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宫里,提前收到消息的张家两兄弟一大早进宫,和太皇太后哭啊,委屈的泪水流成河淹没太皇太后。
“姐姐,姐姐,一般这个时候皇上早就退朝了,姐姐,是不是弟弟们要遭殃了?姐姐,救一救弟弟们,姐姐,弟弟家里的妻子儿孙们都是无辜的啊姐姐,弟弟是皇上的亲舅爷爷啊姐姐……”
一声声一句句都是亲情无限。太皇太后只默默流泪,任由他们怎么哭,只不说话,只默默念着“乖孙子上朝这么久,累了吗?困了吗?饿了吗?”
仁寿宫里,收到张家人送来的消息,夏家的两个小国舅都担心姐姐的处境,一大早进宫不为别的,就是劝说姐姐。
“皇太后娘娘,哥哥送我们来北京的时候说,我们家虽然是出身南京夏家,却是旁支的普通家庭,家里不能帮助皇太后娘娘什么,但求不给皇太后娘娘和皇上添麻烦……”
皇太后还是沉默。她听出来弟弟的意思,要她不要管太皇太后娘家的事情,不要管太皇太后的决定,更甚至,如果太皇太后和儿子闹起来,坚定地护着儿子。
皇太后的眼前闪过儿子天真烂漫的小胖脸,闪过先皇对待母舅家和岳家的态度,甚至皇太后不能和任何人说,有关于外戚张家,先皇早有安排。
可这些年做太皇太后的儿媳妇的日子,都在她的心里。
她抬抬眼睛,慢吞吞地开口:“……有些事情,要做,明知道不对也要做。太皇太后是我的婆婆,以前那些年,如果不是太皇太后护着,我这皇后的位子早坐不住了。如果……真有事情,但有需要,我不能拒绝。”
顿了顿,眼见两个弟弟都面露着急,微微一笑:“都且放心。皇帝是我儿子。我儿子会怎么做,我清楚。我不会叫我儿子为难。”
两位小国舅稍稍放心,也知道按照先皇的性子,姐姐做皇后那些年过得辛苦,一时又是难过。
皇太后却是看得很开了,她又想起一个事情,叮嘱道:“我知道大哥心里想着,家里能上进一番。送你们来北京……北京和南京大不一样,凡事小心着。”
两个弟弟一听,面色严肃端正坐好听训:“皇太后娘娘请放心,我们平时都谨慎着。”
皇太后轻轻摇头:“父亲在世的时候,为人宽厚朴素,老家人人称道。父亲去世,长兄继承庆阳伯爵位也一直待在老家……我们一家人,没有那个家底子,也没有那个脑袋和聪明人争。”
两个小国舅点头称是,可到底脸上带出来一丝丝年轻意气,那是没有经历风吹雨打的年轻人的不服。
眼见亲姐姐不满意,两个小国舅一起笑,年轻人意欲一展抱负的模样:“皇太后娘娘请安心。我们虽然家底子薄,但毕竟也是正经国舅,京城没有人惹我们,我们也不惹其他人。”
皇太后在心里轻轻摇头,她也不和两个弟弟多说,直接吩咐:“你们现在就回去,去查我们在北京的田地,送信给大哥查我们的封地亩数。不管北京南京,有多了的田地就退,送银子赔礼道歉退。”
送银子赔礼道歉退?两个小国舅听得惊讶,愣愣的,哪知道皇太后不管他们了,只连声念叨“辰时四刻了,也不知道皇帝饿了没有?有没有用辅食?”
辰时四刻,太阳完全升起,一个阳光普照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奉天殿里头,奶娃娃皇上就感觉两只耳朵一热一热的,小小的奇怪。抬手揉揉耳朵,是不是朕的龙床念叨朕?
挪挪屁股——嗯龙椅太硬了,要休息。揉揉眼睛——嗯今儿上朝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困了,要睡觉觉。
小娃娃一说困,就感觉自己更困了,立马就要睡觉,眼睛都要睁不开。
群臣一看皇上的动作就明白,也知道今天的朝会对于皇上来说确实太久。可事情还没结束啊啊!
不对,今儿的事情不能这么结束!!
群臣正担心皇上要退朝,就听那礼仪大太监高声喊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急迫之下,武定侯郭勋“扑通”跪倒:“皇上!两位国舅爷冤枉。”
武定侯的声音冤屈的宛若杜鹃滴血,又快又清晰,雷点一般:“皇上!两位国舅爷这些年来谨小慎微,安宁度日,没有任何不法行为。皇上,那户部的人本就对两位国舅有偏见,他们上下嘴皮子一碰,那就是罪名儿。皇上!皇上明鉴!”
武定侯的乌纱帽没戴牢靠掉在他脑袋前方,他也顾不得去捡。
皇上迷瞪着眼睛,好似在龙椅上睡着。
勋贵们外戚们一系,世家大族一系,因为武定侯这一嗓子猛地回神,凡是不想这土地改革继续的人都站出来,然而,斗争经验丰富·张璁抢先一步。
“皇上!武定侯所言不对题。我们在讨论土地改革事宜,两位国舅爷家里的土地数额,查明后自有定论,和国舅爷的为人无关。”
张璁的声音也是又快又清晰,字字句句从胸腔里发出来,鼓点一般:“皇上,我们户部清查土地数额,从来都是堂堂正正、证据确凿,没有一个欺诈隐瞒。皇上明鉴,武定侯此番言语属于污蔑。”
皇上好像真忍不住困意了,两条小胖腿一动就要下来龙椅。
其他人也顾不得礼仪秩序了,都抢着发言。
“皇上,两位国舅的封地乃是孝宗皇帝所赐,也是祖宗礼法,礼法不可废。”
“皇上,太祖立国,外戚循理谨度,无敢恃宠以病民,此乃祖宗礼法,祖宗礼法当遵循。”
“皇上……”
“皇上……”
一边喊“皇上”一边自个儿斗眼斗嘴不停。“张璁你敢!!”武定侯对张璁怒目而视。“武定侯我张璁敢!!”张璁目光冷厉丝毫不退让。
互不相容的两方人眼看这又要打起来,几位阁老笑眯眯的不吱声,小娃娃就感觉自己的上下眼皮也要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想念小枕头,更嫌弃他们太吵。
“朕要睡觉!朕要嘘嘘!”
困极的小娃娃生气也没有力气,自觉“威严”地喊完话,当下就爬下来龙椅对指挥同知余庆张着胳膊。
余庆那自然是抱着皇上离开。
离开
离开
“朕要睡觉!朕要嘘嘘!”
“朕要睡觉!朕要嘘嘘!”
群臣感觉自己要哭了,真有人哭了。几个和张家关系密的官员哭丧着脸,跟死了爹娘一般。
礼仪大太监憋住笑儿张嘴就要喊“退朝”,可他这次又没喊出来。大殿里蓦然一声高喝响起,听得他震耳欲聋:“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皇上!臣有本奏……”
一声一声的,居然是那桂萼。
桂萼锲而不舍地一声声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就知道自己想喊出来,满腹的话想说出来,说给皇上听,说给把他当“魏征”的皇上听。
睡着的小娃娃窝在余庆的怀里动动小脑袋。
几位阁老一起摸着胡子乐哈哈地笑——皇上长大了啊,今年脱掉尿布,也开始知道嘘嘘要喊人了,不是直接尿尿了,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刹那间,满殿的人都摸着胡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儿,严肃厮杀的气氛中多出来一丝丝温情脉脉。
奉天殿里头,群臣重新收拾回来斯文人贵人的派头。后宫中,两个女主人的宫里,两家人聚在一起,宫人们一个个的都装没看到。
几位老师在乾清宫偏殿看书下棋画画,安静如常。
玩伴“八条鱼”,也都在焦头烂额地忙乎老师们布置的功课,无暇他顾。
锦衣卫指挥使徐景珩匆匆赶来,从余庆手里接过来奶娃娃皇上,照顾他“嘘嘘”,洗屁股,咳咳,小娃娃爱干净。最后给穿好亵衣亵裤,温声说道:“已经给送去热水衣物,皇上莫担心。”
小娃娃果然一下子睡得沉沉,徐景珩瞧着他渴睡的模样,知道今儿早朝实在是累了,一时更是心疼,干脆抱着他睡。
余庆发现头儿面色略苍白,眼露担忧,徐景珩只一个冷眼。
然而余庆不是一般的下属。余庆,开国功臣,太祖皇帝建立锦衣卫的第一代指挥使,余思铭的后人,世袭的正四品华山卫指挥佥事,被徐景珩发现他,亲自调到北镇抚司,做指挥同知。
余家和徐家是几辈子的世交,余庆又把徐景珩当成天人膜拜,此刻担心他受了伤不去治疗,当下就站着没动弹,犯倔的模样。
徐景珩一个皱眉,余庆心里害怕,可又不愿意这么退下,轻声嘟囔着:“皇上今儿说了,‘不怕不怕’。”
徐景珩略一愣神,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里一软,目光落在怀里奶娃娃的小胖脸上,眼神也柔和下来。
徐景珩到底是从腰里荷包摸出来一个小瓷瓶,倒出来一颗药丸子吞下。空了的小瓷瓶扔给余庆,他人朝小榻上一躺,眼睛一闭,就这么抱着皇上休息。
乾清宫里头,余庆蹑手蹑脚地退出去,关上房门,自个儿守在寝殿门口。
奉天殿里头,人不光一个没走,反而那些治好伤势的人都回来了,更多了。徐景珩吩咐人送去药膏衣物热水汤饭,几位阁老也劝着,而且宫里本来就备着早朝后的饭菜,可没一个有胃口。
各人洗漱洗脸抹完药膏换完衣服,人模人样的,抓紧时间闭目养神。
除了桂萼。
桂萼大口吃饭大口喝汤大口吞咽,吃得特别香,香的其他人更讨厌他,都觉得这桂萼是真遭人厌弃,一眼看到桂萼身边的花盆,一口气咽不下直接在心里骂开。
各位大臣都在心里骂娘,骂桂萼,骂那几位老师,就是那吏部尚书王琼是王守仁的好友,他也骂——这都教导了皇上什么?
书本上的礼乐理智信,那就是书本上的,那能拿来给皇上治国吗?!
做皇上要学的,自然是治国之道,帝王之术,权谋平衡等等。可是,皇上要学什么样的帝王之术,却是皇上自己的事情!几位阁老安静用着豆腐汤,一抬头,发现这些人脸上的愤愤不平,只不理会。
有些事情,急不得,急也急不来。比如他们都知道张家两位国舅已经进宫,他们也只能等,只能庆幸先皇早有安排,徐景珩早有准备。
皇上……皇上天赋过人,可到底还是太小了。就和老师们教导皇上,最多给皇上读一读《汉书·外戚传》,没有和皇上讲本朝外戚乱政的故事,也没有告诉皇上太皇太后当年的事儿一样,他们今天也不能告诉皇上这些事儿。
无他,他们这把老骨头,总是要护着皇上开开心心长大,到哪一天是哪一天。
几位阁老沉默着用完一碗汤,一个锦衣卫过来,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几位阁老放下一半担着的心,心情就轻松几分。
皇太后挺好,娘家夏家虽然这两年也嚣张些,但夏家乃是普通人家,到如今还是底子薄,想折腾也不知道怎么折腾。而皇太后本人之前为人默默无闻,后来一颗心都在皇上身上,本身对娘家就很是约束。
倒是太皇太后……几位阁老忍不住都在心里叹气。
皇上一颗赤子之心爱护祖母和亲娘,他们不忍心,只希望,太皇太后这次,也学会,不忍心。
否则……太皇太后会怎么做?皇太后会怎么做?如果太皇太后、皇太后一起和皇上哭,他们该怎么做?
还是……几位阁老默契地对视一眼,端坐着,闭目养神。
阁老们的一颗心该硬的时候,都是硬的。先皇,她的儿子,对于外戚问题,也一定对阁老们有交代。太皇太后清楚地记得,当年有多少人弹劾张家。
她更记得,当年她儿子就想查抄张家,只到底是顾虑颇多没有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