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曲走后,怜芳宫又恢复了平静。
陆无昭在原地坐了会,跪伏在院子里的那些“干净的罪奴”都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或许他们只是感到毫无希望了,因此整整十人,无一人朝他投来或是恐惧、或是哀求的目光。
陆无昭有些庆幸,若是那些人朝他投来求救的目光,他们看到他毫无波动的眼睛,看到他并不会因此而心软,只怕会更加绝望。
放弃挣扎,才是最正确、最聪明的选择。
就如他自己一样,早已不会再做无望的挣扎,早已不会再抱有期盼,不会再妄想着,有朝一日能从这满目的泥泞中抽身。
院中唯一的声音,便是那些“灵魂纯净的动物幼崽”发出的呜咽声和奶气十足的悲鸣。
陆无昭的心如水般平淡,他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从那些“牲畜”上掠过,操纵着轮椅,慢慢靠近。
他上瘾了吗?陆无昭想,应该是没有的。
那些血腥味,每一次闻都叫他作呕。
陆培承想叫他在地狱里待着,那么就如他所愿吧。
第三日,十个七窍流血的“罪奴”被抬出了怜芳宫,他们的脸上并无痛苦,睁着眼睛,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来收尸的宫人被看得脊背发凉,用席子草草一卷,扔在乱葬岗去了。
那几个幼崽也没逃过一劫,但尸体却没留下,留在怜芳宫外监视的人回禀陆培承说,夜里见到院里燃着火光,还闻到了烤肉味和酒香,陆培承笑了。
“是朕的疏忽,险些忘了,阿昭最喜爱烤肉吃了,他自己的王府中,就有专门做烤食的地方,朕还与他同食过。”陆培承面露可惜,“只是朕向来不食猫狗这样的东西,回头该问问阿昭味道如何。”
“陵王殿下……为何不用鞭子呢?”赵曲不解问道。
陆无昭的那条鞭子是十年前陆培承登基那年赏给他的,自赏赐那日起,陆无昭便随身携带,用作防身,那条鞭子好似御赐的尚方宝剑,除了皇帝本人,谁都可以打。
他向来喜欢用拿条鞭子打人,可是这一批罪奴的身上,无一例外的,身上一条鞭伤都没有,那些人七窍流血,应是死于毒药。具体是什么毒药,没有一个太医去验证。
陆培承正在摆弄他的棋盘,准备研究一下新的棋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或许是阿昭在做新药的研制吧。”
他是个敦厚温和、宽宏仁慈的明君,亦是个疼爱弟弟的好兄长,弟弟不良于行,人生本就十分苦闷,平日唯有这么个小爱好,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是要有求必应,自然要护着他了。
“朝中若是有人说阿昭的坏话,记得敲打敲打。”陆培承笑着落下一子,“朕的好弟弟可不是那些人可以指摘的。”
“对了,叫守在怜芳宫的人撤回来吧,我的阿昭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赵曲低声应是。
“怜芳宫怎么了?陵王怎么了?”
沈芜跑到褚灵姝的面前,神色焦急。
她专心在静熙宫里养病,自然是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就连小白团子不慎走丢,都被褚灵姝悄悄瞒了下来。
褚灵姝暗自找了两日皆是一无所获,本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和沈芜坦白道歉,今早上小白团子从殿门口被人塞进来,褚灵姝这才松了口气,将它走丢又回来的事告诉了沈芜。
眼下又出了一桩关于陵王的事,褚灵姝知道不能再瞒着她了。
褚灵姝叹了口气,拉着沈芜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先坐下,别急,听我慢慢讲。”
她将三日前陆无昭大闹沈贵妃的浣笙宫、带走了七公主的事讲了出来。
“七公主人已经被接回去了,还活着,只是精神不太好,太医说是惊吓过度,需要养上一段时日。”
沈芜皱眉,“这是昨日的事?”
褚灵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沈芜深吸了口气,“今日又发生了什么?”
褚灵姝却是避而不答,轻声问道:“阿芜,你喜欢陵王吗?”
沈芜楞住了,好端端的,为何这么问她。喜欢吗?不知道。总之是不可能讨厌的。
她总听着褚灵姝给她念话本,讲故事里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她不懂,对陆无昭并没有那么热烈的感情,但也会因为他开心而心里舒畅,因为他难过而想哭,见不到的时候偶尔会想起他,想一想他最近还好吗,生活可有不便,腿疾如何了。
可这些……应当只是因为陆无昭对她有恩,所以她才会记挂在心上吧,毕竟前世他是爱她的,他对她很好,这样一个人,在她的心里,总和旁人有所不同。
可若说因为他爱她,所以便喜欢他,这也是不可能的,这样的感情有些浅薄了。
但沈芜觉得,假以时日,她一定会爱上陆无昭。
褚灵姝见她犹豫,心里稍稍安定了些,看这样子,怕是还没开窍。又说:“你想报陵王的恩,可以换一种方式,或是把此事交给大将军,或是我来帮你表达感谢也可以。”
“你……是何意?”
“你与我讲的刘家的那件事,远不足以将你自己搭进去,”褚灵姝道:“以身相许是我的玩笑话,莫要当真,女子的感情要托付给值得的人,不能因为区区小恩,就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都搭进去,阿芜,你不该这样,明白吗?”
沈芜不说话了,低着头。
“阿芜,不是我非要拦着你,你可知,昨日陛下给陵王送礼赔罪,送的是什么?”
“送了十条人命。”
沈芜蓦地抬头,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褚灵姝放轻了呼吸,吓得连指尖都在抖,“十个人,走着进了怜芳宫的门,今早却是被十卷草席抬出来的。”
民间总说掌管昭明司的陵王殿下是人间判官,断得了无数冤案,不管是什么样的人犯,在他的手里都能吐露真相,百姓拥护他,因为他能给他们带来光明和希望,因此也更加爱戴如今那个宠弟如命的帝王。
可世家大族子弟们提到陆无昭,用的净是狠辣无情、性格暴戾、喜怒无常、嗜杀成瘾这样的字眼,嘉宗皇帝宠他,大臣们不敢对帝王有所怨言,只能将错都归咎在陵王头上,他的名声一日比一日差。
褚灵姝从前是不信的,她觉得陵王虽然性格怪了些,人冷了些,但总不会是那般罪大恶极、草菅人命之人,可今日,终于信了。
她哀求沈芜:“咱们离他远些好不好?你不想嫁给太子,我可以帮你想办法,谢卿昀不是要回来了?他从小就喜欢你,又是大将军的门生,前途无量,知根知底,我让他娶你,好不好?嫁给谁都好,就是别再提什么以身相许了,好不好?”
“十条人命啊,一夜之间!还都是没有犯过错的奴婢,有的还很小。在他们这些皇亲国戚的眼中,奴婢的命从来都不是命,主子心情不顺,说杀便杀了。”
“陛下为何悄悄给他送人做赔礼,为何认为这样能平复陵王的怒气?阿芜,这件事没有办法深思。”
“他去找七公主,是在为自己出头,不是为了你啊。”
“世界上的男子那么多,不是只有陵王一人。他这样的男人太危险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跳进火坑里。”
沈芜像是被这个消息砸蒙了,她愣愣地坐在那,一动不动,眼睛里的震惊久久未褪,心里反复念叨着,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和他相处过一年,虽说不是形影不离,但半数的时光也有她陪伴,她从未见过他乱杀过人,什么“嗜杀成瘾”,更是闻所未闻。
他在她眼里,永远是克制冷静,虽沉默,却强大的。
怎会如此呢……
沈芜按在榻上的手慢慢握成拳。
褚灵姝后来又说而很多话,苦口婆心,沈芜都没听进去,她抬头望向窗外,今日的阳光格外耀眼。
她想,有些事情,还是要亲自问个明白。
亥时已过,各宫皆已安寝,整个皇城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宫道上偶尔有巡夜的宫人经过,闪过星星点点的烛火,幽暗寂寥。
沈芜轻手轻脚的推开宫门,一闪身,晃出了静熙宫。她不敢打着灯笼,生怕被人瞧见,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借着稀薄的月光,往怜芳宫的方向走。
好在两个宫殿隔得不远,笔直地走下去,很快便到了。
她走得急,难免有些喘。她站在怜芳宫的大门前,扶着门框,微微喘息,平复着凌乱的气息。
怜芳宫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人伺候。
沈芜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白日还是艳阳高照,夜晚就是乌云密布,把月亮遮挡得严严实实,月光幽幽,衬得毫无人气的宫殿更加阴森可怖。
他总是把自己放在这样一个环境里。
沈芜莫名地心口一痛。
她深吸了口气,慢慢地将厚重的门推开。
吱呀——
突兀的声音叫人浑身的寒毛都束起,她一咬牙,挤了进去。
暗处,孟五和两名护卫冒了头。
“孟大人,真的不管吗?”一人问。
孟五左手握着,脸色凝重,他右手虎口处的鞭伤已经结了痂,却还在疼。
“叫她去试一试吧,或许……不会被赶出来。”
……
嘭!啪嚓——
这已是陆无昭喝光的第五坛酒。
沈芜偷偷摸摸混进寝殿时,酒坛的碎片在她脚边炸开。
她捂着嘴往旁边一跳,没有发出声音。心里却像是打鼓一样咚咚咚敲个不停。
屋里的酒气浓郁醇厚,空气里却都是醉人的味道。
沈芜的酒量不好,她用手帕掩住口鼻,眉头微蹙,踮着脚小心翼翼绕过地上的一片狼藉,朝榻上的男子走去。
她早就习惯了在陆无昭就寝的时候摸进他的寝室,因此就这么走过去,心里也没什么别扭和羞窘的情绪。
“殿下?”
“……”
“陵王殿下?”
任凭她叫,榻上人都没有回应。
黑色的床幔落下一半,沈芜抬眼,只能看到小半张床榻,还有露在外面的一只脚。
沈芜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叫了这么半天都没动静,别是醉了,睡过去了?
方才还生龙活虎地砸酒坛子,这一眨眼功夫,人就睡了?
屋子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灯,立在窗前的桌子上,房中门窗紧闭,酒气闷滞充斥着整个空间。
沈芜有些透不过气,她想去给窗子敞个缝隙,但不知陆无昭是否睡着了,他若是睡了,开窗怕是会受凉吧。
迟疑了片刻,还是作罢,她屏息静听着帐内的动静,好一会都没听到什么声音,她想人可能是睡下了。
陆无昭的警惕性向来很强,今夜不知喝了多少,连她这么一个大活人溜进来都没听到。他身体不好,怎么能喝这么多酒呢。
沈芜习惯性地找了根柱子,原地蹲下,抱着膝。目之所及,全是碎片。她轻叹了口气,看来真没少喝。
双目呆滞地望着满地狼藉,用眼睛去拼凑、数数,一坛,两坛……
沈芜慢慢打了个哈欠。
她揉了揉眼睛,擦掉泪花,再一睁眼,原先放下来的那半边床帐此刻被人挑起,别到了一边。
沈芜慢慢地眨了眨眼,像个小傻子一样直愣愣地望了过去。
男人背靠着床头,姿态慵懒而从容,正侧头看她。
他的眼睛幽黑深邃,离得远,沈芜看不清楚他的情绪,但莫名地感受到一阵压迫,她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凶,好像要将人吃掉一般。
光线有些暗,沈芜看不清楚他的脸红了没有,但她自己的脸好像有些热。
心跳突然变快,胸口像是撞了个不断敲鼓的小锤子,在她的心上敲个不停。
虽然她已经习惯了在他睡觉的时候跑到他枕边游荡,但那毕竟是前世还是魂体的时候,那会她看得到他,但他却不知道屋里还有她这只鬼在,可此时……
沈芜后知后觉地,有点不好意思。
她撑着膝起身,因蹲了一会腿脚有些麻,站起来时一股钻心的疼意从下至上传到大脑,她站在原地跺跺脚,想缓一缓。
床榻上的男子眉头一蹙,他从枕下抽出那条皮鞭,抬手一挥。
沈芜腰间一紧,低头便看到那鞭子缠绕在了自己的腰上,缠得紧紧的。还未来得及反应,人就被一股大力往前带,她踉跄地扑向了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