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说“先皇的正德三年,先皇曾经深夜里单独留下建昌伯,在宫中夜谈,敦敦教导,建昌伯以头触地,表示悔过,以后逐渐收敛。终先皇一朝,谨小慎微,和和气气。”
那个说“元和二年,建昌伯同周太后的弟弟‘长宁伯周彧’抢庄田,以至于家奴上街群殴,还招纳无赖,为非作歹,世人皆知骄横。”
这个说“这是大明外戚的通病,上一任定国公徐光祚、外戚玉田伯蒋轮、昌化伯邵蕙等等家人豪奴,都是作威作福的。大明外戚不为将不为相,就封一个爵位占据一些土地咋么了?”
这个说“不怎么,也不要怎么,就是把土地还回来,这也是怎么了?那失去土地的百姓,失去税收的国库,又该怎么了?”
大臣们说着说着,嗓门又大起来,可到底是谁也不敢和皇上提,那当年孝宗皇帝和太皇太后,护着建昌伯,建昌伯做的那些恶事,因为弹劾建昌伯死的人一个又一个。
可饶是如此,小娃娃也听得起来杀心。
无他,提到他爹了。
王守仁老师说,他是皇帝,他爹去南京了,在北京就是以前的皇帝了,人称“先皇”,他记得。
建昌伯就是他的小舅爷爷,小娃娃刚刚记得名号。印象中这个人经常进宫,祖母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但小娃娃不喜欢。
建昌伯害怕他爹,他爹在北京的时候乖乖的,他爹一离开就欺负其他人。
小娃娃奶声奶气的话语响起来的时候,群臣是真的吓到了。
“建昌伯,砍脑袋。”
小娃娃的模样,一点儿也没有什么,这是我舅爷爷,我祖母的亲弟弟的那些顾虑,他三岁的年纪,单知道祖母和爹娘是他的亲人,建昌伯?叔叔姨姨伯伯表哥表姐的几万口子,在他心里都是大明子民。
和那大白猫、大花狗、牡丹花、木兰树……没有任何区别。
是的,小娃娃这个岁数,都还没有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区别,哪里有他爹当年的那些顾虑?
“建昌伯,砍脑袋。”小娃娃瞪大眼睛脱口而出,只记得他爹说过,外戚宗室什么的,都不要管,也不要护着。谁惹他不开心,他就砍脑袋。
现在他就不开心,非常不开心。张家土地多,查。要查一下就这么难?
小娃娃想不通。他想去玩乐,就越是觉得这龙椅坐不住,身上的杀气更重。
可是他不知道,他要砍建昌伯的脑袋,更难。
说起来张家,本只是一个国子监祭酒的小官人家,因为当年的孝宗皇帝选张家姑娘做太子妃、做皇后,且恩宠异常,张家瞬间飞黄腾达,四十年来,风头无二,其人脉亲属关系,遍布朝野。
几位阁老震惊于小娃娃的怒气,但还是耐心等候——建昌伯老实了十多年又如何,建昌伯该死!
群臣亲眼目睹皇上的怒火,清流改革派们震惊,但怎么会给建昌伯求情?就是同为外戚,比如那定国公,一早上就决定了怎么站队。其他人更是人人求自保。
可他们能自保,有些人不能啊。
除了武定侯,这四十年来和张家联姻的,因为张家爬到朝堂的大臣,那真不少,他们不想失去张家这颗大树,更怕皇上因此厌恶太皇太后,彻底失去庇佑。
一个刑部主事,建昌伯的姑父,站出来:“请皇上宽宥。太皇太后人机智贤明,多年来辅佐孝、武两帝成政事。请皇上只看太皇太后。”
一个礼部左侍郎,建昌伯的表姐夫,站出来:“请皇上宽宥。建昌伯除了占据良田之外,并无大恶。即使是那些恶事……都是外戚勋贵人家的常事。”
一个佥都御史,建昌伯的亲叔叔,站出来:“请皇上宽宥。建昌伯占据土地,欺压百姓,处罚建昌伯送银子赔礼道歉,送回土地。”
一个翰林院的孔家子弟,建昌伯的儿女亲家,站出来……
一个通政司右参议,建昌伯的诗词好友,站出来……
没站出来的大臣,都是默然、不语。
大明朝的外戚张家,势力已经这么大了吗?已经和孔家联姻,亲友门人弟子遍布朝野?
弘治四年,太监何文鼎为人正直,且镇守边疆颇有战功,就那么一次回京,因为不知情,拿金瓜阻挡建昌伯和其兄做坏事,还向皇帝提示这两兄弟不法,当年的太皇太后激怒孝宗,派李广去惩罚何文鼎,生生打死何文鼎。
弘治八年,孝宗皇帝因为妻子和两个妻弟的哭诉,不光大肆赠与张家田庄,还赠与盐课二十万两,其他外戚宗室纷纷眼红,都去抢占民田,贩卖私盐。
正德元年,刑部侍郎李东阳上书,揭露建昌伯作恶。当年的太皇太后恼怒,唆使正德皇帝要杀李东阳,幸亏正德皇帝知道回护大臣,只罚俸了事。
正德十年,建昌伯的心腹家奴上告建昌伯虐杀僧人、奴仆,人证物证都查实了,要结案的时候,人证全都忽然死在牢里,很多人都怀疑是太皇太后下手。
一桩桩,一件件,建昌伯怎么就不该死?怎么宽宥?
武定侯不出声,张璁也不出声,定国公化身隐形人。大殿里,就听这些和张家密切的人极力维护,没有其他任何人说话。
当年的太皇太后,长得极好,精通诗词音律,且为人相对谦和、通情达理、处理宫务更是能干精明,唯一的毛病,就是护着两个弟弟。可就这唯一的毛病,害了多少人命?
都知道认真追究起来,当年先皇就应该押送张家两兄弟午门斩首,可是……可是……可是,土地改革,不能任由发展下去。
可是,他们该怎么求情?
真要太皇太后和皇上哭?
这是他们最不想走的一步棋。祖母和孙子的情分,不比母子,用一次少一次。
而皇上年幼,又有宫人老师伴读锦衣卫们抚养长大,本身和太皇太后、皇太后的感情就没有多深。
还有皇上的性子。
他们一时间又想起,曾经先皇对外戚们的杀意,一时更是沉默。
沉默中,就见奶娃娃皇上在龙椅上,动一动小身板,目光落在刑部尚书的身上,小胖手一指下面求情的这些人,就一个字:“查。”
!!!
!!!
“扑通”“扑通”,瞬间大殿里下饺子一般,乌泱泱的跪下一大半的人,也分不清哪一派哪一系的,反正一个个都高喊着:“皇上,万万不可。”“皇上,万万不可。”
皇上眼睛瞪大,张口就要全部砍脑袋:“余庆……”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哭喊的大臣因为锦衣卫侍卫们蓄势待发的动作,齐齐哑火。只是小娃娃皇上的话也被一声大喊打断,原来是那一直沉默的桂萼,又开始喊话:“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
皇上瞪向桂萼,即使是他的魏征说话,他也还是生气的,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地显露怒气,大有桂萼也惹他不开心,一起砍脑袋的架势。
桂萼的怀里还抱着那个花盆,他迎着皇上的目光,即使脸上抹着黄黄的药膏,也依稀可见面色镇定。
桂萼动作缓慢地站出来,给皇上磕头行礼,恭敬地放下墨菊花盆,再次磕头行礼,他也没有起来,直接说道:“皇上,臣有本奏。”
小娃娃气哇,可小娃娃还记得他是“大明唐太宗”,“唐太宗”要虚心纳谏啊。
“快说。”小娃娃的杀心起来就收不住,耐心也到达姐姐。
“皇上,臣一两句说不清楚,臣慢慢的说。”桂萼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是极力稳住自己,一字一顿地说,生怕那句话没说好,皇上真要砍了这些人的脑袋。
“皇上天纵英明,皇上仁慈爱民,皇上是大明的唐太宗。皇上您是大明的皇帝,皇上的名声最重要。这些人,有贪赃枉法,有徇私舞弊,他们就是蛀虫,刑部查清后,自有大明国法论断。”
桂萼是真的认为,这些垃圾,根本不值得皇上动手,根本不配脏了皇上的手。
“皇上,建昌伯占据民田,横行乡里,为祸百姓……也当清查。臣建议,也有刑部断案,依照大明国法论罪。”
这个事情就有那几个阁老处理就好。桂萼觉得,皇上还小,和太皇太后争论起来,那些恶心的外戚勋贵文臣们恐怕都会说“皇上不孝顺”。
“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上,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天下万万民都是皇上的子民,天下的土地都是皇上的土地。”
“然,大明的土地,皇上的土地,分为很多种。赏赐藩王勋贵们的土地,叫‘汤沐邑’,有赏赐公主郡主们的土地,叫‘脂粉田’,科举功名的人的土地叫免税田,农户们的叫纳税田……还有‘皇庄’。”
皇上安安静静的,乖乖巧巧的模样认真听着。桂萼咧嘴想笑,没笑出来。想起皇上的那句“桂萼好好”,心里大痛。他多想留条命做皇上的“魏征”,可是今天要把众人的视线从张国舅身上转移,只有这一个方法。
桂萼破釜沉舟一般,狠狠地一闭眼。
“皇上!大明的土地改革,要开始,就从皇庄开始!”
爆裂的声音出自腹腔,在奉天殿里雷鸣一般回音不断。好一会儿,大殿里静极了,静的的落针可闻,人人都不敢呼吸。
几位阁老面色平静,那是意外之外,又意料之中的平静。
桂萼喊完这嗓子,轻轻闭上眼睛,好似用尽了浑身力气。
其他的大臣们,“扑通”“扑通”的,全部跪下。包括改革派清流们都跪在地砖上,都跟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小娃娃的眼睛微微睁大,他小脾气上来,即使这会儿完全平静,杀意没有了,但也并不打算饶恕惹他不开心的人。
当然,他也不着急。
可他没听大明白,只眼神儿询问。
桂萼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皇上没有反应,鼓起勇气一抬头,知道皇上年龄小没听懂,心里一酸。
又发现也没有哪个阁老站出来说话,误以为他们都是装聋作哑,更愤怒张璁主持土地改革其实就是钓名沽誉,痛声说道:“皇上,臣以为,这个时候的大明,最突出的矛盾之一是贫富不均加剧。”
!!!
于群臣的震惊中怒目中,桂萼嗓子沙哑,仍旧嘶生呐喊,怒不可言:“皇上是君是父,是大明的未来。臣等为人臣子,当致君父为尧舜,直言进谏。
如今大明,大批丧失土地的农户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农民暴动接踵而起……其原因是皇宫、王府、勋戚占有大量的土地谓之庄田,权贵豪强和地方恶棍,妄指民田为官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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