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玩着,突然外面侍人来说:“郎君请小郎君过去。”

阿粥整理的衣冠,便跟着侍人往春风楼去。

那个楼远看已经是十分壮丽,近看才发现,工艺上也极尽奢华,连栏杆上的雕花,都以玉石为叶,珍珠宝石为花蕊。灯光照过去,处处光华流转。

遇到一些做事的奴仆,远远看到立刻退开路边转身背立。看得出来,这里的规矩是十分森严的。

进了楼内,便见到随侍守在门边。

领阿粥来的侍人叫她在门口等着,自己一个人进楼中去了。

阿粥矗立在那儿,看了看内门。但因为当门就是个玉屏风,所以也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样子。只闻到一阵阵的清香。还有女子们娇笑的声音。

不多一会儿,侍人便又出来,叫她:“过来。”

她迈步进门去。楼中的地毯又厚又软,踩在上面一点声音也没有。跟着侍人绕过了屏风,便见一个装饰极尽奢华的宴客厅。这时并没有客人,但有好多美人在这里饮酒、跳舞、弹琴。看着似乎是在自娱自乐,因为个个绝美,让旁观者有一种在欣赏画卷的感觉。

侍人对这些似乎司空见惯了,带着她转身上楼。

走到楼梯转角,就要到二楼的时候侍人停下,退到一边,示意她自己上去。

阿粥自然不能推托。她上去迎面便是夜风,发现二楼所有门窗大开,所以才会有夜风灌入,米夜辉正坐在案前不知道摆弄什么东西,四周的帘幔随风轻舞时不时扫过他身上。

阿粥没有打断他,站在原处等着。也偷着机会,偷偷地审视他。

他看上去应该不到三十,顶多二十七八的样子。但如果那个少年真的是他儿子,那他大概十四五岁的时候生的。以一般人婚嫁的年纪看,倒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因为他对过于无情,所以阿粥有些不相信那个少年就是他儿子。

她盯着米夜辉出神,目光从他眉眼到鼻端又到侧颈。不论怎么说他都是好看的。这样的人,完全看不出哪里残废。大概那些人说他残废,只是因为传言中他不能修道没有修为吧。

“你在琢磨什么?”明明没有抬头的米夜辉突然问。但目光并没有离开手上的东西。

“我……我就是在想,他们说,郎君是皇族后嗣,那郎君是不是以后会继承皇位呢?”

米夜辉这时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她看来:“当然不会。我头上有兄长五人,身后有弟弟十四人。我既不是最年长的,也不是最小的,更不是最受宠的。之所以手上还算阔绰,没有像其他不得宠的兄弟一样被困在萧条的宫殿中,默默活着过得连普通世家子弟都不如,是因为我还算对皇帝有点用。”

他轻笑了一声,又低头摆弄手上的东西:“有用的人,才会有筹码。能过得自在些。”

说完招招手,叫阿粥上前。

阿粥过去,在离案几五步外停下来。

“近些。”

她又向前走了三步。

“再近些。”

她只得走到案几边。

离米夜辉近了,就能遇到他身上多了一些之前没有的药味。这味道浓得很,就像他整个人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有药材捏成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黏稠的药汁。

“手。”米夜辉示意。

阿粥把自己的手伸过去。

米夜辉端详了一下。

阿粥的手上有一些厚茧,皮肤粗糙还有多处龟裂的痕迹在。

“你自小就在街上?”

“我不知道。手上能看出来吗?”

“人过着什么日子都会从手的样子上体现出来。你看那些幼时受苦的人,即便是之后大富大贵了,变形的手也会叫人一看便知道。她不是天生享福,而是受过苦的。”

阿粥端详自己的手,虽然有茧,皮肤也不好,但总的来说手指形状流畅,并没有因故指节粗大指头变形。

“你家里想必还是不错的。不必做什么活,只是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流落在街上。这样也好,省了不少麻烦。如果是手指变形的话,会更复杂些。”

“也许我父母死于疾病或战祸。”阿粥说:“我买的那个侍女,就是因为战祸父母不在了,才流落在街头的。”

“也许吧。”米夜辉拿出一个瓶子,将瓶里的液体倾倒在他面前的玉盆中,那里面还有一些奇怪的药材,甚至还有一张写好的符——刚才他就是在摆弄这些东西。

虽然屋中风吹得人头发乱飞衣摆飘扬,但这盆里的东西似乎一点也不受影响。连那张纸符也没有被风吹得晃一晃。安然静止的样子,就好像在一丝丝空气流动都没有地方。

“放进去。”米夜辉说:“小心,会有点疼。但痛也别拿出来,我有些疲累,不想再做第二次了。”

“是。”阿粥伸手,快要触及水面的时候停了停,随后深深吸了口气,将手没入其中。一开始没有什么异样,但手触进去的瞬间,那张符纸便无火自燃,随后整个盆子都沸腾了起来。而她感受到了皮肤一点一点被撕掉的痛苦。她低头看,那并不是幻觉,她的皮肤从指尖开始龟裂,随后从指尖的龟裂处皮肤卷翘了起来。一点一点得像是有什么力量将它们一条一条、一块一块地剥落。露出里面猩红的肌肉——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恐怖的画面。她感到自己呼吸在变得急促,痛感铺天盖地,她能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一切,可她又有一种被剥离的感觉,只是咬牙看着盆子中自己的手。

当所有的皮肤都被撕掉,在她手的表面又慢慢生长出了新的,它一开始像白色的黏膜,后来渐渐变厚,直至最后,完全成形。

“好了。”

米夜辉将她的手从盆里珍哌出来,那双手娇嫩得像婴儿的一样。

“这样,你就是我的儿子了。”米夜辉说:“谁也不能说你不是。”他的声音十分温柔:“你可以在有生之年享尽荣华富贵。”

阿粥笑不出来。有生之年是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一天,十天?

阿粥正想站起来,米夜辉伸手,她便立刻停下动作,对方只是替她拭去额角的冷汗:“你这个年纪,很少有心志这么坚韧的。之前有一个,才放进去就痛的大叫,还干脆想把手抽出来了。”

“那岂不是要重新做吗?”

“别让他抽出来就行了。”米夜辉说:“我不是说过吗,我不耐烦把一件事做两遍。”

他替阿粥擦完汗,手并没有收回去,而是轻抚她的脸,审视着她的面容。

阿粥没有闪避,静静坐着,任凭他打量。

过了一会儿米夜辉收回手:“去吧。”

阿粥应声称是,起身退出去。

下楼时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空荡荡的,米夜辉没有案几前,不知道去哪里了。

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阿粥的衣衫已经汗湿,虽然手已经长好了,但那种痛却并没有消失,时时刻刻都像有无数的针扎满了手上的每一寸肌肤。她甚至不能控制,让它不要颤抖。

平安跑去拿了不少冰,来给她镇痛,可是没什么用。

她坐在那里,不喊痛,脸上也未见有多么痛苦的神色,只是汗不停地留,手抖得像筛糠似的,什么也拿不了,哪怕是一点点触碰,对她来说都是巨大的痛苦。

平安害怕极了,问她:“小郎君,你怎么了?要不要叫大夫来?要不要去告诉郎君?”

阿粥摇头:“不用。我睡一下就好了。”

平安连忙把床铺收拾出来。阿粥倒下,只觉得整个人都发虚。

不一会儿神智就不太清醒了。迷迷糊糊地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平安又怕又急,她在屋子里头徘徊着,最后还是咬牙,往外面跑。

她想,郎君这样宠爱小郎君,小郎君病了怎么能不让郎君知道呢。

可她跑到春风楼,楼下的守护连通传都不帮她通传一声。她急着说:“小郎君病了。”

正逢有侍人从楼里出来。她急忙丢开护卫,跑过去:“小郎君真的病了。”

“怎么个病法。”侍人神色冷淡。

“就,就是痛。发虚汗,现在还昏睡过去了。一直呓语。”

侍人不以为然:“是会这样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啊,你知道是什么病?那什么时候才不痛?”

“我可没说以后就不痛了,我只是说,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习惯了就好了。”

平安震惊:“习惯?可,可现在这样厉害,要一直这样痛着吗?”

“凡事都有代价的。”侍人温和而客气:“好了,快回去伺候吧。要什么便叫侍女去取用。”

平安回去一路都是懵的。郎君不是对小郎君很好的吗,小郎君屋子里那么多好的好东西呢。可为什么,这个侍人却这样不近人情,他甚至都不去跟郎君说一声,就做了主。还说什么,习惯就好了。

呆呆地走了一段,才又想起来,自己应该问问既然是治不好,恐怕就是旧疾吧,那有没有什么止痛的法子呢。

侍人见她又跑回来,眉宇间已经有些不耐烦。只说:“这种痛是镇不下去,也止不了的。世间万事,有得必有失。”

平安坚持,说要去见郎君。

侍人皱眉:“郎君入睡时,任何人不得侵扰。这是家里的规矩。你想死,便只管自己闯上去。”

平安不想死,她恨自己没用,小郎君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却一点小事都办不了。只得蔫头蔫脑地回去。

哪想到才走到院外,就看到远处一阵骚乱,几个侍奉阿粥的侍女提着裙子边喊着:“不好了,小郎君被掳走了。”边向这边跑。大概是想去春风楼报信。

平安已经吓傻了。这些人不是胡说的吧,明明刚才还在榻上睡着呢。推开那些侍女跑过重重回廊到了寝室一看,竟然真的是空的。窗户被弄坏了,大概是踹的,一边耷拉下来,一边已经裂成了两半。她慌张地从窗户爬出去,顺着路跑,跑了没多远,就看到几个已经惨死的随侍。他们整颗头都爆裂开,被炸得稀烂。

平安吓得两股战战。站也站不住了。完了,小郎君不见了。又怪自己不应该丢下小朗君走的。现在怎么办?对了,她们已经去告诉郎君了。很快小郎君就会被找回来的。

她忐忑地也往春风楼去。

守卫还是不让她上去,但好在跟她说,郎君已经知道,并派人去城中搜捕了。

她心里安了安,想着万一有什么事,在这里能知道得快一些,便就在楼下守着。一有人进去,她就站起来张望,怕是小郎君被救回来了。在春风楼做事的下仆都觉得好奇。有一个嫌她碍事过来催她回去:“你在这里实在碍眼。挡手挡脚的。”

她不肯走,但怕别人打骂,立刻乖乖地站远一些,贴在角落生怕再被嫌弃。

不多会,就有好多她没见过的客人从外面进来。大家都是得了信来的吧,那些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但从他们的衣裳看得出来,个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最后她甚至还看到穿铁甲的,那个人威风凛凛,步子大而利落,只是脸上戴着面具,不知道长什么模样。

这些人一来,许多美人便带着乐器从楼中退了出来。里面的弦乐声总算停下。

平安在那里探首探脑,守卫呵斥了她几次,见她屡教不改就随她去了,只骂道:“一会儿被管事发现,你可只有死的。”

她瑟缩了一下。但并没有离开。

可听了半天,只听到在说什么,或是大阴奸细……要挟郎君洞开城门……小郎君乃是皇孙……若徐氏执意固执己见,便是要害死皇孙。正说着,又有客到。

平安听到这三四人,自称是牢山值役。是为旅舍驳鬼的案子来的。

那几个人一进去,便说什么,许俱尸体之中,有几俱并非死于驳鬼之手,而是血被吸信一空而亡。其中虽然有米夜辉的侍人数人,米夜辉不追究就好,但还有一些平民。那些人虽然是头被砍下来才死的,但身体中的血液已经尽数放光。并不是自然流光的。现在过来就是要拿了小郎君带回牢山求证,他是否私炼邪术。

只是现在不巧,人已经出事了。他们自然也拿不到人回去了。只能在这里先等着。万一人能找回来。

不过这个消息实在令人震撼。

那些客人出来的时候,个个都低声议论。

平安整个人都是懵的,吸人血???

小郎君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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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阿粥也是懵的。

她睁开眼睛,看着那个熟悉的天花板,又看向四周那些奇怪的仪器。

又是噩梦吗?

但在她还没来得及松了口气的时候,那种痛就铺天盖地而来。好像在噩梦中,痛得比现实中的要更深刻,它们像巨浪一样拍打着她,一浪一浪,以为这一下已经是极限,但下一秒又再达高峰,她几痛得失去了理智,只是痛苦地尖叫着,仿佛这样的□□与嚎叫能让她好受一些。

外面穿着白大褂的人蜂拥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