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张家,安生了十来年,这两年仗着先皇驾崩皇上年幼,越发嚣张……
而现在,到了他的乖孙子了。
乖孙子……太皇太后突然心生后悔,她为什么要纵容娘家人?
太皇太后得知朝会还没散,一颗心冰凉。得知乖孙子回乾清宫休息,放下担着的心,可太皇太后一对上两个弟弟祈求的目光,一颗心更乱。
她的乖孙子,看着性子好,其实比他爹的性子还凶,还霸道。大臣死谏,乖孙子会怎么做?太皇太后不敢去想。太皇太后任由眼泪流过面颊,耳朵里听着两个弟弟的哭喊,眼睛一闭。
乖孙子是她晚年唯一的希望,是她唯一的血脉。
张家是她的娘家,眼前的两个人,是她的亲弟弟,是父亲临去世的时候,还在挂念着,一声声叮嘱她照顾好的亲弟弟。
清宁宫里,太皇太后的一颗心撕成两半儿。
仁寿宫里,皇太后送走两个弟弟,得知儿子回来乾清宫休息,放下心。得知张家两位国舅还没走,来到内室的小佛堂里跪下来,手捻佛珠,默默念佛。
太阳光灿灿,进入八月份的天气里,北京城的人换上秋衣,一边用着秋天第一波艾窝窝、爆肚、炒肝、驴打滚……一边期待着今年的大丰收。
北京城以北,北直隶的保定府,三百万亩的良田正待收获,金灿灿的稻穗麦穗饱满的低了头,黑红黑红的高粱迎风招展,茂盛鲜嫩的蔬菜把畦田遮掩的严严实实……
有田地的人家,脸上都是将要收获的喜悦和希望;没有田地的人家,计算着今年交完租子也能剩下来多一些,心里也是期待。三三两两的老农逛在田间地头,心里眼里都是无法形容的满足,都在等着今年的收成。
其中有一处地方,看样子是大户人家的庄田,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女娃娃们在野地里找野菜,男娃娃们放牛放羊,老人们蹲着晒太阳,本该是和乐的场景,却是庄子里的农户们聚在一起,俱是面色惨淡。
常年风吹日晒的面孔布满了沟壑皱纹,更布满眼泪。
“干!反正饿死也是一个死!”死寂的沉默中,一个三十岁的汉子大喝一声,面色狰狞。其他人纷纷意动,本就没有主心骨儿不知道怎么办,他这一喊,反正再差的主意也是主意。
其中一个年轻人血气方刚,跟着站起来大喊:“三哥说得对。反正都是一个死,怎么死都比饿死强!”
“狗蛋哥说得好。那南人饿着了都知道做事,我们北人不怂!”
“不怂。谁怂谁是龟孙子养的!他们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和他们拼了!”
“和他们拼了!”
“和他们拼了!”
年轻的汉子们脸红脖子粗的跟着喊,常年劳作的胳膊挥舞着,褐色的麻布衣衫上的大小补丁在太阳底下,格外明显。他们的妻子儿女吓得“哇哇”大哭,经世的老人们更是愁苦。
一个衣着略好,村长模样的老人猛地站起来,捞起来自己旱烟袋,狠狠地抽打那个叫“狗蛋”的汉子:“我叫你喊,我叫你喊。你们都要做什么?啊!你们要做什么?皇上要打日本人你们不去,就会窝里横!我打死你个祸害!”
“爹!爹!别打!别打!”一下下的那是真疼,那汉子疼的“嗷嗷”叫却又不敢躲开,只抱头高喊:“爹!儿子不是不去参军。爹,我们家不是军户不能参军。爹,别打,别打!”
他只讨饶,不说自己错了,他爹就更气,拿着旱烟袋的右手颤抖,捡起脚边一个木棍就要抽他。
其他人一看,那胳膊粗的木棍,都担心他这把年纪伤着自己,力气大的抱住他的胳膊,儿媳妇孙子孙女们的哭声震天响。
“村长别打别打,打伤了狗蛋可怎么好?”
“村长,狗蛋哥也是为了我们。”
“爷爷,不要打爹。爷爷,不要打爹。”
老村长叫他们气得胸闷气喘,就要站不稳。村里略懂医术的一个老人赶紧上来给他顺气,知道他最想知道什么,嘴里说个不停:“村长你可不能气坏身体。我听说,其他庄子,不少都收归官府,还有退回农户的。村长,大家伙儿指望着你那。”
老村长老泪纵横,嘴唇抖动,几个字憋在肚子里一辈子,到现在也说不出来:“先生新来我们村子,不知道啊。我们,苦啊”
老村长这一哭,其他汉子一个个的眼睛通红,更有那年轻人受不住,抱头痛哭。
“先生,你是读书人,先生你不知道,我们村子,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啊。”
“先生,我们也想去打仗,我们也想去沿海做生意,我们也是大老爷们,七尺的汉子,可我们逃跑了,家里的老小怎么办?”
那位懂医术的老人操着北京口音,一副老秀才模样,听哭声实在悲惨,犹豫片刻,到底是出主意:“户籍的事情那是太祖皇帝定下来的,士农工商,农籍好,农籍好。还是手里有田地好。”
“各位若是信得过老朽,老朽给各位写一个状子递给县衙。租户承租田地,一般都是三七分,庄头要五五分,这是要逼死一个村子的人,县衙一定会管。更何况,这里是皇庄,我们皇上圣明着。”
老秀才说着话,还有模有样地朝北京方向鞠躬行礼。哪知道周围的人听他说完,一张张脸更是灰败。
老村长想说话,所有的话堵在嗓子眼。他儿子狗蛋一抹眼泪,开了口。
“先生,我爹说不出来。先生,二十年前,我们也告状过,可县衙不光不管,还把我们都抓进大牢,我叔,我大哥,就是那个时候没的。”
一阵风吹来,吹动麦穗高粱穗“哗哗”作响,吹动一位位农户们身上的补丁,吹落他们脸上的一颗颗泪水。
哭不出来了。
心疼的不知道感觉了,都灰了。
老秀才望着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孔,瞳孔一缩,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二十年前,先皇刚刚登基的时候,乱,确实乱,他知道那个时候非常乱。可再乱,贵人们依旧锦衣玉食,唯有老百姓,叫天无声叫地无门。
死了人,也只能肚子里咽。
老秀才眼里精光一闪,话语掷地有声:“各位乡亲,老朽来到此地,大病一场,承蒙照顾。老朽感激于心。各位乡亲都是忠厚人,怎么会没有福报?”
“老朽说皇上清查土地,并非虚言。皇上圣明,皇上两岁就知道打日本人给同胞报仇,皇上天上神仙下凡,不一样。其他庄子的土地退给农户,老朽亲眼所见,各位乡亲一定不要放弃,现在的县衙,不是二十年前的县衙。”
一位位农户听着,却是眼泪默默地流,一个话语也没有。
还能说什么那?说他们这里其实不是皇庄,是张国舅家的庄子?张国舅啊,多大的势力,皇上才三岁,哪里管的来自己的舅爷爷?
村里人家,或者没有朝堂上的人见识多,或者没有世家子弟饱读经书,可他们一出生就在卑微里求生存,他们见过的人性丑恶太多太多——哪家那户的孩子没有了亲爹,过的是什么日子?
姑姑叔叔外祖家,家家户户都争着抢着孩子的那点财产,恨不得杀了那孩子。他们都知道。
他们知道,老村长天天说,等皇上长大就好了,那当年的先皇,不也是长大后就能管着张国舅了吗?日子再难,只要给他们留一点粮食,能活着,他们就满足。
就在村子里的人,要为了妻子儿女继续忍下去的时候,就在老秀才琢磨着怎么上报此事,给村民们讨回公道的时候,更大的灾难降临这个村子。
大腹便便的庄头领着一个举人老爷来,要卖了这个庄子。
举人老爷要买下来庄子,做家族坟地用。
“天天喊着租子高,天天喊着租子高。你们以后都不用交租子了,这回不闹了吧?”庄头鼻孔朝天地喊话,村民们感觉,他们头顶的天都塌了。
田地不种了,他们租谁的田地去?他们是农户,农户不种地能做什么?难道他们要一家去做流民吗?
沉默中,一位位村民爆发了。
“我草你娘的。我先宰了你!”狗蛋首先扑上去,抓住那个庄头的脑袋就是一拳头,一拳头,一拳头……
村民们一拥而上,围住庄头带来的人,甭管是举人老爷还是小厮奴仆,反正都是恶狠狠的,不要命一般,摸到石块是石块,摸到扁担是扁担,打!打死你们这些畜生!
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再多的苦难,再多的冤屈,最人命关天的人命,在这两京十三省的大明,不会上达天听,也不会有哪个大老爷关注。
那只是几个屁民罢了,那只是几个刁民罢了。
可是,今天不一样。
今天不一样。
这次不一样。
张家两位国舅生怕皇上要折腾他们,情急之下,干脆贱卖土地换银子,锦衣卫早有准备。
徐景珩收到兴王和桂萼的合作的消息,一琢磨皇上的性子就明白事情要闹大,更明白依照张家国舅的嚣张肯定会狗急跳墙,指望着反正太皇太后护着,不管闹出来什么,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地位。
徐景珩和几位阁老商议后,有一位指挥同知,安排人,挨个走访这些皇庄,挂着皇庄名义的庄子,人手不够,退休养老的老锦衣卫们也都出来干活儿。
幸亏他们准备充分,老秀才在要闹出来人命的时候,掏出来自己的锦衣卫令牌,安抚好村民,抓住庄头和那个所谓的举人老爷,一起押送南镇抚司。
所谓的举人老爷,乃是兴王派来的人之一,目的就是激起来村民的恨意,闹一场,最好来一个造反什么的,京畿地区出来反民,还是土地改革逼得国舅爷卖庄子,逼反的村民,看奶娃娃的好名声能剩下几分!
南镇抚司,锦衣卫两个指挥同知之一的,申国公邓炳之子邓继坤,手握审讯结果,匆匆忙忙地打马进宫,找到徐景珩。
“禀告指挥使,兴王朝大同派人去,临走前秘密叮嘱的一句话是:‘护着自个儿的小命。’”
徐景珩眼睛一睁:“大同巡抚,张文锦?”
“正是张文锦。指挥使,张文锦有勇有谋,派往大同边境正合适,然而他性子急躁,他若是为了加强战备,命镇卒催督卫所军户甚急,恐怕激起众怒。”
“岂止是‘众怒’?大同边境的军户,不是江南军户。我担心那里会有兵变,你立刻给张文锦发八百里加急,派锦衣卫日夜赶路,赶去大同。”
“属下遵命。”
邓继坤匆匆忙忙的来,火急火燎地离开。徐景珩接着吩咐人去通知西厂大太监张永,有他去通知大同的镇守太监;吩咐人去兵部,八百里加急发公文去大同总兵府……
他一项项安排出去,尤其这秋收季节,又到了蒙古人南下打秋风的时候,心里头担忧边境安危,内伤发作脸色又开始发白,只得安静地躺回去躺椅闭眼养身,奈何不一会儿,又有其他人前来汇报事情。
这个时候已经是巳时五刻,奉天殿里头的朝会还没结束,徐景珩担心皇上,待在奉天殿后殿按兵不动。那头,奉天殿里头,闹闹哄哄。
奶娃娃皇上睡一觉起来,本来按照平时的习惯,是要去玩玩乐乐的,反应过来又要上朝,生气。
可是生气也不行啊。他是大明皇帝,他的五个手指头打架打的厉害,他要管啊。他就更生气。
奶娃娃皇上生气于自己的手指头不乖乖,再次上朝就是小胖脸板着,“三岁看到老”的年纪,身上的那股子气势隐隐外露,群臣心里打突,虽然觉得三岁的皇上不可能有这样的气势,到底是不敢再吵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