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细细密密、针刺般的痛楚绕着琼瑰的脖子散开,像是细小的蛇轻轻爬过,有些麻痒。
琼瑰下意识地深深吸气。
——还好,她还能呼吸,喉管应是完好,没有被人切开。
琼瑰迟疑着,困惑地睁开了眼,瞳孔倏然睁大——秦岁晏正站在对面,朝她举着弓。
他依旧清隽好看,风姿卓绝,血红冠带和玄青外袍被风带起,扬在身后猎猎作响,挽弓的动作干练流畅,蓬勃英气尽显。
可这一切对于琼瑰来说,陌生至极。
尤其是他看过来的那道目光,深不可测又极冷,仿佛在看什么到手的猎物一般。
平日那个温润如玉的绝世公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好像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戮者。
林中树木幽密,虽然临近晌午,光线却只有几缕从繁茂的枝叶间挤进,周遭一切被这丝丝缕缕的亮光一衬,反而越发模糊,像罩了一层薄雾。
琼瑰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秦岁晏见她睁开眼,看也不看便从身后连抽三箭,一眨眼间就全部朝她射来。
羽箭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震的琼瑰耳膜都有些痛,她来不及闭眼,只能亲眼看着那几只箭冲自己而来——
然后擦着自己的头发而过。
伴随着耳边一声仿佛是喉咙里发出的低吼,琼瑰蓦地感觉自己肩膀一轻,撑着她的力量没了,她扑通一声便扑倒在地。
而身边,已经杂乱地躺着几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琼瑰还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在愣怔,秦岁晏已似一阵风般疾步到了她身边,熟练地脱下外衣将她裹好,然后打横抱起,向林子外面走去。
琼瑰好久才缓了过来,怔怔地仰头看秦岁晏。
她浑身都痛,但是身周萦绕着那种冷冽的青檀香气,让她平静不少。
一股酸楚和说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感觉眼角有什么东西滑落,来不及挡。
那把刀刺过来的时候,哪怕是安慰自己说可能穿越回去,可是本能的求生欲还是让她后悔、害怕,希望有人能帮她——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真的存在。
琼瑰感觉心脏不住地颤动,她悄悄攥紧了秦岁晏的衣服,侧身将脸埋了进去。
感觉到胸前传来的轻颤,秦岁晏眼底划过一丝幽暗的光。
怀中的躯体瑟瑟发抖,散开的发丝如瀑般铺满他的衣袖,蜷缩着揪紧他的衣服,像一只毫无安全感的小兽。
少女如此娇弱轻飘,仿佛一阵风过就会化为虚幻一般。
这种感觉没来由地让秦岁晏想起小时候那件真幻难明的事。
他垂下眼,闷不做声地将琼瑰按往怀里,动作有些急躁,好像带着怒气。
随后便大踏步走出了佛窟附近的密林。
几乎在同时,林外涌入了一批训练有素的侍卫,服制佩剑都十分统一,但从腰间悬挂的青铜禾字令牌可以看出,并非是官府的人。
琼瑰方才藏身的那棵老树树冠上,跃下一个身形悍利的青年,他已暗藏在林间许久,正是为了处理刚刚接头的细作和叛徒。
青年视线四下一扫,声音由于久未开口说话有些干涩,然而却字字含着煞气。“若有活口,就地格杀。”
“等——等等,木萧哥哥,”空中突然传来一道有些稚嫩的嗓音,声音的主人落地后没控制好姿势在地上打了个滚,周围侍卫有些忍俊不禁,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视线都聚集在地上十一二岁模样的小男孩身上。
小萝卜头还没站起身,就嚷嚷开了:“木岫哥哥让我来报信,那几个人不能死,主子还得留着他们回去跟老王爷复命。”
木萧眉头一皱,戾气更甚,视线横去,地上躺着的一片尸体中,的确有几个还有气息。
他走到孟固来的细作僧人身边,一脚踢去,细作身体跟着摆了摆,然而眼睛紧闭。
木萧从地上捡起散落的两只箭,这才发现箭头早已被人削去,看来主子当时的确不打算杀他,只是用没了箭头的箭将他击晕。
他又走到方文啸身边,一样检查一番,然后取走秦岁晏的第三支无头箭。
“这两个人带回去——”
“木萧哥哥!”
木萧刚打算发信号撤退,小萝卜头便摸着脑袋一瘸一瘸地拐到细作那里,捏着鼻子仔细看起来。
“主子的东西我都拿走了,你在干什么?”木萧走过去,揪住了小萝卜头的衣领要把他提起来。
小萝卜头双脚离了地,手也够不着东西,在空中划拉了几下,而后泄气地瞪着他,气愤道:“你把我放下来,明明还有一个箭头你没拿走!那人手筋都怪断了,你看不出来吗!”
木萧一顿,果真松了手,小萝卜头落了地,别开头去,气呼呼地指了指细作黑衣袖包裹的地方。
木萧用匕首划开衣袖,果然看到对方的手以一个怪异姿势扭曲着,手腕伤有一个极深的伤口,箭头早已嵌进血肉,流出来的血恰巧因为细作僧袍里穿着黑衣,所以不明显。
看得出来,射箭的人最后一刻克制住了,否则这箭头就会直接洞穿对方手腕。
小萝卜头显然也懂,凑过来啧啧了两声,“这个人真是厉害,差点成功把主子惹生气。”
木萧又瞥了小萝卜头一眼,严厉视线很快让对方噤声。
转而又冲周围侍卫道:“好了好了,来把这两个人带回去,木岫——木岫哥哥会教他们好好说话的。”
他在木岫面前都是直呼其名的,奈何木萧不允许,非要逼着他叫哥哥,刚刚差点忘了,好险。
小萝卜头悄悄吐了吐舌头。
木萧用余光将小孩的动作收入眼中,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侍卫们便开始清理尸体、带两人离开。
被人抱上马车后,琼瑰拖着疲累,挣扎着想从秦岁晏怀中撑起身,却不想手臂脱力,身子一软,重又重重跌回了秦岁晏怀中,额头还磕到了对方的下巴。
“······”琼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满心委屈,眼睛一热,大颗大颗泪珠便顺着脸颊滑落,滚入秦岁晏的衣服中,很快被那针脚绵密细致的团花暗纹吸收,消失不见。
好在秦岁晏不在意,看了看她的额头,发现没有破皮便作罢。
“陆小姐不必慌张,今日之事,秦某不会外传。”秦岁晏没什么波动的样子,淡漠如雪的容颜并没有表情,半垂眼帘,任少女蜷在他怀中。
直到一阵湿热透过胸前的薄薄衣料,热灼感让他忘了即将到嘴边的词句,低下头去正视怀中的少女。
她的秀发松散浓密,乌黑如云,手指挽过,仿佛是穿梭在上好的绸缎间。
秦岁晏手指勾起一缕发丝,却最终没有替女孩撩到一旁。
离指尖近在咫尺处,那张清透绝色的脸,此刻苍白如纸,即便被挡住,也隐隐从丝丝缕缕的发间透出一种脆弱来。
秦岁晏指尖微顿,神情终于浮现出些许怔忪。
她好像在哭。
是被吓到了吗?
秦岁晏眉心轻拧,思绪芜杂。
今日这一切都本应在他控制之内,虽然陆斯玉突然晕倒,没有办法按照他计划好的被引去塔林入口处,但是他早已派了木萧守在附近,只要陆斯玉露出一点不情愿的样子,木萧就会去阻止灵云。
然而这个女人······当时却几乎是满眼希冀地把手伸给神棍。
也因为她表现的如此雀跃主动,他并没有让木萧动手去管,只让他继续跟紧,自己却离开了,并没有继续跟下去。
然而木萧只是迟了一步,就变故丛生。
秦岁晏也不知道,是否当时自己没有离去,能阻止琼瑰受伤。
但当时,目睹她和那个神棍相视而笑,秦岁晏只觉得有一股难以抑制地烦躁盘踞在心头,挥之不去。
那种欣然的样子,秦岁晏从未见过,无论是她同林屿相处,亦或是同自己最近几次的相遇里,都没有过。
秦岁晏忽然目光微冷,草草跳过这段记忆,不欲再想下去。
他最近好像时常会思考这些于大事毫无意义的事情,太过多余费时。
也许正如林屿所说,陆斯玉当真是不守妇德的女子。
与陌生男子调笑,想必于她也是顺手拈来的易事。
思及此,秦岁晏便又收回手,青丝顺滑,他无意识地将指腹揉搓了一下。
怀中少女忽然偏了偏头,抬起眼睛微仰了头看他,薄唇微动,发出的声音轻如蚊蚋。
秦岁晏禁不住微微俯下身,“陆小姐,秦某未听清。”
炽热气息扑来,令她微微闪躲了一下。
一瞬之后,少女还是吸了吸鼻子,提高了声音,盯着他一字一句清晰道:“我不叫陆小姐。”
她红着眼圈,乌黑如墨的眸中似有雾气氤氲,脸上的泥已经被泪水冲了个七七八八,余着些泥点,像脏兮兮却又分外倔强的小猫咪,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秦岁晏忽然想起来,几个月前,他仿佛也听过一句同样的话。
说的人同样是陆斯玉,只不过那时,她是在对林屿说,高高昂着头,盛气凌人,用的语气语娇蛮自信,与现在形同两人。
再多的,秦岁晏便毫无印象,他当时应该是直接避开陆斯玉离开了。
不过后来林屿追上他一起进宫时,似乎提过一句:“女人真是烦,一天一个花样,整天没事找事,阿晏你倒说说,不让我叫她陆小姐,那叫什么?叫琼琼?她、她还不是我妻子呢!真是白日做梦!”
见秦岁晏沉默着,半天没有说话,琼瑰又有些退缩,但她还是大着胆子重复了一遍,
软糯的嗓音有些难过。
“我叫琼瑰。”
秦岁晏忽然从荷包中取出一方绢帕递给琼瑰,只字不提称谓之事,只淡淡道:“有泥,先擦一擦。”
琼瑰忽然泄了气,赶紧接过手帕,仔细地一点一点擦起自己的脸来。
在被发现之后,她下意识就从地上抓了一把泥土糊了满脸,以此来让对方认不出自己,顺便编一个是从附近山崖跌落的谎话——毕竟洗掉脸上的泥看清是谁,也需要一点时间,可以借机拖延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但是她错估了孟固细作的果断,因此效果几乎没有。
右手腕肿了,只能用左边单手擦脸,因此有些地方不太好擦,琼瑰来回换了几个姿势。
秦岁晏偶一瞥眼,看到女孩正半偏着头,伸手去够耳侧的皮肤,手帕拭去泥点,重新露出光洁皙白的皮肤,却很快又变得粉嫩一片,颜色旖旎诱人。
他的目光随着手帕移动了一瞬,只感觉突然口干舌燥起来。
似乎感觉被手帕擦过的地方有些痛,女孩柔荑一顿,将手帕取下换一处擦拭清洁。
秦岁晏的视线却沿着那片樱花般的红痕往下,瞧见了藏在松散衣领下若隐若现的精致锁骨,锁骨沟浅而细长,弧形优美,仿佛能盛下许多肆虐——
意识到自己放任思绪究竟想了什么,秦岁晏瞳孔微缩,手腕一动,控制住了还在他怀里无意识动来动去的琼瑰。
擦脸时,琼瑰忘了自己还伏在秦岁晏怀中,若不是对方突然扶住她的肩,止了她的动作,又将她缓缓放到旁边的软垫上,她还意识不到。
“对不起,”琼瑰有些不好意思,刚刚的姿势似乎太过亲近了,秦岁晏那么方正的人,必然很厌恶,能坚持到现在,大概也是因为她的狼狈样子看起来太可怜了。
“我忘了还在你——”
她说到这儿忽然卡了壳,下意识咬住嘴唇,不敢看对面的人。
“无妨。”秦岁晏神色淡漠,将厢门打开一些,隔着竹帘对外面的人道:“木岫,去陆府。”
外面很快传来一个青年活泼轻快的声音,“好嘞。”
马车震了两下,很快平稳前进。
琼瑰这会儿有些慌了,不得已问秦岁晏道:“我能不能先不回陆府?”
秦岁晏已经从旁边的暗柜中取出了一本书,隔着一张小几坐到她对面,这会书才翻一页,听到琼瑰的问话,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差点死掉,出了这么大事,居然不想回去?
“我今天是和母亲一起来上香的······”琼瑰见他不说话,撑着身子往小几边靠了靠,继续道:“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