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伸手,接下来他手里要拿不住的茶杯,放在茶桌上,双手板正他的肩膀,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三哥,是八弟,他心疼三哥,他要我来看看三哥。三哥,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知道你这一个决定下去,从一个郡王变成一个犯错的贝勒,要经受的冷落吗?”
胤祉的面孔变白,目光涣散。
从高处跌下来的痛苦,他无从想象。可他无从想象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恐惧。
四爷:“三哥,一个习惯被打压的人,他的抗压能力很强。得意的时候不会失态,失意的时候更是坦然。扪心自问,三哥,你这些年,虽然不是汗阿玛最宠的皇子,可也是顺风顺水的。三哥……”
他不是习惯被打压的人,他的抗压能力不强,他没有经历过四弟经历的那些艰难险恶,更没有经历过四弟的挣扎过程。胤祉的嘴唇哆嗦着,蓦然抱着四弟的胳膊呜呜地哭着。
“四弟,可是哥哥现在没有办法了。你知道硬抗下去的危险吗?汗阿玛,汗阿玛真的会为了太子圈禁大哥的,汗阿玛真的会的!”
我知道汗阿玛会。
我也知道汗阿玛用圈禁保全了大哥一家。
胤祉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抱的紧的要四爷皱眉,胤祉还在呜呜地哭着:“四弟,你在宫里长大……我和大哥长大在宫外,你没出生之前,宫里头,就太子爷一个孩子,你知道吗?太子爷他习惯了汗阿玛只有他一个孩子。他能接受你,原因很多,可他不会再接受其他兄弟姐妹了。”
四爷心尖颤抖,一抽一抽地疼。
原来,绵羊的想法是这样的。
原来,大哥和三哥自始至终都知道,他们和这个皇家不是亲密的一家。
五弟、六弟……八弟、九弟……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吗?
四爷好似又想起儿时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教导五弟的一幕一幕,现在的五弟那憨厚的外表下仅仅露出来的一丝丝机灵,轻轻地闭上眼。
再睁开,一双深邃清亮的眼睛明亮澄澈,坚定无悔。
“三哥,弟弟有一个想法。请问三哥,你既然有割舍郡王位子的勇气,可有搏一搏的勇气?”
胤祉一动不动的,良久良久,他一抬头,一脸的眼泪鼻涕,哭着问:“你说!”
胤祉第二天上午,精神抖擞地进宫,去畅春园的清溪书屋,找康熙。
外头冬天的大雪纷纷,温暖如春的小书房里,帝王一身酱色常服,盘膝端坐在炕上。
他跪在下首,深深地叩首。
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青色地砖,深呼吸吸口气,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汗阿玛,儿子想去南海。汗阿玛,儿子知道哪里对大清至关重要,那是东西方必经的海上要道。但那里民风悍勇,且和大清海洋相隔,汗阿玛,儿子想去。——汗阿玛,您就当流放儿子一家,儿子读书习武这么多年,儿子想做一点事情。”
不得不说,康熙是惊讶的。当然,他也不是很惊讶的,自从昨天收到老四去看望老三的消息,他就在等着。
老三宁可被流放去南海?
这是得到老四那臭小子的指点了?
此刻,康熙的眼睛微微睁开,默默地打量说出来这番话的老三。
沉默最是考验人的心智定力。
胤祉能清晰地感受到,帝王的威压沉沉地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身体开始小幅度的颤抖。
没出息的!
康熙有点失望。
继续等着。
他到底要等着看看,老三会不会反悔。
胤祉的身体发软,全身抖动的越发剧烈,郡王袍服下的珠珠串串一起发出金玉碰撞之声,他哆嗦地抖了抖手心的汗水,却有额头的一滴汗珠子掉在眼睛下方的地砖上,咸咸地晕染开来。
“如果汗阿玛一直沉默,你害怕了。你就晕吧。”混蛋四弟的声音响在耳边,胤祉心想:“四弟啊,三哥真的想要勇敢一把,可三哥是真要晕了。”
胤祉知道,他再不晕倒,他真要怕的说出来那句“汗阿玛,儿子后悔了!”
南海那地方是那么好去的吗?流放岭南、流放黑龙江都比去南海强百倍!
要么剃头被冠上罪名,被贬为贝勒,背负一生的耻辱。要么去南海搏一搏!
牙齿咬着舌尖出血,痛入心肺。一颗一颗的泪珠子落在地砖上,胤祉知道,他不是四弟那样的狠人,他也扛不住汗阿玛的沉默,二十多年的人生走马灯在眼前一一转过,他听话的、没有选择地、懦弱地晕了过去。
儿子的身体“咕咚”倒在地砖上,身体瘫软,露出来的半张脸青白青白的,康熙有点懵。
老四!
康熙气坏了。
这一定是鬼灵精的老四给他三哥出的主意!
晕过去了。
汗阿玛还能怎么着?
汗阿玛总是要顾着儿子心疼儿子的啊。
康熙气得呼呼直喘气,也没唤人进来抬着老三去休息,冷声唤道:“去宣雍郡王!”听到梁九功在外头跑进来答应着:“嗻!”一个激灵,“等等!”
这个时候宣老四来,老四好好地等着应对,这不是正中了那小子的意图了吗?
康熙咬牙。
小四胖那个混账!
再看一眼倒下的老三,嫌弃的没眼看,一挥手:“抬回他自家里!”
“嗻!”
梁九功奇怪了。可他哪里敢问?忙喊两个小太监进来,一转头,期期艾艾地问:“皇上,抬三爷回去……”
康熙冷着脸:“你要能扔,扔回去也行!就这样抬着,他都不怕丢人,朕还怕他丢人?”
梁九功:“……”
同情地看一眼地上昏迷的诚郡王,梁九功吩咐两个小太监,就这样抬着,一路过街过巷地抬去诚郡王府邸。
大雪天,不是大雨天,也不用怎么讲究。梁九功琢磨康熙吩咐时候的语气和表情,也没给盖个雨披蓑衣啥的,两个小太监一个抬头一个抬脚,跟抬着一个人型冰棍一般,慢悠悠地走着。
可怜诚郡王胤祉,半路上被冻醒了,迷瞪着睁开眼看清自己的处境,街道两边对着自己窃窃私语的人群,身边梁九功肩膀上那拂尘的白毛晃动在眼里,他白眼一翻,又晕了。
汗阿玛你好狠的心!
胤祉的一颗心,和这满天的大雪一般冰凉冰凉。
回到家里,胤祉就病了,高烧不退,烧的整个人面带红光、胡言乱语的。
四九城的人人,连宫里的一只蚊子都知道,诚郡王不知怎么的,得罪皇上了。
诚郡王病了,兄弟姐妹们都来看望,皇上却是提也没提,问也没问一句。
最要人好奇纳闷的是,诚郡王到底是怎么得罪皇上的啊。
要皇上气得,一路那样被抬着送回家?
大雪的天啊!
这是多大的火气啊!
吆喝,皇上今天还训斥雍郡王那。
哎吆吆,皇上这是怎么了?雍郡王就是查抄了官办作坊里的几个贪污主管啊,皇上不是最疼我们雍郡王的吗?
胤祉在家里听着小厮说着外头人的议论,得知汗阿玛今天早上训斥了一顿四弟,翰林院的年羹尧听四弟的命令来跪着认错儿,两行眼泪顺着烧红的面颊流淌下来,四弟!白眼一翻两腿一蹬,吓得又晕了。
话说,康熙训斥雍郡王,那真是有理由的!
这场大雪下了两天两夜,这都过去好几天也没融化。康熙坐在湖边的小凳子上,面对湖光山色雪景,端起来茶杯,慢慢地品着今年新普洱的青涩。
身边的梁九功一一汇报:“皇上,八贝勒去找四爷那,哭着回家的。在四爷去找诚郡王的那天,八贝勒也去找四爷的,也是哭着出来的,工部的人说,八贝勒的眼睛红红的……”
“嗯。”康熙静静地听着,淡淡的回应一声。
“皇上,昨天晚上直郡王也去找四爷那,大福晋领着孩子们一起在四爷府上,一起喝酒,一起烧烤鹿肉,还玩装扮,要画院的画师给画了画儿。就是,曹寅曹大人的弟弟。”
“嗯。”
“皇上,武英殿里,陈梦雷几个文人都去看望诚郡王。武英殿有点乱,四爷要九阿哥临时回来武英殿跟进在翻译的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