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踩过一地的碎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沈芜害怕地闭上了眼,腿撞上了床沿,人向前栽倒,摔进了一具温热的身体上。
啪嗒,鞋子掉在了地上。
男人并没有收手,继续拉鞭子,沈芜被拽着腰提起,整个人倒在床上。
床榻暧昧地晃动了一下,沈芜的大脑一片空白。
陆无昭身上熟悉的味道将她包裹,沈芜慌张睁眼抬头,他正垂眸看她。
“!!”
沈芜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刺激。
她想起身,于是手撑了一下床,却按在了陆无昭的身上。
手下的触感很硬,沈芜呆滞地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她整个人砸在了他的腿上。
“……对不起!!”
她的四肢拼命扑腾,连滚带爬地跑远,缩在了床尾。
瞳孔剧烈震荡,目光惊恐,弱小又可怜地抱住了膝盖,警惕地看着他。
沈芜警惕的目光落在陆无昭的眼中,叫他莫名地想起来陆培承送来的那些幼崽。
他拎起那些小东西,扔到孟五怀里叫他带走的时候,有个小家伙还咬了他一口,牙齿没有长好,齿尖磨着他的指腹,不疼,倒像是同他玩闹一般。
陆无昭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漆黑的眸半敛,面色似有疲惫。
离得近了,沈芜才瞧见男人目光的冷淡清明,看上去毫无醉态,他的脸仍是白皙的,不见一点红晕。
他真的醉了吗?沈芜心里没底。
然而就在下一刻,沈芜确定,陆无昭确实醉了。
他收回手,定定地看了一会沈芜这个不速之客,又垂眸看了看沈芜刚刚躺过的地方,他用手戳了戳自己的腿,轻声道:“不必道歉,我感觉不到。”
沈芜怔了下,鼻子蓦地一酸。
他又认真地想了想,从枕下拿出一把短匕首,掀开裤腿,有沾着血的棉布露了出来。
沈芜的瞳微颤。
男人若无其事地拆了包扎,拿着匕首想要在小腿处再划上一刀,他的动作太快了,沈芜没来得及阻拦,等她扑过去时,已经有血流了出来。
沈芜当下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她一把抢过匕首,狠狠地往地上一扔。
当啷——
陆无昭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沈芜深吸了口气,声音颤抖:“你这是做什么?!”
“证明给你看。”
“证明什么?”
“我不疼,没感觉,所以不必抱歉。”他认真道。
沈芜眼眶一热,涩意直逼喉咙。
忍着心里的难受和酸意,“好,那我不说抱歉了。”
喝醉了的陆无昭似乎特别较真,话很多。他清醒时从不与旁人多说一句的。
沈芜以前也见他醉过,但他喝醉了没有人陪着他,所以她没见过陆无昭这般话唠的样子,有些新奇。
“殿下喝了多少啊?”
陆无昭低着头数了数,“五坛。”
沈芜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你醉了还能数清楚啊?”
陆无昭点点头,“嗯,喝一坛,就划一刀。”
沈芜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所以他方才在数什么?
不是在数酒坛,而是在数伤口吗?
陆无昭显然已经不懂得察言观色,继续在沈芜的燃爆点上跳舞,“哦,不对,现在有六刀了,但是……还差一坛,我继续喝。”
他说着就四处寻找,可惜屋子没有满酒的坛子了,孟五一共就给了他五坛酒。
陆无昭有点慌了,“不对,还差五坛……我要十坛,他说搬不动,先给我一半,他竟然糊弄我!我得去找他……”
“孟五……孟五!”陆无昭撑着身子往外挪,他的轮椅就放在床边,他伸手去抓扶手,手伸到空中,他又停住,“不行,不能叫他进来……不能让别人看到我这样……”
他收回了手,又坐回了原处,头低垂着,长发散在肩头,身上缠绕着浓浓的颓丧之气。
沈芜低声唤他,“殿下。”
“……”
“陆无昭。”
“……”
他就是不吭声。
“你在生气吗?因为喝不到酒?”
“……嗯。”
沈芜问:“为何一定要喝?”
陆无昭沉默了会,头埋得很深,低低地说:“我很难过。”
喝醉了的陆无昭情感似乎也更加外放,这也是沈芜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前世过世,他也曾独自饮酒,那时是在借酒消愁吗?
借酒消愁,沈芜嘴里念着着四个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沈芜慢慢靠了过去,放矮了身子,几乎趴在榻上,探头去看他的眼睛。
看着他满是挣扎和痛苦的眼眸,她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
算了,就……陪陪他吧。
沈芜起身,想要穿上鞋,去床榻对面的软榻上坐着。
可是陆无昭不同意。
他的鞭子仍死死缠在她腰间,不许她离开。
陆无昭垂着眼睛,有些不解地问道:“沈芜,为何有些人死得很容易,有的人却求而不得呢?”
行,知道叫她的名字,看来喝多了也还是认人的,知道他夜里放了个什么人进来。
沈芜走不了,只能坐在床边,耐心地听着。
“那些人……死在我手里。”男人抬起手掌,举到半空,他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掌心,眉头紧紧蹙着,无力道,“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没用鞭子,没有痛苦,服药以后立刻就死去了。”陆无昭轻笑了声,“真羡慕他们。”
他的语气很轻很轻,很平淡,却每个字都重重砸在沈芜的心头。
她的脑子突然很乱,她听出来他真的在羡慕。羡慕那是个奴仆,能够毫无痛苦得死去?
“送上门来的人,是活不成的,有人盯着……盯着……”
陆无昭突然将手握拳,重重砸在床板上。
他的背塌了下去,身子无力地靠着床架,头转向里侧,闭上了眼睛。
沈芜打量着他的身体,“你杀一个人,便会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个刀痕吗……你伤在……”
她看到了。
沈芜扣住陆无昭的手腕,往外一扯,她将他的袖子挽起,手臂上好几道血痕,已经结了痂。
她的眼眶蓦地湿了。
这些伤痕交错、杂乱,好几次已经快要延展到了青色的脉搏上,但都硬生生地止住。
他的痛苦和挣扎,都在这些伤里。
为什么不干脆划破脉搏呢?为何还要羡慕那些“罪奴”?
因为不甘心,还是放不下什么?亦或是不敢?
曾经他也总是伤害自己,做出自残的事,但那时沈芜以为,他只是痛恨自己的双腿不能站立,痛恨自己的软弱。
可今夜看了他这些伤痕,听他说羡慕那些被他亲手了解生命的卑微的奴婢,沈芜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他心里究竟埋了多深的伤痛,才会变成这样?
她突然想起来前世唯一一次见他喝醉,他对着她的画像,说他很累,不想再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了。
他说陆培承死了,陆之泽也死了,如今太平盛世,朝局平稳,百姓安居乐业,边关再无战火,他没什么可留恋的,他的“使命”结束,终于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年孟五替他寻来了治腿的得道高僧,可是他拒绝了。腿疾日益严重,病入骨髓,他的身子每况愈下,渐渐虚弱,他撑着一口气,等到了转年她的忌日,终于圆了自己的梦。
沈芜终于有些理解他当时的心情,从不知道,他早就存了死念,不想活着。
褚灵姝说的对,天下男子这般多,能对她好的良配不是找不到,可这天下唯有一人真正需要她。
陆无昭于她有恩,前世她没来得及将他拉出泥沼,今生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
他能爱上她一次,就能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哪怕现在他对她无感,沈芜相信,只要她努力,他就一定再再次爱上她。
她会对他很好,不叫他轻易地放弃自己的性命。
沈芜大着胆子,将那条袖子继续往上撩,更多的伤痕闯进了她的眼睛里。
有今夜的新伤,还有淡得只剩下不甚明显痕迹的旧伤。
她想去扒他的衣裳,手颤颤巍巍地伸向他的领口,陆无昭终于又动了动,他睁开眼,看向她。
沈芜的呼吸都在颤抖,有眼泪直直地砸了下来,落在了男人的手腕上。
“哭甚?”他轻声问。
沈芜只是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难受。或许是突然明白了,前世他告别这个叫他没什么留恋的人世时,嘴角的笑容是什么,那是“得偿所愿”。
想通了一直以来的困惑,她的心里并不好受。
陆无昭安静地看着她流泪,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对不起你父亲。”
沈芜怔住,没明白他是何意,一滴泪猝不及防地吻上男人的手背。
他像是被烫到,攥着她的手颤了下,突然用力,把她拉到了身前。
她的身形很娇小,只稍用力一拽,人便落入了男人的怀里。
鼻间都是他身上的酒味,沈芜的脸颊发烫,有些羞窘地抿了下唇。他们对面而坐,他比她高上一头,此刻正专注地低头看来。
空气突然变得暧昧燥热,男人低醇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铁海棠的事……你代我受委屈了。”
扼住她手腕的手缓缓收紧,掌心炙热。陆无昭突然掀起了她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