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搓搓脸,见到李德全轻手轻脚地从暖阁出来,偷偷地给他使眼色,轻轻颔首。先去西暖阁里看看六弟和十一弟,发现他们都在安睡,稍稍放了心。望着饭菜香气飘来的方向,深呼吸一口款步来到东暖阁,一眼看到康熙一身便服,端坐桌边,正要用晚食。正在看着一桌子美食。
太子也在。
四爷“啪啪”打着马蹄袖给康熙和太子行礼,朗声道:“胤禛给汗阿玛请安,给太子二哥请安。”
康熙打量他一眼,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儿,冷哼一声:“一个后宫你转遍了?”
四爷起身,微微鞠躬道:“还没。本打算去看看惠母妃、宜母妃和良母妃,腹中饥饿,先来用膳。”
康熙一噎。
太子咳嗽一声,生怕老父亲被四弟的怨气冲的晕过去,主动笑道:“快坐下来用膳。”
“胤禛谢谢汗阿玛,谢谢太子二哥。”
四爷再次行礼,端坐到老父亲的下首另一侧,一个小太监端着漱口杯和净水的毛巾上来,四爷简单洗漱了,今天伺候用膳的魏珠忙亲自送上来一副碗筷。
康熙黑着脸,瞪他一眼:“惯的你。还去求皇太后。”
四爷孝顺道:“儿子怕胤祥病了,汗阿玛心疼。”
康熙:“!!!”
太子忙起身给康熙顺顺气,哄着道:“汗阿玛您别气别气,四弟故意来气您的那。”
康熙僵硬着老龙脸,在太子的安慰下缓过来一口气,却对太子怒声道:“朕气什么?朕才不生气。”转脸对混账老四道:“朕心疼什么?无君无父的东西,眼里只有一个四哥,朕心疼猫儿狗儿也不心疼他!”
太子:“……”得嘞,刚是谁坐在膳桌前吃不下东西,担心胤祥在宗人府吃不好的?
四爷却是点点头,一点也不惯着他汗阿玛的臭脾气:“是是是。儿子说错了。明儿就给你找来猫儿狗儿心疼着。”
康熙:“!!”混账老四果然是专门来气他的!
四爷起身,给康熙盛汤夹菜,嘴里还有话:“待会儿用过饭,儿子就吩咐人将家里的猫儿都抱来给您养着。大白猫这一窝生了五只,兄弟们都犹豫着不敢要了,说实在养不了这些小祖宗。儿子正发愁那。”
康熙气得呼呼直喘气,使劲地告诉自己不气不气,千万不能和混账儿子生气。气病了受罪的是自己!
“吃饭!”康熙低喝一声,端起来碗拿起来筷子开始喝汤用菜。气哼哼的,好似要将怒气发泄在食欲上。
太子看着傻了眼,自己劝说了半天不动筷子,混账老四来气两句,就吃饭了?
好吧,太子面对混账四弟眼巴巴等着他动筷子的催促眼神,气得端起来呼噜喝汤,也将怒气发泄在食欲上。
四爷等老父亲和太子都开始了,自己端碗盛汤开始用饭。
安静中,只有轻轻的碗筷碰撞声偶尔响起。伴随着丝竹声悠扬,膳房太监给康熙夹菜的动作越来越轻快,阿弥陀佛,皇上您用饭了就好。
其中有一道菜肴,四爷吃着挺好,示意给夹菜的魏珠给他再夹菜。魏珠为难,一般一碟子菜只夹三次,可他又知道四爷随性的脾气,吃饭的时候从来不讲究“三口”的规矩。便拿眼瞅着皇上。
康熙正在用鱼汤,瞅一眼那道菜肴,老四眼巴巴的样子,冷笑一声:“给他夹菜。可别说朕亏待了他的嘴巴。”
“嗻!”
魏珠赶紧地给四爷夹菜。
四爷笑道:“儿子谢谢汗阿玛体贴。这道菜做得好,保定家养的雏鸡,加上白洋淀的新鲜虾仁,用保定特产槐茂面酱作为调料,精心烹制。既有鸡肉的鲜香,又有虾仁的脆嫩,而且还有面酱的香味,几种口味融合在一起,真是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太子没忍住,再次咳嗽出声。
这道菜是新菜。康熙今年路过保定吃过一次以后,对这道菜赞不绝口。称赞此菜既有鸡肉的鲜香,又有虾仁的脆嫩,而且还有……混账老四一字不落地背诵出来,故意的!
四爷示意魏珠再给他盛一碗萝卜汤,用一口虾仁,满足地赞叹道:“这次木兰回来,弘晖也和儿子显摆这道菜,还亲自下厨房。儿子吃的挺好,问这道菜的名字叫什么。弘晖说,他给汗阿玛也做过一次,当时汗阿玛也问他名字,他只顾着研究做法了,压根没有想过名字的问题,一下子慌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做菜的时候,活的鲜虾跳跃那。就叫鸡里蹦。’显摆地说,汗阿玛听后,龙颜大悦,夸奖道:‘好一个鸡里蹦,真是栩栩如生,妙哉,妙哉!’”
康熙黑沉沉着一张脸,嫌弃地瞅一眼混账老四:“有的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巴?”
四爷:“汗阿玛此言差矣。老百姓一辈子为了吃饱穿暖有房住,只管好脑袋上的一张嘴巴。儿子有幸做了汗阿玛的儿子,大大小小算一个官儿,天生有两张嘴巴。一个吃饭,一个说话。”
康熙猛地咳嗽起来,他实在不明白老四的厚脸皮哪里来的。
太子给混账四弟一个大白眼:“知道你有两张嘴巴了。吃吧。”
四爷还给太子一个大白眼:你是嫉妒我,你马上一张嘴巴也没有了。
太子气得脸色铁青,他为什么要和混账老四说话?!他这是自己找没趣儿!
太子气哼哼地不说话了,低头猛吃。
马上一张嘴巴也没有了,吃一顿少一顿,还不使劲地吃?
四爷满意了,专心地品着他喜欢的萝卜汤。
康熙看在眼里暗自摇头,太子打小儿就没在老四身上讨到巧儿,还偏偏喜欢去招惹老四!
三个人“开心”用饭,餐前饭用完,魏珠给摆上来锅子,烫好的白菜萝卜粉条蘑菇牛羊肉鹿肉等等,在奶白的汤里翻滚冒着香气,父子三人互看一眼,立马动筷子开始抢。
可能真的抢着吃的最香?反正这一次太子吃的打饱嗝儿,康熙也比平时多吃半碗饭,四爷更是放开了胃口,吃嘛嘛香。
饭后父子三个散步,不知不觉走到御花园。康熙今日心情好似不错,走了一圈,坐于长凳上休息。神色祥和地目注着前方。恰是夕阳落日时分,满天空橙黄的阳光给整个紫禁城染上一层金光,菊花梅花雪花……在阳光下彷似透明,片片都透着妩媚。
康熙侧头对太子笑说:“朕记得,苏茉儿嬷嬷最是爱秋天,太皇太后最爱冬天,但是她们的理由是一样的,都说是‘比春天都好看’!”太子躬身笑回:“正是,儿臣还记得姑姑站在盛开的梅花树下笑着唱歌呢!”康熙眼光投注在前方的梅花树上,嘴角带着丝笑说:“是啊!她会唱的歌可多呢!朕小的时候,她天天给朕唱歌!”说着,定定出起神来。
此时的康熙心应该是柔软的,他回忆起了年幼时的烂漫时光和记忆中的温柔长辈、慈爱歌声。四爷定了定心神,刚要抓住机会请求一番,李德全进来行礼:“皇上,四爷家的人来找四爷。”
“哦”康熙知道老四今天都安排好了,要四福晋照顾十三福晋和孩子们,要弘晖去照顾十三的府上照看着,此刻还来找老四,是出事了?
康熙一眯眼。
四爷也着急起来,行礼道:“汗阿玛,儿子去看看。”
“嗯,去吧。”
四爷大步流星地出来御花园,看见御花园门口焦急转圈圈的苏培盛,立即问道:“出了什么事情?”
“爷!”苏培盛给四爷行礼,一起身要哭不敢哭的模样。“爷,十三福晋听到消息,晕了过去。福晋急忙去请太医,太医说,十三福晋急火攻心。十三福晋醒来只是哭,说要将孩子给福晋养着,自己去陪着十三爷。福晋不敢答应,她就一直跪着。这都跪了半天,饭也没吃,跪的又晕了过去。福晋没有办法,要奴才来问问爷。”
四爷一眨眼,眼睛沉沉地望着天边的落日。紫禁城的落日,真漂亮。冬天,也好看。太皇太后说得对,冬天比春天好看。
“……十三福晋什么理由?”
苏培盛一愣,爷真要答应不成?随即答道:“福晋告诉她,不用担心十三爷的衣食,皇太后打点着那。可是十三福晋说,不能老是要皇太后操心。她必须陪着。皇上仁慈,有她在,皇上总会顾念一二。更担心十三爷受不住打击,有饭也不吃闹情绪。”
四爷点点头。
沉吟片刻,吩咐道:“留几个孩子们都住在府上,弘晖和大格格领着一起学习读书。晚上如果睡不着,一起睡陪着。告诉十三福晋,好生吃饭休息,等爷的消息,爷一定尽力。……告诉福晋,爷今晚上不回去了,她看顾好家里,明天进宫来照看母妃们,孩子们也都进宫陪着。”
“嗻。”苏培盛大约一声,却没有离开,含泪道:“爷,福晋说家里都好,十三爷府上也好着。您照顾好自己。”
四爷心里一酸,答应道:“回去告诉他们,都放心。爷一定照顾好自己。”目光一凛,暗示道:“都什么也不要做。”
苏培盛微微惊讶,转瞬明白过来,这是嘱咐邬思道高斌等人,重重点头:“他们确实是稳不住了,都担心爷和十三爷。奴才一定带好话儿。爷一切放心。”
苏培盛行礼离开了,四爷再回来御花园,听到太子给康熙将笑话的声音,默默地站在一边听着:
老师:“徒弟呀,我这套太极剑法,你记住多了?”“一大半。”“不错!.........现在还记得多少?”“已经忘掉一大半了!”“难为你了。”……“还记得多少。”“已经全忘掉了!”“很好!很好!刚刚教错了,现在我再重新教你一遍。”
太子说的绘声绘色,康熙也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一抬头,看见老四在走神,皱眉道:“家里出来什么事情了?”
四爷麻利地一撩袍子,跪下了。
“回汗阿玛,是十三弟妹。哭闹着要去陪着十三弟,福晋不答应,她就一直哭。还说汗阿玛仁慈,她跟着去了宗人府,汗阿玛一定会顾念着,衣食方面好一些。也能看着老十三监督他读书学习改正。半天了饭也不吃,福晋担心她,又没有办法,就派人来找儿子。”
康熙:“……好一个刚烈的十三福晋呀。”
康熙叹息一声。
眼睛望着落日下的紫禁城的巍峨殿宇和黄瓦飞檐,连绵成片,康熙好似又回到儿时,他的汗阿玛驾崩,几家欢喜几家愁。可是他的皇额涅本该是高兴的,不受宠的妃子,儿子登基了,她做皇太后了,她在人前再伤心地哭泣,在人后她不该高兴吗?她一点也不高兴。她伤心绝望,不到两年,便是追随汗阿玛走了。
太皇太后说,女人的心,就是这样脆弱又刚硬,宛若那独守一份美丽,只想开放在春天的花儿一般,不知道秋天和冬天的美,也不想去知道。太皇太后说,玄烨呀,你长大了,莫要学你汗阿玛。你要知道怎么做好一个春天疼爱着花儿,照顾好你的家人。
太子凝眉望着康熙的表情变化。
四爷深呼吸,言道:“汗阿玛,十三弟和十三弟妹是打小的情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比一般的夫妻更深重。儿子知道,十三弟妹的要求很不合理。可是儿子担心,十三弟妹担心十三弟,先自己倒下了。”
康熙脸色澹然,难辨喜怒。四爷磕头求道:“十三弟妹胆大包天,算计汗阿玛仁慈,儿子替她赔罪。求汗阿玛成全!”
康熙静静盯了老四半晌,冷声道:“朕看不是十三福晋胆大包天,是你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情都敢做!”
四爷心中悲伤,并非为自己,他今天进宫时已经做好受罚的准备,只是心痛胤祥和十三弟妹还有孩子们。四爷“砰砰”地不停磕着头,求道:“汗阿玛仁义!求汗阿玛成全十三弟妹的心意!儿子甘愿受任何责罚!”康熙起身怒道:“她的心意该是照顾好府里和孩子们!责罚?朕看就是朕往日太惯着你了!”
说完也不让混账儿子起身,转身提步而去,太子赶忙跟上,李德全担忧地看了四爷一眼,匆匆也随了上去。四爷静静跪在地上。胤祥此刻在宗人府做什么那?颓废丧气?还是读书练武?十三弟妹这么坚持,不顾孩子也要去宗人府,在汗阿玛看来,这就是不识大体不够理智了。自己一心要保住胤祥的行为,在汗阿玛看来,也是不够理智不够狠心了。
从斜斜夕阳跪到沉沉黑夜。从暖意融融跪到夜凉风起,先时还能感觉到膝盖酸麻疼痛,却比不上心中悲痛,后来渐渐麻木,更是觉得一切都无所谓!老父亲要罚,那就罚吧。
李德全匆匆跑来,环抱一个皮褥子看着四爷叹道:“四爷,皇上哪里能真的罚你跪着这么久,您快起来……?”
四爷木然跪着,听着这话身体一歪,坐到草地上。听李德全一边给他铺开皮褥子,套上貂皮披风,一边叹道:“四爷,皇上回去乾清宫后一直沉着脸那。看天气变化更是烦躁。四爷,皇上疼您那。太子殿下一直给求情,可皇上气着。您给皇上一个台阶儿。”说完,长叹口气,匆匆跑走。
黑漆漆的御花园内,宁静得只闻风轻抚过树叶的声音。丝丝寒意从草地上传来,他搓了搓手,试着站起来移动了一下,一阵疼痛,酸麻难动,头上也是眩晕,索性作罢。坐在李德全送来的皮褥子上,半仰头看向天空,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黑蓝丝绒上颗颗水钻,闪灭间如人的泪眼,母妃们和福晋、十三弟妹,孩子们怕都是正在暗自垂泪。孤寂一人的胤祥此时是否也在抬头,试图在夜空找到一颗星星?
冬日夜晚的寒意渐渐遍布全身,偏偏这样的时候最是消耗身体热量,腹中开始饥饿,冷风一吹越发寒意侵骨,四爷裹紧了披风,盘膝坐着打坐运功,盼望着时间快点走,快点午夜打更声起来,快点天亮。
黎明前最是寒冷,份外难熬。可也是最有希望的时候,如同人人都不喜欢的秋天和冬天。
一更天的打更声响起来了,夜风也大了,四爷听着人间最天然的动静,发现夜空中乌云渐大,头开始昏沉沉,不知道是饿的,还是冻的。紧闭双眼,脑中一片虚空,再无余力胡思乱想。
“四哥!究竟怎么了?”四爷无力地睁眼,胤礼正蹲在他对面。四爷摇摇头,示意他离去。他带着哭音道:“四哥你要在这里跪着一夜吗?四哥,十三哥只是被暂时关押,查明白了就好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四爷道:“你快回去!汗阿玛如今正在气头上。”他蹲着不动,四爷训斥道:“还不走?四哥的话你也不听了?你看四哥是被罚跪吗?四哥这是在欣赏御花园的夜景。快点回去。”他咬唇站起,默立了一会,转身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四爷闭着双眼打坐,周围一切似乎都远去,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人。
一直柔和的风忽然转大,树枝被风吹得喀嚓喀嚓作响。大风刮落梅花树上的花瓣儿,搅起地上的残雪,在漫天舞动着的枯枝中,轰轰雷声由远及近,漫天乌云黑沉沉压下来,天色迅速转阴。四爷连苦叹的力气也无,只是木然僵坐着。
几道闪电如金蛇,狂舞着撕裂黑云密布的天空,阵阵雷声中,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打落下来。不大会,又是一个霹雳,震耳欲聋。一霎间雨点连成线,哗的一声,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铺天盖地倾斜而下。刹那间全身湿透,狂风吹过身子,激起一阵阵寒意。阴暗的天地间,似乎除了风雨就只剩下他,只有他一人面对着天地的狂暴肆虐,承受着它的雷霆之怒。紧闭双眼,坐直身子,任由万千雨点砸落,四爷所能凭借的不过是自己的背脊。
无边无际的雨,阴沉的天色难辨时辰,时间彷佛静止,似乎这雨就这样要下到地老天荒。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天公作美,奈何四爷真不是能使用苦肉计的人。手捧着头,只觉得自己身子开始变得热乎乎的,连寒冷都不会感知了,大约明白是受凉发烧了。待要起身去找老父亲讨饶,忽然感觉有视线盯着自己,迷糊晕沉中咬了咬牙,缓缓抬头看去,不远处,老八手打白缎地人物彩绣人物象牙大伞,直直立于雨中。
隔着漫天风雨,彼此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四爷却能感觉到他伤痛惊怒的视线,两人默默凝视着对方。
白缎伞下,老八一身月白长袍,袍摆随风而舞,面色温润如暖玉,身姿淡雅若新月。人人都在这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中带着几丝狼狈,可他却如暗夜中的一株白莲,遗世独立,纤尘不染。一道闪电劈下来,映照了他伞上的珠宝,也映照了他嘴角似乎凝聚了天地所有的寂寞,人间所有的寒冷的一抹浅笑。
四爷微微一笑:“广东十三行新出的宝石伞?”
“是的。”胤禩慢慢走近,“这种伞,大多出口到欧洲。以五色网格流苏为边饰,伞顶象牙人物圆雕,象牙伞柄镂刻树叶花卉纹。伞面为缎地刺绣,以伞骨分割成八个块面,分别刺绣庭院教子、忽得任命、升官发财、灵猴献瑞、猎虎有功、仕途升迁、官至一品、荫护三代等历史故事和戏曲场景,极具东方情趣。西方有句话,没有一把大清十三行的象牙扇在手,谁都不敢说自己是欧洲贵族。”
“是呀。”四爷想要站起来,感觉身上的衣服吸饱了雨水,沉的好似一座山压在身上,便是又坐了回去。感叹道:“这是好事。不知道我要年希尧在广州多开一些作坊,做一些不那么名贵的中等伞,打出来品牌出口给欧洲的新贵阶层和中产,效果怎么样了?”这段时间,四爷无暇顾及这些琐碎小事。
胤禩知道他最近在忙着什么,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听他问了出来,忙道:“效果很好。不需要很优秀的匠人,不需要很特别的原材料,利用大清十三行象牙伞的名声,买的好,利润很好。……我会要刑部认真查明,尽快放出来十三弟。”
胤禩紧张地看着混账四哥,他只是想打压混账雍正,他并不想打压老十三。不说他和老十三无冤无仇,就单说目的,打压老十三不光不能伤到混账雍正一根汗毛,反而要混账雍正恨死了他。
胤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混账雍正的眼睛,仙人之姿不再。一道闪电劈下来,他看到了混账雍正笑出来的一口大白牙,好似要张口吃了他解恨!瞬间吓得翩然风度和出尘之姿都不在。好似此刻狼狈地淋着大雨的人是他,不是混账四哥。
四爷心里一乐,第一次发现老八重生的好处了。这小子有了被圈禁被自己报复的经历,这辈子不敢要胤祥被圈禁了。
咧咧嘴,想再笑一个,没有笑出来,还喝了一嘴巴雨水。四爷仰头望着天降的无根之水,任凭这天地间最干净的雨水冲刷自己的灵魂。
——老八的这份“识时务”有什么用那?真正要罚胤祥的是汗阿玛。老八自以为聪明的算计,只是给汗阿玛一个机会罢了。
胤禩发现他的动作,眉心紧皱,打伞走到四哥身边,伞遮住四哥,挨着四哥蹲下,淡淡目视着四哥。
四爷盘膝端坐,那模样在胤禩的眼里,好似他混账四哥坐的不是草地皮褥子,而是帝皇龙椅。好似此刻不是风雨交加的冬天夜里的御花园,而是金碧辉煌香气缭绕的太和大殿。而他站着,却好似那个跪在龙椅下的臣弟。
雨点打在伞面的声音错错杂杂,一如两人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纠葛。
过了很久,胤禩叹口气,在怀里摸索了下,掏出一个小银壶给四哥,四爷接过来打开,居然是萝卜汤,不禁大喜,仰脖子一气喝完,对他道:“小八乖,四哥总算没白疼你。”胤禩嘴角抽抽,接过来空了的银壶,又在怀里掏掏,掏出来小包递到四哥眼前,示意打开。四爷掀开小包,几块枣泥山药糕。闻着香气是膳房的陈师傅做的。不禁大喜,立即抓起一块,塞进嘴里慢慢用着,胤禩急道:“吃慢点!”
四爷吃的已经很慢了,只是实在饿得狠了,咀嚼的动作大一点儿。吃完后才忽地惊觉道:“汗阿玛没准我吃东西。”
胤禩气笑道:“四哥你有本事吃之前就说这句话。”四爷一笑,不一会功夫,几块糕点全都下肚,本来已经饿过头,只觉得胃不舒服,但已无饿的感觉,这会子一吃,越发觉得饿起来,只得忍住。更有吃了东西,肠胃不再叫唤吸引心神了,身体其他地方的难受都格外明显起来,尤其脑袋上越发昏沉沉的。
胤禩发现四哥脸上泛起来红潮,知道他是受凉了,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儿。在怀里又掏掏,掏出来一个皮囊,递给他。
“……你就是要使用苦肉计,也好歹顾念一下胤祥。他要是知道你这样,估计会从宗人府冲杀出来。”四爷心中一痛,看向他,他道:“我已经吩咐了苏努等在宗人府办差的宗室,尽可能地照顾胤祥。你放心,我宁可自己被汗阿玛圈禁,也真不敢要他被圈禁。”四爷打开小皮囊的端口,喝酒不语。
胤禩蹲在他的身边,蹲的脚麻腿麻,雨伞朝混账四哥身上倾斜,他蹲的半边身子都湿透了,到底是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我没有兄弟?今天如果是我进了宗人府,所有兄弟都会避之不及吧。就连九弟,曾经愿意拿命替我担保的,如今都变了。”
四爷用着桂花酒,感受酒进入五脏六腑的热度和烈性子,恍惚间又看到胤祥抱着酒坛子在桂花树下喝酒的豪情。
听见胤禩的话,一抬头,讶然地看向他,他面色焦躁压抑中夹杂着怒气痛苦,却又极力克制着,心中一软,“你怎么会没有兄弟?……如果是你,兄弟们也会去找皇太后,求皇太后照顾你。小八呀,九弟没变。是九弟成长了,而你,还纠结在陈年烂谷子里发霉。”
他深吸口气问:“真的吗?若是我被关押在宗人府,四哥也会去求皇太后?这样求着汗阿玛?”四爷看着他,没有回答。他叹道:“我知道,四哥肯定在想,换成胤祥,肯定不会这样问。他懂你!他是你养大的!他可以为了你包容老十四的坏脾气,因为那是你的同母弟弟,他可以为了你将你的孩子当成亲儿子疼着。”
四爷难得的温柔道:“小八,你还是这么笨。你放心,陈年烂谷子也能开花发芽,兄弟们不会放弃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四哥,你在说笑话吗!”胤禩唇边绽开一个淡淡的笑,笑着笑着,越笑笑容越大声音越大,越笑越是肆意放纵,身形在风雨中摇晃宛若御花园的一株迎着风雨的洁白梅花树,充斥着寂寞入骨深入灵魂的凄凉绝望。
笑声蔓延在风雨中,癫狂迷乱。宛若深山老林里的鬼哭。孤魂野鬼的哭嚎。
四爷不搭理他发疯,只尽情享受美酒。这样的天气里,如此喝酒,也是难得的经历了,应该好生体会。
耳边响起胤禟和胤俄、胤禵呼唤的声音,一回头,看见他们三个猛一扬手扔掉伞,快步跑过来。四爷凝注着被风卷动着身不由己打着圈的黑色大伞,在地上摇摆不定。雨势越来越大,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抽打着天地万物。身子虽已冷透,心里却渐渐泛起暖意。汗阿玛你看,这漫天风雨,还是有兄弟们情意温暖人心。
“四哥!”三个弟弟跑到四哥面前,顾不上八哥发疯,一眼看到四哥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胤禟单膝跪着一伸手摸着四哥的额头,着急地问:“四哥,能走了吗?你需要去看太医。”
四爷用他仅有的神志点点头:“快扶着我去乾清宫。对了,还有你们八哥,大雨天穿的一朵蓝莲花似的。”
胤禟赶紧架着四哥坐起来,胤俄用力给四哥挤着披风上的雨水,看着八哥月白的丝质袍摆拖在泥水里,还发疯大笑也不知道帮助一把,气恼道:“八哥,你说你臭美什么?你快过来给四哥打伞!”胤禵伸手摸到四哥的手,被烫的一缩,急得眼泪都出来,低吼道:“九哥和八哥打伞。我和十哥扶着四哥。快!四哥发烧了!”
哥四个两个打伞,两个扶着四哥,一起朝乾清宫而来。路过的小太监看见了,吓得赶紧拿着雨天大伞来给遮着。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天地间唯二的声响就是哗啦啦的雨声、人类的奔跑声。四爷身形随着两个弟弟的搀扶晃动,身子忽冷忽热,到了汗阿玛的面前,强撑着跪着,意识逐渐恍惚,心里只是惦记着,这辈子胤祥要被关多久那?皇家的争斗何时是个头那?将来他自己的孩子们又能避免这一切吗?最后只有耳边越去越远的雨声,老父亲的呼唤声,四爷用他最后的意识,安慰康熙:“汗阿玛别担心,儿子使用苦肉计那。老天爷帮忙,儿子又受不住了讨饶……”然后身体一软,一切陷入黑暗沉寂中。
身子彷佛被火烧,又彷佛置身于冰窟中,唇干舌燥,正在挣扎,弘晖小心地说:“阿玛,您醒了吗?要喝水吗?儿子喂你水喝。”原来无意识中,已经喃喃要了水。弘晖扶阿玛半坐起来,用一个大枕头垫在腰上,慢慢的喂着喝了几口。
四爷迷糊的视线看着满脸喜色的弘晖木了一会,忽地清醒过来,看了看屋子,疑问地看向弘晖。弘晖紧紧地抱着阿玛又哭又笑说:“这是乾清宫。太医说不好移动,只能在这里住着。”四爷心下一松,想到胤祥,却立即又悲伤起来。
弘晖吸吸鼻子,端了清粥过来,四爷闻到饭香,才觉得极饿。待吃了小半碗后,弘晖一面喂着,一面道:“阿玛昏迷了三天三夜,身子烫得火炭似的,真是吓坏了我们。”四爷惊道:“三天三夜?”话一出口,才发觉声音暗哑,咳嗽好几声后才停。
弘晖赶紧给阿玛顺着背,点头道:“六叔和十一叔好多了,能下床走动了。大伯父、太子伯父、三伯父、七叔、八叔……一直到十七叔,都被罚跪了。听当时殿外值勤的太监们讲,只听到伯伯叔叔们和玛法争执的声音,不停地提到十三叔。伯伯叔叔们在乾清宫外从下午一直跪到第二日散朝,都给十三叔求了情。玛法最后发了话,让伯伯叔叔们起来,也赦免了阿玛。阿玛,儿子一来看见你烧的谁也不认识,真的吓到了,……”
四爷难以置信地截道:“你的伯伯叔叔们都跪了一天一夜?”弘晖大力点点头。四爷忙问:“身体都可好?”弘晖说:“伯伯叔叔们都是习武之人,身板本就比常人好,十五叔和十七叔,听闻只是稍微有些不适,估摸着休息一天,也好得差不多了。”
四爷默默出了会子神,弘晖放下碗筷,道:“阿玛,现在是早朝时间,玛法和伯伯叔叔们都在乾清门。老祖宗身体好着,就是担心阿玛。皇祖母和祖母,祖母们都好多了,也是担心阿玛。弟弟妹妹们这几天守着阿玛,昨天晚上额涅担心他们熬不住,带着都回去家里,估计待会儿就来了。阿玛这三天一直只用了一点汤水,肠胃一时不适应,这几天饮食要节制。”四爷轻轻地点点头。
弘晖帮阿玛擦洗手和脸,梳好头。四爷一动,感觉腿上不得劲,问弘晖:“腿上怎么回事?”弘晖正在准备热水毛巾,一面道:“阿玛的腿和膝盖受了凉,太医说要上药逼出来寒气,上了药膏后要包裹起来,不方便动弹。”四爷惊道:“受了凉?”
弘晖吸吸鼻子,一面拧着毛巾,一面哭诉说:“阿玛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大臣们日常都戴着护膝,阿玛没戴护膝,还跪了那么久,太医说,幸亏是御花园的泥土地面,还下了雨,寒气入体发烧,这才能借机用药将寒气都逼出来。”四爷听闻却无半丝担忧,上辈子活到五十八岁,这辈子一直用心保养,只求不短于五十八岁,可凡事也不能强求。
弘晖给阿玛正在擦身体,听闻敲门声,吩咐自己的小太监张居翰去开门。胤礽、胤禔,胤祉等兄弟们和叶桂太医前后进来,弘晖忙扶着阿玛起身给伯父们行礼,太子上前一步按住胳膊道:“这个时候不讲究礼节了。”说完兄弟们侧身让太医上前把脉。
叶桂把了好一会子的脉,把完右手的脉,把脉左手,闭着眼睛把了好半晌,示意四爷再伸右手,几个兄弟彼此惊诧地对视一眼,弘晖更是惊惧不已,都前行了几步,站在太医身侧问:“怎么了?”叶桂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静声。过了半晌,才半睁眼道:“四爷应该是胎里带出来的血气不足,极其容易头晕目眩。这些年精心保养一直没有发作,然这一次淋雨受寒爆发出来。所幸四爷年轻,这一次若能用心治疗,或许能将胎里的病气去掉。腿上膝盖上无碍,贴上膏药,缓几日,辅以针灸,和常人一样。但是四爷切记从今开始注意保养身体,不然年纪大时,会颇为麻烦。回头下官需要和太医们集体给四爷诊治一番,详细列一张平日如何调理和应注意的事项。”
在场的兄弟们齐齐震惊,都知道四弟/四哥的身体娇气得很,原来是胎里带出来的病气。四爷倒是镇定得很,一抬头看见弘晖浑身打颤,两眼定定地看着他,好似他转眼就会不见了,忙抱紧了哄着:“阿玛没事。太医说了,这次是因祸得福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