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这还是类似于创伤性应激行为?
四爷有点纳闷。
八爷贴着他的耳朵愤怒道:“三哥本来和家里人就不亲近,这么多年了难得关系好起来了。可那一次的丧礼,他要用‘不敬’来达成目的,可他没想到汗阿玛真的处罚他,受到的刺激大了。就是那种很奇怪的心理,你一定不明白。”
“他后来,就是想用同样的方式,就是去看看你会不会罚他!”八爷很是伤心,这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伤心。“四哥,三哥的计划一拖再拖,拖到现在不能再拖了才行动,你没发现吗?这样的行为,秦始皇的王大将军能做,唐太宗的李靖将军能做,可三哥一个书生,他哪里受得住这份操作的结果?他连下决心都这么难。”
四爷一边翻阅章程,一边听着,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问:“八弟要怎么帮三哥?”
“我要知道,我来找你?!”八爷面上有一抹颓败,心尖尖上撕裂的那道伤口,要他恨不得对着他的耳朵一口咬下去去发泄,嘶哑声问:“四哥,您能这么帮助太子,你就不能帮助三哥一回?”
“不一样……”四爷提起来毛笔在手里的章程写下批语,“八弟,我们即使要出一份力气,也只能提醒,——每个人的人生的重大决策,只有每个人自己来做决定。”
“因为每个人心底深处的声音,要不要去,怎么做,只有他自己知道。”四爷刷刷几笔写完,合上章程。人朝椅子背上一靠,微笑:“八弟有心,四哥知道了。今晚上去找三哥看看。”
八爷眯眼,上下打量混蛋四哥,冷笑:“四哥,你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吧。三哥若是变成贝勒,你这个当弟弟的还能继续做郡王?”
“八弟说得对。所以四哥这个郡王瘾过了,也不打算继续做了。”
“你!”
八爷憋得脸通红,红着眼睛问:“四哥,你的兄弟就只有十三弟?你小的时候,对你好的兄弟不光是太子!大哥和三哥你真就不顾着?”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对,这是在替自己问那。四爷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八弟成长了一点点了。”
“!!”两辈子了被说一句“成长一点点了”,八爷牙齿咬破嘴唇恨恨道:“弟弟谢谢四哥的评语了!四哥,你是不是认为,三哥隐下去挺好,安稳一点?可是你自己心性强大,你不知道这个决定和结果对于三哥意味着什么。你更不知道,有些人是隐不起的,本来就名声不显,再隐下去就没人关注了,凉了,你知道吗!”
最后的问话八爷几乎是吼出来的。
眼睛湿润,他使劲地眨眨眼睛,却是没有眨去那份泪意,反而眼泪汹涌而出。
“怎么哭得孩子一样?”四爷嫌弃,伸手递一块手帕给他。
“反正比你小。”八爷倔强地哭着,手帕擦着眼泪越擦越多。
就好像他曾经和裕亲王说的那般,混蛋四哥有这个底气隐藏自己,低调行事。可其他兄弟们若隐藏下去,那就是彻底地淡出世人的视线了。
可平心而论,身为皇家子弟,一样的起五更睡半夜读书练武这么多年,再心性淡泊,谁没有一点抱负?谁不想争一点荣耀?
所以三阿哥面对“郡王”的位置那般难舍。
四爷不了解八弟这样的感情,就如同四爷实在也不能了解三哥上辈子的矛盾心理,气得自己不得不罚他去守陵的一桩桩下头举动!
可是八爷临走之前嘲讽他说:“你就理解老虎和狼的心理,你怎么理解一只绵羊的心理那?”
在皇家,作为一头小绵羊,注定被吃的命运。而老虎和狼吃羊天经地义,还会在意羊怎么想的吗?
四爷沉默。
恍惚间,上辈子的一些事情浮现在眼前,好似,他真的亏欠了兄弟们一些。
晚上下衙门,回家,和福晋简单交代两句,小两口一起骑着自行车到了三郡王的家。
在门口,小厮进去通报,四福晋双手扶着车子,一抬头望着大门上铁笔银钩书写的匾额。
直郡王,大哥的一个“直”字;诚郡王,三哥的一个“诚”字,道尽了康熙对长子和三子的期待和印象。
一武一文,护佑大清,共襄太子。
康熙对皇太子有既定的教育和成长路线,对其他的儿子们也是。只奈何,世事不依照他老人家的意图发展。皇太子不乐意,其他的儿子们不服气。
“爷……”四福晋转头,看着自家爷,眼里有女子面对夫婿的崇拜,也有懂得他辛苦的心疼。
“怎么了?”四爷纳闷。
四福晋吸着鼻子,抿了抿唇,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遮住了那双灵秀的眼睛,好一会儿,面对自家爷的等待,轻轻启唇道:“爷,你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四爷心头一震,定定地望着自家福晋,笑道:“怕不怕?”
“……怕……不怕。”四福晋的身体抖着,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大手,脸色苍白,眼睫毛乱颤,宛若即将迎接风雨的初生蝴蝶。“爷……不要顾着家里,我……”
她说不下去了,泪水盈眶,无声哽咽。
我会打理好家里的一切,你不要有后顾之忧。四爷听懂了,反握住她的手。
落日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长长,互相独立又合为一体。
三福晋带着人跑着迎出来的时候,和四福晋四目相对,热泪滚滚而下,抱住了四弟妹就哭了出来。
“还记得,你刚嫁给四弟的那天,我和你三哥因为侍女吃醋吵架,劝说你拢住四弟的心……”三福晋坐在炕上,一边哭着一边念叨。“我真想时间回到那个时候。”
“三嫂……”四福晋坐在她对面,伸胳膊抱住她,眼泪花花地哭。“三嫂,三哥和一家老小都需要你那。”
三福晋在她怀里呜呜呜地哭着:“四弟妹,这个时候,你们还能来看看,我很感激……”
基本都是自保不瑕,三福晋也不是抱怨其他兄弟妯娌不来看看,可她真的太害怕不安了,太需要支持和理解了。
皇家媳妇中,大福晋最是贤妻良母体贴温柔,太子妃最是大方雍容,三福晋最是美丽诗词歌赋诗情画意……也可能就属她读书最多,所以经历事情的时候,最是敏感脆弱。
四福晋紧紧地抱着她,温柔地给她擦着眼泪。
书房里,四爷和他三哥对坐罗汉床,书房上烧着火炕,温暖如春。两个人都脱了皮毛大氅外面的棉袍,只穿着一套薄棉袄的长袍,倒也有几分惬意。
三爷给弟弟泡茶,动作流畅,行动优雅,言谈也是甚欢。
“这还是你最喜欢的普洱。一开始啊,都觉得这普洱不入眼,不如龙井高贵,不如碧螺春香煞人,也不如蒙顶茶历史悠久……可是这喝着喝着,每年秋冬天里,越发地离不开这一口了。”
四爷微笑:“一入普洱江湖岁月催,浑然忘记自己还是当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了。”
“就你贫嘴。”
诚郡王胤祉开心地笑着,红艳清澈的茶汤在玻璃茶壶里翻滚,上好的普洱茶叶徐徐绽放身姿,茶汤越来越艳丽,三爷拿过来两个茶杯,拎起来茶壶徐徐注下。
“味重且霸道,苦涩味更足,刚刚接触茶叶的时候真有点难以承受。不瞒四弟,当时三哥喝普洱,就是单纯好奇审美奇高的你怎么喜欢普洱的。哪知道,自己、身边喝茶有一定年头的亲友都被它征服,再回去喝其他茶类总觉得缺少点东西。”
有点感慨,有点奇怪,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的行为。
两个人举杯,慢慢地品。
胤祉泡茶是一绝,四爷一口茶咽下,尽情体会成熟、醇厚的老茶口感蔓延肺腑,口齿含香,眉开眼笑。
“空间幽深、曲巷繁密、风味精微。三哥泡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是不是有点儿,把整个宇宙喝到肚子里,举起杯子之刻即是超越时空的永恒?”
“有点儿。”
兄弟两个相视一笑。胤祉提壶给两个人续茶,四爷道:“这口好茶,让弟弟感觉岁月也有了徜徉、探寻的余地,有了千言万语可以诉说的对象,有了玩得下去的可能。”
胤祉倒茶的手一顿,苦笑道:“四弟,三哥很感激你的好意。三哥本也不想,三哥怎么舍得?”
“我能接受普洱茶这个意外,也当能接受人生的任何一道波折。”
四爷凝注三哥。
这个时候的三哥,还是有自信能扛过去的。
事实上他也扛过去了,他成功地隐藏自己,在关键时刻反杀大哥一次,营救太子一次,要汗阿玛直接封了他做亲王,扬眉吐气,风光无限。
可,是不是真和八弟说的那般,他心口上的那道疤痕,却是怎么也无法愈合的?
四爷望着红艳的茶汤,眼波一闪:“三哥,我本来不想来劝说你的。我认为,你做得对。你行动后,我也将采取行动。”
“你!”
胤祉吃惊。
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劝说:“四弟你和三哥不一样,四弟你不需要。三哥是……得意忘形,咎由自取。你安稳做你的郡王。”
四爷摇摇头,言语倒也是坦然:“三哥,你既然知道你之前的行为有点忘形,弟弟若不跟着你行动,岂不也是忘形?”
!!!
这倒也是。
胤祉再次苦笑,就感觉,一颗心,五脏六腑到嘴巴都苦不堪言。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三哥啊,如今只庆幸,还有能失去的爵位弥补一二。”茶不醉人,胤祉却是要醉了,扯着嘴角笑着,比哭得还难看。“三哥一直谨言慎行,可到底是,……”苦涩地摇摇头,“权利啊,真是人间最美的毒药,粘上了就甩不掉,要人上瘾……”
端起来茶杯,在手心里晃晃,迷茫无助的眼神痴痴地望着。
“就好像这普洱,青春芳香的绿茶只能浅笑一年;老练一点的乌龙茶和红茶只能挺立三年;反倒是普洱茶越品越有味道。……四弟,你喜欢普洱喜欢的对。相貌平平无奇的普洱茶,才是我们应该喝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