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在一边听着,早已经泪流满脸,瘫软在地。听到这里,也“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罪妾……不,奴婢叩见四爷。”
四爷平静地看着他们两个,面前这位形容憔悴的女子,正式确认,她就是那个和废太子勾搭被康熙当场抓奸的灵答应。一时间,天家的体面,皇父的名声,祖宗的规矩,朝廷的王法,二哥的行为,老老八老十四的算计,灵答应的活该和苦命,全都涌上了四爷的心头,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朝廷上下还有人要胤礽“东山再起”,四爷知道这绝对不可能。可是康熙和胤礽的父子情深四爷知道,康熙对弘皙也是重视。今晚,他让贺孟頫去自首揭发,也是有意要借机试探康熙和胤礽对弘皙的态度,是不是和上辈子一样一味地保全。今天,看似偶然的机缘,见到了灵答应,无论从哪方面说,这女子都会成为自己的一个大麻烦。但是这到底是二十四弟的生母,顾着皇家体面,四爷真不能不管不顾任由她流浪民间。
想到此四爷开口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随我回府,明天我叫人给黄娘买张度碟,暂且带发修行。”
灵答应眼睛一亮喜形于色,她就知道四爷会护着她的安全。
她连连磕头:“谢四爷救命……”哪知道老疙瘩却说:“四爷,我们不能去您府上。她在这里唱二爷的曲子,有心人一定都知道了,却没有来杀我们,一定有目的。若去了四爷府上,一定给四爷带来麻烦。”
窝藏已经死了的犯人灵答应,一旦爷八爷十四爷哪一个告到皇上面前,四爷有八张嘴也说不清。老疙瘩磕头道:“四爷大义,我们记得,但万万不敢去四爷府上。”
四爷皱眉。
性音、高斌、饽饽也不认同地看向四爷。
灵答应一屁股瘫软在地上,胆怯哀求地流泪。
四爷是个谨慎人。既然知道个兄弟要杀害灵答应不成,如今都在找要灭口,一朝有机会栽赃给自己了,怎能保证他们的人此刻不是就在大堂看着?
“爷明白你们的顾虑。但是爷既然遇到了,岂能不管?”再怎么样也不能要二十四弟的生母在酒楼唱曲子。更何况,既然他都遇到了,哥八弟十四弟他们,一定会进一步使手段逼着自己收留灵答应。
四爷这个顾虑不是多余的,其余人正在沉默,性音赶上一步悄声说道:“四爷谨慎,有人上楼!”
四爷微微一笑,来的好快。包厢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他抬头一看:八个彪形大汉陆续进来,全是双手卡腰,再往后一看,还有大约十六七个人已经包抄上来。见到这阵势,四爷俊脸上笑容更大了,秀逸的眉毛扬起来,一副不嫌弃热闹闹大的样子。那领头的人用猥亵的目光看着跪着的灵答应,眼里□□熏心,一仰脸流里流气地对四爷高喊:“这位同好,对不住了。我也看中了这个唱曲子的女子。怎么样?让出来吧。”
“放肆!”高斌怒斥一声,和饽饽已经冲到门口,两方人登时打在一起。性音微微笑着说了一句:“四爷放心,咱们吃不了亏。”一边说,一边大步向前,对上其中一个喊着:“看我铁沙掌的滋味!”的汉子。
那大汉猛窜上前,运足了劲,向着性音的前胸,“咚”的就是一拳。他心想,老子这一拳非打得你口吐鲜血不可。哪知,一拳下去,竟似打在了铁梁钢柱上一般。性音纹丝没动,那大汉却甩着手腕,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其余几人见势不妙,一齐拥上前来,左拳右掌,乒乒乓乓地对着性音乱打。性音仍然是稳如泰山地站在那里。另一边打在一起的高斌和饽饽可急了。可是,眼下弄不清对面贼人是流氓呢,还是哪个皇阿哥府上的勇士。高斌不敢叫性音的名字,灵机一动,喊了声:“胖猴儿,你快还手!”
性音:“和尚好久没练了。手痒痒。”四爷笑道:“速战速决,回去休息。”性音戏耍几个大汉,正在兴头上,听四爷一声招呼,也喊了一声:“爷,这几个一看就是江湖草莽,和尚留他们一命。”一边说,一边运力于两臂,左右同时出击,两个大汉被推出五。六尺远,“咚”、“咚”两声,从窗户朝外扔了出去。另外两个还没醒过神儿来呢,性音又是一手一个地拧住了他们,提起来,快步走到窗边,冲着后边上来救护的几个人喊:“喂,不知道哪条道上的兄弟,还不下去救人?”说着,手一扬,两个大汉被抛向空中,“叭叽”一下,摔在楼下地面上哭爹喊娘爬都爬不起来。其他的人早惊傻了,哪里还顾得上救人?呼哨一声,全撒丫子跑了。
个人拍拍手,给银子安抚惊吓的店掌柜和店小二、大堂的客人,回来包厢。店小二一脸崇拜地收拾乱掉的桌椅,老疙瘩纳闷地说:“大师父,你有这样高的功夫,为什么不抓个活口呢?”
性音微微一笑说:“老人家,抓个活口,是送官治罪,还是私设公堂呢,那不给四爷添麻烦吗?”
老疙瘩感叹道:“之前拦着她不去找四爷,就是怕给四爷添麻烦。如今只盼着,二爷真能出来领兵了。”
性音微微一笑。
高斌和饽饽对视一眼,俱是警惕——看身形眼力,这老疙瘩也是练家子,怪不得能从大火里救出来灵答应,还保护至今。二爷派老疙瘩保护灵答应要做什么?二爷真要出来领兵?
所有人都去看四爷,四爷放下茶杯,微笑道:“还是和爷回去府邸吧。估计你们的住处也不安全了。”
老疙瘩一惊,待要说话,有人慌张上楼的脚步声,咚咚咚的跑上来推开门,竟然是一个身穿破衣服浑身脏污的少年郎,脸上乌漆嘛黑的脏污不堪,一把抓住老疙瘩的胳膊喊:“老爹,你租的房子失火了。好大的火。”
老疙瘩面色一变,又是失火!
灵答应惊呼一声:“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说着话,泪水连连地看向四爷。
饽饽因为她勾搭的眼神气得怒瞪她一眼:“喊什么?爷知道是他们!”
老疙瘩稳住一直拉着他要走的小乞丐,言道:“你莫要慌。这是我的主子,你来磕个头,也是你的造化了。”
小乞丐傻乎乎地看向包厢里的其他人,看到那端坐用茶的贵人主子的时候,目光对上惊得猛地一低头,鼻子出来,他吸溜一声鼻涕,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雅观,却是越着急鼻涕越多,急得他眼泪出来,“扑通”跪了下来。
四爷笑道:“看着挺机灵的小子,怎么哭了?快起来。”
老疙瘩讨情道:“爷莫怪,他常年在街头乞讨为生,没有见过真正的贵人,吓得。”
饽饽心生怜惜,看一眼包厢外探头的店小二:“打盆水,给这小子洗脸。”又看向那乞丐:“你起来,跟着我去洗脸。”性音道:“我去。”说着话,拎起来那小子,跟拎着小鸡仔一般出去包厢。
性音拎着小乞丐出去,老疙瘩磕头道:“四爷慈悲。那住处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烧了就烧了。如今可能有人见四爷遇到我们了,要逼着我们去四爷府上那。我们更不能去。”
灵答应双手捂着嘴无声地哭着。
饽饽皱眉。高斌道:“四爷,要不在外头安置老疙瘩?”
四爷摇头:“在外头安置,说不定明天又失火了。……”话还没说完,包厢的门又开了,以为是性音和小乞丐,却是十七阿哥胤礼在门外闪身出来,一揖说道:“四哥,辛苦了!”
“十七弟!”四爷笑道,“黑天大雨的,你怎么在这儿?”胤礼笑道:“听说四哥在这里,不光我来了,王剡老师等不及四哥去见,也一定要来。”说着便见王掞咳嗽着从门外进来,四爷一怔,忙道:“王老师,您怎就冒雨来了——”
王掞皓首白须,精神看去还好,只是越发瘦得皮包骨头。蓝粗布衣衫洗得发白,寒俭得乡村穷苦老学究似的。听四爷问话,叹息道:“我一直在找她。听说有人在酒楼唱二爷的曲子,还叫四爷遇上了,特意过来。”
王剡鞠躬行礼,四爷忙双手扶起来,扶着他坐在自己对面。饽饽给倒茶,给十七爷和王剡端到面前,老疙瘩沉默,灵答应更不敢抬头。
四爷看着王剡的眼里带着欢迎的笑儿。
“四爷,”王掞用了一口茶,看一眼四爷和当年一般的顽皮样儿,无奈说道:“我听说了今天商议去西藏人选的事情,我想知道四爷怎么想这事。”
四爷还以为是说二哥重新做太子,听他问今天老八要举荐十四弟去西藏的事情,笑道:“看如今这局面,这主意最合适的了。我没有心思要去,什么也不想。”
胤礼张张口想说四哥不想去,便要十哥去西藏。王掞摇头,叹道:“四爷,八爷举荐十四爷,眼里心里盯的北京城,并不是前线大事,这一条四爷心里得有数。”
这是很知心的话了,四爷不由低垂了头,摸摸鼻子,却不知道该和王剡说什么。王掞又是一叹道:“这几年,我几次服毒,都没有死成。我一生心血化到二爷身上,到头化为一场烟云……是我,愧对皇上寄托,愧对祖先……”说着眼圈一红,老泪夺眶而出。四爷忙劝道:“王老师切莫多想,保重身体要紧。”
“如今我想清楚了,”王掞接过来胤礼手里的手帕擦眼泪道,“二爷是求仁得仁了。但这近亿人的一大家子,需要一个继承人。我只盼四爷好生的!”四爷猛地抬起头来,他的脸色苍白得窗纸一样。
“……王老师,这不是我们能说的话。”
他却满不在乎道:“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等不及四爷去见我,今晚特意来此,只为提醒你,要千万小心八爷和十四爷联手!更有一件大事。敢问四爷,跪在地上的女子,是谁?四爷莫要瞒着我,这老疙瘩,我曾经在二爷身边见过。”
老疙瘩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老眼昏花的老王剡还能认出来自己,苦笑磕头道:“给王老师请安。”灵答应已经浑身发抖。
王剡不搭理他们,老眼盯着四爷。
四爷瞪大了眼睛试图装不知道,被老王剡执着的盯着,随即苦笑道:“果然瞒不过王老师。我逛街的时候偶然遇到的,见她流落民间卖唱,正要带回去府里。”王掞坐正了身子,说道:“既如此,确认了人,四爷不用带回去了,请四爷将人交给我吧!”
见四爷惊愕得目瞪口呆,胤礼喝口茶,紧张道:“四哥不要惊讶。这件事不但我们早就知道,哥八哥十四哥手里握着这张牌不打,并非念皇家体面,是想着什么时候打出来才能利益最大化,只是没想到他们要致四哥于死地!”说着话,胤礼眼里喷着恨意和怒火。
“她的事情……你们怎么知道的?”
“十爷告诉我的。”王掞舒了一口气,他的神情平静了下来,“十爷离开京城之前,我去看了看他,他什么都告诉了我,一直在我心里埋着!十爷说他很不放心四爷,说四爷是佛爷心肠,若遇到了这事一定会顾着,要防止有人利用她算计四爷。我原想二爷被废,她也没用了,估计被灭口了。派人去藏匿的地方打听,家人回报说,家里失火,那女子跟老疙瘩早就走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听说前些天,她出现在四九城唱二爷的曲子,还来找过四爷府上,爷八爷十四爷都不着急杀人灭口了,我便知道要出事。宫闱秘事历朝皆有,本不稀奇。可她不应该再牵连进来,妨碍到四爷。四爷,我不知道二爷一定要救她做什么,但是这件事您一定不能牵扯进来。您还是把人交给我吧。”
四爷咬着牙沉吟,王剡、胤礼、胤祥,都是要顾着他,都要他有点猝不及防。
“‘饿死事极小,失节事大’!”王掞说道,“她早已是死人。如今她干碍到国家社稷,四爷不可操妇人之仁!”
“我……咳!她到底是……!”
王掞立起身来,冷冷说道:“四爷你不忍!所以我说,还是将她将给我看管。”
“王老师,”四爷也立起身来,说道,“天色不早了,您先回去休息。这事容我思量。我看的不是她,是另有其人。既然我要收留她,就不能这样将她交出去。”
送走了王剡和胤礼,四爷领着自己的人回去府邸,吩咐管家金常明找一个小院安顿老疙瘩和灵答应。径自向北书房而来,因见隆科多已守候在书房门口,四爷正眼也不瞧他一眼进了房从容坐下。早有苏培盛领着几个小厮侍候着,端了茶点来,四爷因道:“爷今晚实在困得很了,有事情,简单地说。”说着话,起身朝后殿走去。
隆科多蹭进来,见四爷神色淡淡的,竟对自己视有若无,只好讪讪地跪了道:“四爷……”
四爷是真的困了,眼睛闭着,伸胳膊要王之鼎和苏培盛等人脱衣服。
隆科多咽了一口唾沫,四爷没叫起来他也不敢起来,紫棠的脸越发地红,勉强解释:“四爷,不是我想要喝八爷的酒。我……是我糊涂,我就是做了九门提督,……”
隆科多有点难以启齿。大着胆子抬头偷瞄一眼四爷困倦的俊脸,恍惚间还是当年在皇贵妃跟前玩积木的白胖娃娃,天不怕地不怕的,爬到皇上的身后随手揪着皇上的辫子就是一把抓,疼的皇上眼泪都出来,他还开心地咯咯笑。
隆科多吸吸鼻子,真有点后悔了。当年皇上疼的那样儿,也没舍得打一下屁股,狠话都没说一句,皇贵妃要教训皮孩子不能乱抓,皇上还护着。
能怎么办那?胳膊拧不过大腿,他都九门提督了四爷还当他只是隆科多。只是他的性格也光棍,意识到自己倔不过四爷的脾气,情绪一激动,倒竹筒子倒豆子什么都说了。
“四爷,我就是这两年被所有人捧着,飘了。四爷回来,我发现四爷对待我和以前一样的态度,身边再有其他人一嘀咕嘀咕,我也就觉得,我都做九门提督了,四爷怎么还当我是以前站班侍卫的隆科多那?不行。我要作一作,要四爷正视我现在的地位,高看我一眼。所以我就,我就……昏了头了……”
“遇到八爷故意的拉拢,半推半就的没有拒绝。眉来眼去的,有了正常官场社交以外的交往。那天八爷说庆祝皇孙们旗开得胜,王鸿绪和景煦贝勒等人硬拉着我去府邸里喝酒,我本来懒得去的,可是,鄂伦岱也在,鄂伦岱当年天天仗着地位高欺负我,我就想要显摆一二,要他看看他主子如今怎么拉拢我的,我就脑袋一热,答应了去喝酒……”
隆科多不光懒得去,康熙给他升官儿时候的警告他记得,他也不敢去和皇子们近乎乱喝酒。他更害怕被四爷抓包,四爷可是眼里不容沙子的人。可是鄂伦岱当年没少仗着做内大臣欺负他,如今怎么样还不是巴结他?鄂伦岱如今只是御前侍卫,连实际站岗的资格都没有,自己却是九门提督了,被鄂伦岱的主子八爷拼命拉拢着!
“四爷,都是奴才轻了骨头,都是奴才该打。可奴才敢赌咒发誓,见别的爷是实,打心底里说没一分自外主子的心。”
四爷只一笑道:“哦爷、五爷、六爷、七爷……都去喝酒了?”言语平静,随意地拖着一双拖鞋,穿着亵衣亵裤走到里间。
“去了。都去了。”隆科多想到,仅只为去拜望了几个皇阿哥,四爷就犯这么大的醋味,心里不禁一灰,下着气回道:“都是正常往来。”又理亏道:“比正常往来亲近一点儿。反正,我当侍卫的时候,正常往来不是这样的。”
四爷没有答话,苏培盛给脱了亵衣亵裤,他抬脚试试浴缸的水温,躺到宽敞的浴缸里头,水汽蒸腾一片朦胧,新来的小厮大海动作麻利地给四爷洗头发,另一个小厮大浪给四爷按脚,四爷不由地闭上眼睛。
隆科多在外间大着胆子抬头偷瞄一眼,想起身自己去伺候,又不敢。可这样跪着要他一张紫棠脸憋的从红变紫,眼泪都飙出来。
四爷洗漱沐浴完毕,披着睡袍,吹干头发,换了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回来寝殿,舒坦地踱了两步,说道:“爷就是这么个脾性。隆科多舅舅,你知道你无论做什么事,做好了做坏了,我都替你担待。善,我可能也不赏你。恶,我必罚你。时易世变人变,爷都明白,今儿这一遭,爷就是告诉你,爷明白你是九门提督了,但爷还是这样的态度。爷不和你虚着礼贤下士,也不和你客客气气。”
“回四爷,奴才明白了——”
“哦真明白了?”四爷望着窗外树影摇曳,目光幽深到冷漠。“隆科多舅舅!爷希望你真的能明白。爷就这个脾气,你却要记住,你的主子,只有一个。”
隆科多听见这话严重,心里哭泣地喊着“我这是什么命啊怎么摊上这么一个霸道的主子”,口中忙发誓说道:“奴才对天发誓的!佟佳家的人眼红、爷八爷拉拢,世人的追捧,奴才知道是为了什么。奴才当年低微地位的时候,有谁看一眼?——奴才这心天知道!昨儿年羹尧还和奴才来信说,他守着西部,奴才守着京城,将来不管四爷要做什么,奴才都跟着四爷干。总有一日,叫四爷明白奴才的心!”
“胡说什么!”四爷睖起眼抬脚给他一脚,斥责道:“是不是看着爷是一个孤臣,都担心未来那?戴铎在福建给我写信,他求谋tai湾的差使,说要给爷在tai湾南海经营一块退步余地;年羹尧说四川西藏更好。你呢?你刚说什么!爷只要你们忠孝,忠孝,记住了吗?”
隆科多被踹了一脚好歹松口气,四爷发作出来就好,这可真是要人命的活阎王。只他细细思量四爷的话,蓦地冒出一身汗来,他突然意识到,前几日冒出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不但荒唐,而且是极其危险的,四爷的意思是,四爷自己也要忠孝?这是四爷的为人不假,忠心于皇上也应该,他也忠心皇上。可若皇上去世,那还忠心于新帝不成?那多窝囊!他不信四爷这样任性的脾气将来真能弯腰磕头做皇叔!隆科多连连叩头道:“是!奴才不敢胡想!”
“起来吧!”四爷陡然间却已完全平静下来,呼吸一口窗外吹进来的春寒料峭的冷空气,望着窗外的风景,眼里淡淡地笑。
“皇阿哥们如今这个情势,你又是炽手可热的九门提督,你有些别的想头并不奇怪。人之常情。但是我教训你,为的你好。我说这话,你流的什么泪?你须知,你是人人皆知的爷亲近的隆科多舅舅,你事事做好表率,做个一心为朝廷为国家君父的纯臣,不但对你有好处,也是为爷争了脸,爷还能不高兴?北京这么乱,你胡乱喝酒,惹出事来爷保不了你呀,隆科多舅舅,你明白爷的这份心么?”他拊心痛切而言,谆谆复恳恳,不知哪句话触了自己情肠,竟也落下泪来。
隆科多哭得稀里哗啦的,拭泪起身,抚了抚跪得发疼的膝盖,哽咽道:“四爷,奴才都明白了。往后,一定做朝廷的忠臣,大清国的纯臣!”
“明白了就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四爷含笑说着,口气变得温馨宜人,“苏培盛,给你隆科多大提督倒一杯普洱茶来!”
苏培盛、大海、大浪等伺候的人尽自聪明伶俐,今晚先是搞得糊里糊涂,后来又看得眼花缭乱。大清官场都知道有名的“年大提督”四九城最大兵痞子不能沾惹的角色,竟在四爷面前纯良忠诚如孩童一般!正出神间,听四爷吩咐,忙答应一声沏了茶捧过来,却听四爷又问道:“如今朝堂上的几件大事,你打算怎么做?”
“四爷。”隆科多捧着茶欠了欠身,说道,“臣也是主张和沙俄打一仗!打仗了打赢了分出来胜负了,才好签订合约。我们大清人都是善良得紧,我们不在嘴巴上占他们便宜,我们凭真本事。”
四爷目中波光一闪,漠然一笑说道:“要打仗,不能今年。尽可能地拖延到明年,等大清和准格尔的战事基本结束的。”
隆科多小眼睛里精光一闪,笑道:“奴才也这么想。沙俄利欲熏心那,不光要扩大通商范围,还惦记我们北方的几个岛屿。那海参崴,我们觉得只是半年港口半年上冻,他们当宝贝得紧,听黑龙江将军李荣保说,他们派人去海参崴扬言要租赁一百年!”
四爷猛地想起,康熙包括满朝文武如今都拿北方边境当赔钱地方,赚不来税赋,还年年贴钱。难道朝廷要让出来海参崴暂时稳住沙俄?想到这里,四爷已经有点担心了,陡然又想到西伯利亚这些年也越发不被重视,当年移民过去的一些贱籍之人的后代,有了良家户籍后大都想着回来关内。心里又是一阵担忧,口中却转了题目,说道:“这件事,暂且观望。实在不行就两条线开战。还有事情吗?”
“没有什么要紧话。”隆科多摇头道,“爷决定是十四爷去西藏,奴才便也举荐十四爷。只是,兵权方面,要多注意。四位小主子远在边境打仗,不知道明年能回来吗?爷,弘晖阿哥的婚事该着急了。奴才瞧着,富察家挺好,舒穆禄家也挺好。钮祜禄家、瓜尔佳家……都有合适的姑娘。只是,四爷,佟佳家也有好姑娘。”
“我考虑考虑。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四爷起身踱了两步,伸欠着说着,“鄂尔泰去四川,满朝官员反而比四川土司们更着急,你这段时间注意着四九城治安。如果两线开战,粮草方面可能有点紧张,注意着,看谁手里的不法财产多,去吧!”
待隆科多辞出,自鸣钟连敲十一响,四爷乏得连连呵欠,躺到床上,问苏培盛道:“白天说有事,说吧。”苏培盛眼一闪,说道:“高斌养的外宅,四爷知道不知道?”“大惊小怪!”四爷笑道,“王之鼎去查过底细,高斌早就回过了。”说着便要闭目睡觉。
“爷,奴才今儿才发现,他弄的这女人,和八爷有瓜葛!”
四爷瞿然开目,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苏培盛眯眼儿一笑,说道:“爷,奴才本来也不信的,白天刚知道时候,人恍惚着那。高斌一贯精明忠心,不可能被女人欺骗了府里的消息,更不可能背叛爷。”
“哦……”
“奴才想,这里头可能有误会,傍晚的时候,又派人去重点打探了一番。”
“哦……”
“奴才也警醒着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英雄难过美人关,奴才是真担心高斌犯事儿。”
“哦……”
苏培盛掰着指头说八卦,四十多岁的人高兴的好似小孩子,欢声道:“高斌起初结识那婆娘,他没回主子,我们也不在意。王之鼎查的,都是表面,很是完美。府里这些年,也没有重大消息外露的事情发生。奴才也是万万没有想到。上个月高斌说四爷要给他去内务府做官儿,高兴,要在外宅小摆几桌酒庆贺一二,奴才和大海大浪去讨酒吃,因为大海大浪来自南海看北京什么都稀奇,走着走着走岔了路,见那外宅婆娘和磨盘斜街开胭脂铺的陈婆子在一处鬼鬼祟祟说话。见了我们,那陈婆子大惊失色,支吾了几句就走了。当时奴才就问那婆娘,陈婆子是她什么人?她说是她娘家老姨,住在粪坑胡同。因地址不对,奴才起了疑,打听了一下,粪坑胡同压根没陈婆子这个人!叫大浪去磨盘斜街仔细盘底,那陈婆子竟是当年春兰楼的人!”
四爷头枕双手,已是双眸炯炯,见苏培盛打了顿儿,便道:“你说,爷听着呢!”
“事关当年春兰楼的老刘,奴才更不敢马虎了,”苏培盛说道,“专一请了粘竿处一个家丁,叫他悄悄盯着高斌的外宅婆娘,看了半个月,那陈婆子每隔五日去一次,也不多坐就走,却不回磨盘斜街,每一回都是先去棉花胡同的苏绣刺绣铺子才回她家!十爷在京城的时候,有一回说过:‘春兰楼的一些婆娘在棉花胡同开了一家刺绣铺子’——四爷,您连着想想,这事蹊跷不蹊跷?这些不不四的女人也常去高斌外宅,偶尔还有其他地方戏班子的男女,大都是当年八爷分送别的皇阿哥爷的使唤人,拐弯抹角的难弄清楚。”
四爷听得异常专注,已全然没了睡意,问道:“怎么不早回?”苏培盛道:“高斌和爷是什么情分?和我们也有情分。没证据奴才怎么敢胡说?”四爷想想,问道:“听你口气,你如今手中有了凭据?”
“也不敢说是凭据。”苏培盛满心疑惑的样子示意大海,大海从怀里掏出来一张银票。四爷接过看时,是五十两一张见票即兑的钱庄票子,也不言声,满腹狐疑地盯着大海。
大海忙道:“这张银票是高斌昨个给奴才的,说瞧着奴才天天穿的朴素是不是家里穷,可怜见的,我就接了。他又问奴才说,他前段时间不在北京,府邸里有什么趣事儿?主子们的,小主子们的。大海纳闷,就说趣事儿很多,家里不穷,不用给银子。”
四爷忽地坐直了身子,出了半日神,说道:“大海都和他说了?”苏培盛笑道:“说了几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他听着哈哈哈笑,还认真道谢。奴才后来打听着,原来高斌经常打听府里小主子们的趣事儿,这不是第一回了。”
“四爷,高斌这外室,”大浪沉吟道,“目前看着没有伤害府里头,但高斌对外室婆子感情越来越深,终究是害处。四爷要他去内务府当官儿,万一被人抓出来弹劾家事不修,是个麻烦。更何况,这婆娘和八爷身边的人有瓜葛,终究是一个隐患……奴才当时开玩笑地问为什么问这个,高斌说他的外室婆娘喜欢听,说崇拜主子教养小主子们的方法。就奇怪,她一个外室,就算有了孩子也是不上台面的,知道方法也用不上啊。”
四爷趿着鞋起身来,悠悠地闲踱外间,走至案前,提笔略一沉思,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递给苏培盛,说道:“这是五千两银子,你去账房上领了,你们一人一千两,剩下的发给帮你打听的小厮们。就说主子赏的!”
“谢四爷!”
四爷端着茶碗一边踱步一边沉吟着:“不过你说的这些,爷也认为,不能作为证据。高斌跟着爷这么多年,你说得对,和你们也有情分。他出身包衣旗中低家庭,代经营不善,到他的时候收入勉强够柴米油盐,在八旗学院进学一直备受欺负,虽然有能力才华,但要出人头地难上加难。我之前一直没有叫他出去做官,可也没有拿他当寻常的奴才。他每月的月例银子比弘晖兄弟还多五十两,年节赏赐从来都是头一份,赏他的庄子一年也有万两白银的进项。一个人受恩如此——换了你、王之鼎,大琴大鼓……会做出卖主子的事?所以,你们说的这事,我还有些信不及。”
苏培盛和大海大浪看着他的赏银条子,听着他的话,不禁愣住了。
“那为什么还要重赏你们呢?”四爷一笑道,“我取的是你们的心。你们这个耳目当得好,确是事事时时处处为主子设身着想,这一条难能。告诉他们,四爷眼里不揉沙,恩怨分明,赏重罚严,亏负不了任何一个忠心的。”说罢吩咐道:“明儿早一点叫我,陪你们小主子们早起打拳。”苏培盛忙答应着,替四爷铺好床,往银瓶里注了开水备着他半夜漱口,点了安神香,只留一支蜡烛罩了红纱笼,悄然退到外间各自拖了一张长榻和衣胡乱躺下。
后半夜鸡叫头遍,四爷迷糊喊着:“茶……”苏培盛一骨碌爬起来,从茶吊子里倒了一杯茶捧到四爷跟前,见四爷额头冒细汗,知道四爷身体阳气重,被子厚了捂的。绞着毛巾给四爷擦擦汗,等四爷再睡着了,东书房的小主子们都起来了,进来唤醒四爷。
苏培盛关上窗户,端一杯漱口茶:“四爷,是被子太厚了,还是这屋里热么?”
“可能是被子太厚了。”四爷喝了一口,在床上盘坐坐直了身子,红微微的灯影下看不清他的脸色,“到底是开春天了,开始热了。”苏培盛笑道:“春天里天气忽冷忽热的,不敢换薄被子,所以奴才还是喜欢冬天那。冬天里树木的叶片早已落尽,枝干也就变得清晰可见。”
四爷笑了笑,说道:“你果真长进了,这一层连我的老师顾八代先生、张谦宜先生,当年都还没想到呢!你跪下,听我说!”
苏培盛没想到四爷会有吩咐,忙跪了下去,说道:“请四爷训示。”
“昨儿夜里你们说的事情,爷不信,但是不得不防备。”四爷目中灼然生光,“你跟着爷这么多年,从宫里头到这府里,什么事情都心里雪亮。”
苏培盛重重地叩了一下头。
“你还记得,当年宫里的趣事儿吗?你跟着爷在无逸斋读书识字?”四爷叹道,“如今,我们兄弟们都长大了,你也这般岁数了。行差踏错一步,我们主仆二人就有可能被圈禁。所以我身边的事,你能如此留心,真是不枉我疼你一场!”
这些场面上绝不能讲的肺腑之言,都诉给了苏培盛,苏培盛感动得五内俱沸,心里又酸又热,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你日常迷糊,心里清明,这个长处人所难有。”四爷呷着茶道,“你要替我盯紧高斌!”
“嗻!”
“不但他,府里所有人你都得盯着!”四爷慢吞吞道,“连文觉,性音、邬先生在内!”
“嗻!”
“写信给李卫,把年羹尧盯死!见什么人、去什么地方甚或和谁一处吃酒看戏,天一封信,用传驿送府,你来拆阅!”
苏培盛突然打心底泛上一股寒意,竟自打了个寒颤,忙叩头道:“嗻!奴才明白!”
“办好了,你功德无量。”四爷形状完美的薄唇微微勾起,闪过一丝冷酷的微笑,“跟着爷得道升天——去吧!”
“嗻!”
这一夜,四爷还是好睡。天蒙蒙亮,孩子们收拾妥当都来书房找他,他穿着打拳的衣服开心地领着孩子们读书练拳脚,管家金常明在后院偏僻的地方收拾出一座小院,安排了灵答应。派了四个丫头服侍,门上又安排老疙瘩看守,一切起居、饮食、置买、传话等等事情,全由老疙瘩直接找管家。家人、仆妇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小院。灵答应终于又有了一个安全保险的藏身之地了,如果她安生,也算是安度余生了。
四爷好睡,还有人一夜没法入睡呢。谁呀,老疙瘩和太医贺孟頫呗。
老疙瘩是拗不过四爷,被逼着来雍亲王府住着,一夜里琢磨怎么出去,怎么联系二爷。
贺孟頫是因为弘皙的逼迫,帮忙传递消息,却在出宫门时被四爷查了出来。他确实是吓得心胆俱裂。心想这下完了,碰上这位铁面无私的王爷,还能有命呀?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四爷竟然是那样的仁慈、宽厚、体恤下情。千两银子,买回了一条小命!有了这么刺激的经历,他贺孟頫能睡着觉吗?他知道,皇上老人家有起早的习惯。去晚了,大臣们陆续请见,他这个太医院的六品供奉,今天就别想见到皇上了。他必须早早到。所以他一晚睡不着干脆不睡了,爬起来换了衣服,城门一开,摸黑打马直奔宫里,要赶早见驾。还算不错,给了红包门上小太监通报进去之后,内阁学士高其倬也来请见皇上,看见了他颇为惊讶:“哟,贺太医呀,你有什么事要见皇上?”
贺孟頫连忙答话:“回高大人,下官有十万火急的事。不是事关重大,我怎敢惊动皇上呢?”
高其倬点了点头,小太监宣皇上召见贺太医,贺太医跟着小太监走着长长的大理石甬道,直通大清政治中枢乾清宫的华丽至尊甬道,肚子里反复琢磨见到了皇上,皇上一定是关心弘皙阿哥病情的,他该怎么回话。当然,四爷查出来纸条的事情不能说——把这事一说,不但自己这趟进宫成了假的,四爷他们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