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想到被灵云抛下的那一幕,就忍不住委屈,有些哽咽。
琼瑰不想让秦岁晏发现她想哭,于是便缓了片刻才道,“但是,今天我擅自出了佛寺厢房,还弄成这样,如果就这么回去了,母亲一定又会很伤心。”
“陆小姐擅自出了厢房,下人却没有阻拦,该罚。”秦岁晏不知为何,突然出声,语气有些森冷。
琼瑰愣了愣,小声道:“我······不是从正门出去,而是翻了厢房里的窗户,所以下人并不知道,不怪他们。”
秦岁晏不语,只眼底划过一道幽光。
“秦公子,能不能请您派人去告知我母亲——”琼瑰犹豫着,最后还是咬咬牙道:“就说你——在山上偶遇了我,邀我同游,晚点会送我回去?晚点回去就好——”
琼瑰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脏兮兮、裙摆碎了的衣裙,又祈求地看向秦岁晏。
至少先让她处理一下吧?要不然陆家那几个人看到她肯定担心着急得不得了。
一阵静默,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琼瑰因为身子弱,耗力太多,莫名打了个冷颤。
对面的秦岁晏注意力似乎都在书上,不想施舍给她。
“可以吗?”她不死心地又问一遍。
许是她缓缓凑近矮几,影子也一点点地侵上秦岁晏的书页,他这才抬起头来,淡淡地说了个字,“好。”
“谢谢秦公子。”琼瑰松了口气,又缓缓地往后挪回靠厢壁的软垫上去。
之后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规律的马蹄声“哒哒”响着。
琼瑰又冷又痛,又感觉哭过的眼睛酸涩难忍,便闭眼忍住想要逸出口的呼痛,慢慢的,整个人渐渐迷迷糊糊,快要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渐渐传来集市的热闹人声。
琼瑰在朦胧里好像感觉马车停了一会儿,秦岁晏似乎出去和人说了两句话。
那个传话人似乎是个小孩,奶声奶气,起初声音很大,后来就渐渐没了。
琼瑰只听到了零星字句:“······贤音公主······想念,问安好······木萧哥哥办妥了······”
她想睁开眼看看,但身体越来越冷,感觉像是被困在深海里,四面八方都是黑漆漆的,没有光,没有声音,压的她喘不过气。
雍京的布局是沿用的前朝旧制,若从云端看去,城中道路除了西北,大部分都横平竖直,将街区划成许多个豆腐块块。
宫城皇城和内城就被这些豆腐块块组成的外城团团包裹在中间偏东北的位置。
几百条大路小路之中,最车水马龙的当属位于轴线上的平佑大道和贯穿东西的清安长街。
清安长街右侧,皇城外缘内城里侧,是一溜的巷道胡同,许多达官贵人的宅子次第铺开,像长在一根枝条上的桐花。
陆府也是这些桐花中的一朵,往日门前石狮张牙舞爪,来访的人无不道一声气派。
今日刚过晌午,这朵桐花却被许多披坚执锐的兵士团团围住,门口还堆着几只巡防营从东洋寻来的新鲜武器。
那武器看起来像是被刷了黑漆的粗筒,黑黢黢的圆口却叫人没来由心惊胆战,连石狮子也显得没有用,除了踩绣球一无是处。
门口围了不少人,大家看着兵士们进去,很久之后又看到兵士们出来,手里的铁链却空空如也,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大概猜到,陆太师恐怕是在朝中倒台了,陆家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很快,陆府所有出入口都被贴上了封条,且都有兵士严守。
“这是皇上要把陆家抄了吗?怎么回事啊?”
眼看大部分兵士都撤走了,火|炮也被拉走,围观的老百姓才稍微活跃了一点,开始议论。
“这哪个晓得哦,我也是才来,还没看到热闹哩。”
“散了吧散了吧,天下的乌鸦都是一样的黑,这个陆太师指不定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藏了多少银两,这回被皇上逮住了,真是大快人心。”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望着古雅阔气的大宅,不无幸灾乐祸道。
“说的也是,诶呀,这些个太师啊什么的······也该给他们点苦头吃,天天就知道作威作福。”旁边人不少人点点头,跟着附和。
“正是如此,”书生见有人听,自是更愿意说,也说的越来越忘乎所以,“他以为他们家是什么人上人么?普天下的皇亲国戚,都没有人像他们家这样张狂,教养出的儿女也都飞扬跋扈,不把百姓当人,凶悍之名都快传到了外邦——”
正说得起劲,忽然间脑袋一痛,头发被人狠狠抓住往后扯,一个愤怒的声音骂道:“你、你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书生听出声音的主人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女孩,但因头顶本就毛发稀疏,又怕小丫头手下没轻重,生气下死手,一时不敢大力挣脱。
他弯腰扭头,姿势狼狈地怒吼:“你是什么东西?敢抓你郑爷爷的头发?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找死!”
女孩被他一喝骂,险些吓的松了手,但最后还是硬撑着,回骂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前几日还到门前来递拜帖,求着当老——太师的门生,转身就红口白牙诬陷别人!
“你说贪官污吏,你看到了几个?你看到我们老爷收过谁的好处?说出来啊,还诬蔑别人儿女没有教养——呸,你个没血性的软骨头这辈子也配议论陆少爷陆小姐——”
这些话句句属实,也句句击中了他的软肋。
旁边人这会儿不议论陆府,转而议论这书生真不是个东西,想着过个拆桥,却连个上桥的本事也没有,只能玩落井下石这套。
书生听到这儿被激怒了,满脸涨红大吼着:“你松不松手,小娼妇,这么护着罪犯,怕不是你姘头也——”
“砰!”
他话没说完,头上就被一个不知何处飞来的蹴鞠砸中,直接趴到地上,门牙也磕掉了两颗,鼻子更是鲜血直流,不一会儿就满脸都染红了。
人群都怕摊上责任,连忙散开了——反正不远处就有官兵老爷,他们必然会管的。
女孩机灵,早在蹴鞠飞来时便下意识地松手放开了书生的头发,自己侧身让了一下,与阴影擦肩而过。
她在人群里望着那个男人,哈哈笑了两声,忽然又瘪了嘴,似乎想哭。
就在这时,背却被人拍了拍。
她转过身,低下头去,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正拿着根糖葫芦递到她面前,小脸绽开太阳花一样灿烂的笑容:“燕儿姐姐吃糖葫芦。”
小燕儿抹掉眼角欲滴的泪,瞪起眼警惕道:“你是谁?为什么叫我燕儿姐姐?”
小男孩嘿嘿两声,眼睛四下瞄了瞄,看到小燕儿身后一个蓝衣男人正快马扬鞭赶来,便抓住小燕儿的手道:“是陆小姐叫我来接你的。”
“是——”小燕儿想挣脱却发现小男孩力气出奇的大,她轻易就被拉着跑了起来。
“是陆家嫡小姐。”小男孩将她带进一个偏僻小巷停下。
气喘吁吁的小燕儿还没说话,后脖颈一痛,人便软软倒下了。
小男孩望着从旁边屋顶上跳下的青年,笑嘻嘻:“木萧哥哥可真行,一下一个小姐姐。”
青年没有理会他,只是将人扛起,便飞檐走壁而去。
小男孩朝他离开的方向做了个鬼脸,自己啃起了糖葫芦。
他啃完最后一颗,便跃上墙头,将串糖葫芦的竹签扔了下去,林屿刚踏进巷口,竹签正好从他眼前落下。
“葛罗?”林屿没好气道,“刚刚那个女人呢?你把人弄到哪儿去了?还有,为什么就只有她一个人,陆司霆人呢——她、她人呢?”
葛罗笑眯眯道:“林公子在说什么呀,葛罗还小,听不懂。”
林屿气滞,一鞭子甩在墙上,陈旧的墙皮立刻如屑般从墙体剥离脱落。
他也懒得多说,直接沉着脸道:“立即带我去见阿晏。”
葛罗这次没再戏弄他,直接施展身形,灵巧地走了。
他虽然年纪小,轻功也时灵时不灵,但是从小就在雍京溜达,没事在墙头跑来跑去,渐渐的,整座城便没有人能在墙上和屋顶上追到他。
林屿紧赶慢赶,死死咬住牙追他,这才勉强能循着他的一丝踪迹,到了城南一处偏僻的幽静宅院门前。
这会儿他望着紧闭的大门,垂在身侧的手脱力地半松开,已经累的连握拳捶门的力气也不甚多少。
只能在外面老老实实叫门。
与之相隔几重院的主卧房内,秦岁晏正守在自己的床前。
轻纱帐幔重重掩下,琼瑰正睡在里面。
原主孱弱的身体果然受不了这番折腾,从万佛寺回来的车上,她就开始发烧。
直到现在,已经三四个时辰,眼看外面天都黑了,琼瑰仍然没有醒,并且状况不太好,时而呓语,熬来的药也全然喂不进去,院中下人反反复复在厨房和房间里来回,煎了五六碗药,最后全倒了。
秦岁晏望了望旁边第七碗,又看了一眼病榻上脸颊绯红的少女,眉目依旧清冷,谁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忽然,他拿着药碗,起身坐到床边。
深褐色的药汤已经没什么热气,秦岁晏皱了皱眉,似乎不想多看一眼,却在下一秒抬手喝了一口。
他将药碗放下,将虚弱昏迷的女孩扶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慢慢低下头去。
微凉的唇触感极软,秦岁晏没费什么心思便将药渡了进去。
只是入口后女孩似乎被苦到,下意识地抗拒他,反而无意间咬到了秦岁晏的嘴角,压在男人唇尖厮磨了片刻。
他端挺如竹的身体突然僵住,喉头上下滚了滚,揽着女孩的手也不自觉地缩紧,悄悄握成了拳。
好在女孩很快又没了力气,微微张开樱桃唇,小口地呼吸着。
秦岁晏便趁这个机会如此反复,将药喂下去大半。
喂最后一口时,女孩已经渐渐醒转,嘴里味道太苦,她十分难受地不想继续,但总有人坏心地揉开她的唇,让她躲不开,只能被迫一点点咽下去。
秦岁晏本想再喂女孩一只蜜饯,但怕呛到她,便作罢。
木岫来通报林屿要见秦岁晏时,屋内的两人正唇齿磕碰、肩膀相依,姿势暧昧。
“少爷,林家少爷跟着小萝卜头到了。请他进来吗?”木岫大声道。
秦岁晏闻言,将怀里女孩慢慢放开,看她安稳躺下。
女孩脸色还是带着发烧时特有的晕红,原本干燥的薄唇此刻倒红润不少,唇角边一滴水渍显得格外晶亮。
秦岁晏微微出神,而后伸出手去,替琼瑰拭去。
冷白的指尖在薄唇上轻拂,明明水渍已消失,却迟迟没有离开。
直到木岫又问了一次:“少爷,若不想见林家少爷,那属下去打发——”
女孩似有所感般,眼睫轻颤,慢慢睁开眼。
“不必。”秦岁晏抽回手,站起身背对她,淡淡回木岫,“让他进来,在前厅等我。”
琼瑰此刻头仍痛着,身上也如同被拆卸重装了一样,到处都难受。
这种难受使她很快清醒过来,却还是只来得及看到秦岁晏的背影。
外面有些暗,又隔着江山如意绸制六扇屏风,琼瑰什么也看不清,好在有个人冲了进来,扑到了她床前。
是小燕儿。
“小姐!”小燕儿望着琼瑰苍白的脸,心疼道:“您这是怎么了——您去哪儿了呀?呜呜······”
她没说几句,就抑制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外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极其不屑道:“哭什么,病人被吵不烦?”
小燕儿连忙止住了哭声,虽然忍不住啜泣,但尽量小声。
琼瑰看了一眼外面,小燕儿轻轻解释给她听:“好像是秦公子家的侍卫,就是他带我飞过来的找到小姐你的。”
琼瑰微微点头,又问:“母亲,回去了吗?”
提到这个,小燕儿又是一副蓄泪的样子,她怎么忍都忍不住,最后只能把手臂放进嘴里咬着。
琼瑰看的心疼着急,“怎么了?母亲、母亲生我的气了?你如果实在想哭,就大声哭吧,没事,我好多了。”
小燕儿听了她的话,点点头,而后又坚决地摇摇头,继续咬自己手臂。
她把手臂咬的刻上了两排深深的牙印,这才好了点,能哽咽着回答琼瑰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