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就这么好吃啊。这世上还有更好吃的饼呢。要八十多道工序。还得用上麒麟骨做的盘子盛放。”

阿粥喝了几口水,野狗就不让她喝了:“一会儿饼在胃里发起来,撑不死你。”叫她守着:“我要睡一会儿。要是有响动,你就叫醒我。”

阿粥点点头。野狗上了床,倒头就睡。

阿粥走出去,坐在回廊台阶上,过了一会儿果然就开始难受了。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墙外时不时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她有些紧张,在地上找了块石头,揣在口袋里。一直到太阳落山,城里的灯火亮起来。野狗都没有醒。她有几次怀疑,野狗是不是死了,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试探他的鼻息。看他的胸膛还有没有在起伏。

野狗睡到第二天上午才转醒。

阿粥吃掉了剩下的饼,但给他留了一个。水也只喝了一半。

他起来就立刻拿给他。

野狗看了她一眼,接过来,边吃边说:“我们不能待在这儿了。一会儿就走。”

阿粥问:“去哪儿?”

“去丰洲。”野狗说。

阿粥不知道丰洲在哪儿。她对这世界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野狗像是看出来了,说:“丰洲是我们太虚与大阴的交界处。”

“太虚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野狗嗤道:“太虚是国名。我们就是太虚人。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阿粥就不吭声了。在街上人家都只说自己是某地某城人,偶尔有人提起来,也只是说本国,或者也听到过一两次太虚,但她搞不清楚是指什么,也就没在意。

“你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野狗讥讽。

“我叫阿粥。”

“什么周?”

“吃的粥。我觉得陈家铺子的肉粥特别香。”

“你自己起的?”

阿粥不说话。

野狗讥讽说:“你怎么不叫阿饼。”

“饼比粥贵。”粥她还可能有一天能吃得上,但饼是想也不敢想的。她想到这个,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肚子。

“你还挺务实的。”

“你叫什么?”

野狗看了她一眼:“以后你就叫周粥吧。我叫……周鹿鸣。”

又问她:“你家在哪儿?如果你不想去丰洲,到了丰洲我可以找人把你送回家。”

“我不知道。”阿粥说:“我不记得了。”

周鹿鸣没有再纠结这件事:“那你就跟着我。”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东西,叮嘱阿粥:“傍晚的时候,去西门那里找我。我在那儿等半个时辰。”说着把角落里的包裹提出来,丢给她:“你要是去了发现不对,就自己跑。”

阿粥有些紧张起来,周鹿鸣有什么麻烦吗?但开口问的是:“有人在找我们吗?”

周鹿鸣笑了一声,说:“找你干什么?总之机灵点。”算是承认了:“要是不想去,就别去。”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鹿鸣走后,阿粥把包裹打开,里面且套男子的衣服,看上去是半新的,上面没有补丁。干干净净。还有十个钱。

拿到了那钱,阿粥手抖了抖。五十个钱对普通人来说不多,但对她来说已经不少了。一碗粥才一个钱。一封保书也才四十个钱。有这些钱她起码能吃好几顿。就算她不跟着周鹿鸣了,也可以花四十个钱弄了个保书,找个做伙计的活,自己养活自己。要实在不行,做学徒可以,没有工钱但有地方住有饭吃。

到了快傍晚,她换好了衣服鞋子,束好了头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办。

从树上爬出去后,她出小巷子的时候,看到几个乞丐在巷子口徘徊,听到有人,立刻扭头看向她过来。她保持镇定,从这里人身边走过。虽然他们一直盯着她的脸,但并没有做什么。有一个甚至过来,向她伸手:“小郎君行行好。赏个钱吧。”

她哑着嗓子说:“没有没有。”像平常打发她的行人那样,皱眉快步走了。

出了小巷就完全没入了人群之中。这里虽然是小城,但人口多。并且还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车子、商旅也多得很。哪怕天色已经开始入暮,街上的行人也不少。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顺着人流漫无目的乱走的阿粥,停下了步子。随后一咬牙,转头向西门去。

到了那边,却没有看到周鹿鸣。

城门几个军士正审视着来来去去的人们,时不时会把一些单身的少年拦下来,查问几句。

阿粥踮脚站在路边,目光在整条街穿梭。心里有些不安,难道周鹿鸣已经出事了?

就在她感到不安的时候,一个牵着马的少年郎君向她走过来,远远便灿烂地笑着对她招手:“阿粥。”斜阳余晖落在他俊秀的脸庞,月白色的衣裳被笼上了一层金边。走近些,比她要高一个半头的样子。

阿粥想从他身上找到野狗的影子,但完全没有成功。他身形还是像的,可原本被污秽的东西一直糊着的五官谁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子。现在洗得这样干净,露出来的模样这么好看,站在那儿像根竹子似的挺拔,即便是那一群乞丐在这里盯着人找,也只会眼睁睁地错过。

阿粥甚至下意识地挺了挺背。

“走了。”少年郎君拉了她一下,两人亲昵地并肩走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是多亲密的关系。

过城门的时候,军士叫住两个人,下上打量。但听说两‘兄弟’是去丰洲。就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叫两人出去了。

走到城外,周鹿鸣翻身上马,俯身向阿粥:“伸手”一把将阿粥拉上去,让她坐在自己身前,回头看了一眼之后,就策马顺着道路向北方奔驰而去了。

这马不知道为什么,跑得格外的快,明明远在天边的山,才几个起伏,就已经到了眼前。经过的旅人还没看清楚,就已经成了身后路上的一颗芝麻。

阿粥甚至都感觉不到什么风。

“贴了速行符。”周鹿鸣说。

“你哪来的钱?”

“灵珠呀。”周鹿鸣冷笑了一声:“他们不会以为,抢了我的东西,还差点把我杀了的事,就那样算了吧。”

阿粥觉得,这时候他身上才是有一些野狗的影子。

“买一匹马,再买一张符。刚好一颗灵珠。如果没有马和符,这条咱我们走不了。路上旅舍相隔太远,半夜赶路容易遇上妖邪。”

就是说,他把钱全花了,只是为了赶到丰洲去。阿粥想,他确实不是一般的乞丐。

周鹿鸣垂眸看了几乎是被自己半拥在怀里的人一眼说:“你放心。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救过我的命,我们……”之后还想说什么,但嘴唇微微开合了一下,并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只是改口道:“你要觉得不舒服,就往后靠靠再睡一会儿。”

阿弱没有和他客气。

她确实已经又困了。大概是因为病了太久,身体太虚。又或者是因为在街头流浪了太久,神经一直紧绷着,现在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但她一闭上眼睛,便又开始做梦。

她梦到自己与人纠斗在一起,拼命地想用手里的东西去刺伤对方,最后那只金属的叉子一半都没入了对方的眼眶中,可那个满脸色的人却一直对着她说,我是为你好,我是为你好。她想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可怎么也看不表,只有血,全是血。他将血淋淋的手向她伸过来,像是要抓住她。她尖叫起来。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声音时远时近,一会儿就好像贴着她的耳朵,一会儿又好像站在离她十万八千里之外。

“她醒了。”

“加大药剂。”

“压住她!”

她恍惚看到自己又出现在那个床上,四周又是那些仪器。她停下了挣扎。想看一看自己手上有没有血,可动不了。

正当她感到疑惑,眼前发虚,画面转变,一晃眼又变成那个血人,她仍然被按在地上,对方眼睛里插着一只金属叉子,俯身向她过来,血滴在她的眼皮上,却在对她笑:“嘘……别怕……我是为你好……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尖叫着猛地坐起来,却被一个并不宽厚但有力的手臂按住:“你做噩梦了!清醒点。”

阿粥喘息着看着面前的人。

马停下来,月亮当空。周鹿鸣皱眉伸手把她湿了的头发粗手粗脚地顺到耳边去:“醒了吗?”伸手拍拍她的脸。

“醒了。”她点点头。

两人重新上路,阿粥不敢再睡了。

只要睡着,她总是做噩梦。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令她感到恐惧。

两人一夜没停,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才赶到一处旅舍。那里停着的车不是由两人高的仙鹤拉着,就是由奇怪的异兽驼着,有些看上去华贵异常,仙鹤一根杂毛都没有。有些则有些落魄,说是仙鹤秃得毛都没几根了,皮肤上还长满了癞子。还有很多奇怪的坐骑,系在外头专门供客人停车系马的地方。

最显眼的,是几十辆停在一起的车子。它们驾着的马看上去只是颜色统一一些,但车子本身却做工十分精巧,看上去像小房子一样。周鹿鸣翻身下马后,扭头看了一眼那些车子,伸手把阿粥接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大堂去,外头招呼客人的伙计对两人并不算太热情:“上房没了,甲等也没了,还有一间下等的。住不住?”

周鹿鸣付了钱,他拿了把钥匙丢在桌上:“三楼丙字号。热水不要钱,自己到院子里厨房打水。整天都有供食——吃东西是要另结的。”

周鹿鸣让阿粥拿钥匙,转身出去系马。

阿粥拿着钥匙上楼时打量四周。

旅舍一共分成四个区域,一个就是中间的大堂,还有三个分布在左右两侧一后面。虽然看上去各处独立,但要出入都要经过大堂这边。其实也算是结成一体。

大堂除了结账什么的外,还承担起来食堂的职责。就像酒楼里差不多。有专门送菜点菜的伙计。阿粥上去的时候,碰到三个下楼来的男人,他们虽然年龄不一样,但着一样的黑色软甲。腰上挂着形状奇怪的武器,目光十分凌厉,经过阿粥身边的时候,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她。阿粥不敢看他们,垂着头靠边走。

到了三楼,发现去四楼的楼梯有四个穿黑软甲的人守着。再抬头,四楼往上五楼、六楼,走廊上隔不远就有一个站岗。也能看到四楼有穿着彩衣的小娘子们嬉笑着从各自房间出来,结伴往楼上去。一直走到最高的七楼,停下来整理衣裳排成两列往其中一间屋子去了。

阿粥虽然只是抬头看了几下,那几个守在楼梯的人就已经盯着她了。她连忙收回目光,转往去找自己的房间。

直到她开门进去,那种沉沉的被注视的感觉才消失。松了口气之后,她立刻打开窗户向下看。很快就找到了周鹿鸣的身影,他正在系马。不过他站的地方,离那个车队很近,似乎在打量那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