,尽可以问王爷或者?进宫去问太后。在你家后花园埋黄金陷害你爹,实乃无奈之举,当年那一场宫变血洗死了太多人,你爹早已犯了众
怒。这帝都里面世家大族哪个不是荣耀显赫权势通天,即使你父亲高?居丞相之位,但却好比一座瞭望塔,高?耸却孤独,四周围绕着汪洋怒海波涛翻滚,高?塔再结实,也早晚有一天会被群攻的浪头打?断。所以你爹不是自投罗网,而是早已看清事实,那血洗的反噬总会来,他总要死。更何况,他已将死前所有事都安排好了。当年的六皇子被他培养成英明决断的帝王之才,朝中暗藏的逆反党羽也被他连根拔起,政商疏通黎民安乐,整个大华欣欣向荣,甚至包括他暗中采取的那些手段,当年宫变时对于太后不利的那些流言也都被洗清,再没有人会提起‘妖妃’,所有百姓都拥护爱戴他们美丽又英勇的太后,将她看做一段非凡的传奇。就是这样,你父亲似乎已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完美无缺,再没有任何一丝能威胁到太后的地位和安危了。”
我呆愣愣地看着李言默,心下震惊了,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我爹……他真的是那样的吗,那样深沉地“爱”着虞太后,如果这就是爱?我抗拒着“爱”这个字眼,它令我无比难受,有种钝钝的痛割在心上口上身上每一寸,触不清它到底痛在哪里,却又好像无处不在。
从前我就知道,虞太后曾经倾心于我爹,我纵然感觉不舒服,但他们长辈之间的事不是我能管得了的。我喜欢虞太后,不只是因为她的美丽,看见她总会莫名的亲近,发自内心地喜欢她。可是纵然喜欢,我却总是抗拒去想她和我爹之间的事,每每总是躲闪逃避。如今我终于知道我在逃避什么?了,我只知虞太后倾心于我爹,却不敢去想,我爹是否同样倾心于她?原来我是害怕这个答案。
然而答案果真很残酷。
“颜儿……”赫连钰走到我身旁,轻轻握住我的肩,眼里是安慰是疼惜是愧疚,是隐忍不发却被揭穿心事的无力。
“你也早就知道了,是吗?”我仰头看着他,苦笑,看他漆黑的眸子里倒映着我的脸庞,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