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第 166 章

弘晖只用力地摇头,胳膊紧紧地抱着阿玛,紧紧的,大力的,压得四爷肋骨硬生生地疼,可疼痛处却泛着暖意,但又是丝丝凄凉绝望。四爷手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感受弘晖那热泪从脸庞滑落,涔入脖颈。

“乖。阿玛没事。莫要担心。”四爷看着胖儿子的后脑勺,手上慈爱地帮弘晖把掉在身前的发辫拨好理顺到脑后,不防弘晖猛地一抬头,凝视自己,阴沉晦暗的眼睛,冰冷一如那天晚上的风雨交加,手势却极其温柔,慢慢地给阿玛理一理乱掉的衣服,斩钉截铁地说:“阿玛一定会好起来。”

“嗯。阿玛会好起来。莫要害怕。”四爷一转脸,看向兄弟们。

胤俄道:“汗阿玛还是不答应十三弟妹去照顾十三弟,说十三弟妹是福晋,应该孝顺长辈、照顾家里和孩子们。”

四爷点点头,他知道汗阿玛不会答应,就好像他越是护着胤祥,汗阿玛越是要处罚胤祥。

“汗阿玛英明。是我一时冲动,去求汗阿玛,惹得汗阿玛心烦劳神。刚弘晖说,哥哥弟弟们都给我求情,兄弟谢了。”说着便要起身行礼。

太子再次给按住了,弘晖给阿玛摆好垫子,靠着床半坐好。

四爷望着满眼关心他身体的兄弟们,心里时悲时喜,几次要开口,唯有低头拭泪。几个年幼的弟弟都转开了目光,屋内寂静无声。只有胤禵双手攥紧骨骼噼里啪啦地响。

过了半晌,心绪才慢慢平复。胤禟道:“原来不知道十三弟妹这样刚烈,如果是我先知道了,也一定要和四哥一起,和汗阿玛求一求。”胤祉哀叹:“明知道十三弟妹不应该,汗阿玛一定不会答应,可该去求,就要去求。这是我们的心意。”

四爷发现胤禵表情不对,瞅着他问:“怎么求汗阿玛饶恕我的?”胤禵勉强扯嘴角,露出来一个笑说:“……没敢提四哥。只给十三哥求情。说不管十三哥做了什么,总是对汗阿玛孝顺体贴的。说皇家兄弟,有事情一起承担,以前是大哥,现在是十三哥,不管是哪一个兄弟,都一样。”

四爷心叹道,兄弟之间说不清的恩怨纠缠,这辈子是不能和平了。可总算是之前的努力有了效果,大哥被放出来,胤祥也应该不是十年圈禁了。所有人都静默着,张居翰端药进来,向他们请安,太子领着兄弟出门欲走,四爷道:“太子二哥稍等。十三弟府上怎么样了?”

四爷示意张居翰将药先搁到一旁,转脸看向弘晖:“弘晖出宫照看,可毕竟是孩子,我还是担心十三弟府上。”

胤禔道:“你放心,我要弘昱去看了,说弘晖办的很好。不光府里安稳,银子也给足了。”四爷道:“老十三手头本就不宽裕,偏他花银子大方,如今他被关押,更是断了入项,偏偏如今很多事情更是要银子才能办,才能少受点气。”转头看着弘晖笑,伸手拍拍弘晖的手,欣慰道:“这一点也能想到,可见是用了心了。”

胤祐静默了会道:“四哥,你安心休养。我们都会照应着十三弟府上。”四爷道:“如此我先替十三弟感谢兄弟们。”胤禵好似憋不住地不耐烦道:“四哥你赶紧喝药,你再这样,我们什么也不管了。”

胤禵嚷嚷:“就是。四哥,你可别操心了。”四爷无奈地说:“好好好你们自己也多注意着。”胤俄粗声道:“反正都这样了。汗阿玛有疑心也早就有了,以后我们都会尽量替十三弟妹打点好一切,不让一个府邸的人受那些势利之人的气。”胤禟也道:“我也不怕。我们还能怕什么?反正我们粗人一个,只会干活的。”

四爷心下百般滋味翻腾,默了一瞬,似有很多话要说,堵在胸口,到嘴边却只有两个字:“多谢。”

太子领着兄弟们都离开了,胤祉感叹道:“四弟就是疼老十三。弘晖当即就出宫去了十三弟府上,四弟还安排十弟陪着皇太后。”四爷忙道:“谁说我就疼老十三?”胤禵侧头一笑未语,胤祉笑说:“你一点不疼老十三,我胡说的。”说着,兄弟们一前一后出门而去。

弘晖照顾阿玛用药,待他阿玛吃完药,漱完口,去更衣回来,他在一边小柜子上拿过来一罐蜜饯给阿玛,扶着他阿玛躺好,盖好被子,自己坐在床边,拿了叶桂太医列的单子,细细看了一遍,日常衣食方面注意的事项倒没什么难办的,可这宽心,却不容易。这个时候,他阿玛哪里能宽心休养?可不能也要能啊。他苦着脸把单子叠好,塞于袖筒里。

一抬头,发现他阿玛根本没有睡觉,眼睛半合着,忙问:“阿玛,要用什么吗?”

四爷摇摇头,太阳好像出来了,太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脸上甚至微微眯着的眼皮上都能感受到太阳融融的温度,嘶哑嗓子问道:“你的伯伯叔叔们,怎么知道,我是因为给你十三婶婶求情,被罚?”

“是李德全说的。玛法因此还打了李德全十板子。”弘晖话音一落,发现阿玛陷入沉思,自己琢磨一会儿,也意识到奇怪。“阿玛,李德全不是嘴巴不严实的人。他……”

四爷鼓励道:“你想一想。”

弘晖微微出神,还真的发现了自己疏漏的地方。

李德全是嘴巴严实的,虽然和阿玛走得近,但不该说的话他绝对不说,因为这是他跟着玛法的立身之本。那他这次为什么要说那?在阿玛因为给十三婶婶求情被罚跪,玛法震怒的情况下?

那就是他玛法准了的!可玛法为何如此?为何要让各位伯伯叔叔知道阿玛被罚的原因?伯伯叔叔们因为阿玛被罚发烧,还是因为知道了这个原因,一起去给十三叔求情?……还未想出眉目,闻得暖阁的门“吱呀”一声,原来是六叔和十一叔来了。

弘晖忙起身行礼:“侄儿给六叔和十一叔请安。”

胤祚和胤禌扶起来弘晖,一起给四哥行礼。四爷胳膊撑着床半坐起来,发现他们脸色还是不大好,在一身藏青色袍服的映衬下白生生的没有一点血色,心里叹口气,不忍心道:“怎么不在屋里养着?”

胤祚道:“听说四哥醒来了,来看看四哥。”

胤禌打小儿因为体弱被宜妃宠着的很是倨傲,说话也直白:“四哥,我怎么听说你胎里带出来什么病症?”眉眼间全是着急。

四爷无奈:“只是一天气血不足,容易头疼。这次爆发出来,趁着年轻好生养着,以后就全好了。”

“真的?”胤祚不信,转头看向弘晖。弘晖抿紧了唇,低头道:“叶桂太医这样说的。还要和其他所有太医们会诊,再确定用药。”

胤祚猛地咳嗽起来,弘晖赶紧上前给六叔顺着背。胤祚却只是咳嗽,眼泪都咳嗽出来。

他自己的体弱乃是当年德妃怀孕的时候,被赫舍里平妃的一只猫儿害的。他四哥……很显然,是当年德妃怀着四哥的时候,身为宫女又深陷争斗旋涡中,没有养好身体导致的四哥气血不足。

胤禌也想到了。那个时候身为宫女的德妃,能安全生下来四哥,已经是钮祜禄皇后留下的人和皇贵妃一起努力的最好结果了。

四爷安慰道:“都别担心。这次是真的因祸得福了。养好了就好了。”

可是两个弟弟只是沉默地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作为皇家里头体弱的两个皇子,还都是胎里带出来的体弱,最是知道这样出生就有的病症最是难以治疗。

四爷无奈了,示意弘晖给他拿过来一个大靠枕,再拿来一本书,慢慢地翻看着。

弘晖坐到一边的小桌上,练习大字看课本。安静中,四福晋领着孩子们都来了,孩子们见到阿玛醒来了,一起欢呼着“阿玛!阿玛!”迈开腿扑向阿玛,争着和阿玛亲近。暖阁里的气氛顿时欢乐起来。

四爷抱着孩子们,眉眼带笑儿,因为是发烧,生怕传染,也不敢亲亲,只说:“阿玛好着那,乖,等阿玛几天,再和你们亲亲抱抱。”

哪知道他这句话一出来,孩子们“哇”的一声张大了嘴巴嚎哭起来,那嘴巴大的,牙花子都露出来,长大一点的因为换牙的小豁牙都露出来。

四爷赶紧挨个哄着:“不哭不哭,阿玛没事。阿玛保证,阿玛很好,乖乖。”可他越是哄着,孩子们越是能哭。四爷一时手忙脚乱的,哄着这个那个哭,抱着这个那个哭,看向四福晋求救。

四福晋正在一边衣柜上收拾四爷换下来的衣服,下意识地一抬头,看着四爷和孩子们玩耍说话的模样,又哭又笑的,手捂着嘴,也是只知道哭了。

那担忧受怕的模样,要四爷看着也是心酸。

四爷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所以他一直不敢掉以轻心。上辈子因为没注意,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经常头晕目眩,太医们均束手无策。登基后长年勤政改革,严重超支,再加上各种争斗劳心费神,因为改革带来的流言蜚语,弘时、福惠、皇后相继去世,身体越发不好。到雍正七年,患了一场重病,病痛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严重到了准备后事的程度。幸亏一个神医救治。可是救人不救命。老十三的去世,再次严重地戕害了他的身心,能撑到雍正十三年,已经是老天爷赏赐了。

胤祚和胤禌到底是惊了神,坐了一会儿没有精神,不得不回去休息。四福晋也担心四爷要休息,领着孩子们都去看望皇太后、皇贵妃、德妃等长辈。四爷一个人躺在床上,药力上来迷糊一会儿,始终睡的不踏实,模糊醒来,发现康熙坐在床边,正翻看他刚看的那本方苞的《狱中杂记》。

四爷发现,老父亲发鬓上的白发,又多了几根了。

康熙翻书的时候偶尔一抬头,看见他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问道:“喜欢这本书?”

四爷半坐起来,将枕头竖着靠在背上,好似背诵一般地回答:“人物众多,事件繁复,方苞却写得有条不紊。人物对话,虽只三言两语,却使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康熙表情不明:“方苞确实有文采。一批文人学他的文章路子号称桐城派,主张写文章应讲究“义法”,“义”指文章的内容,要符合纲常伦理;“法”指文章的形式技巧,要结构条理,语言雅洁。“言之有物”,“言之有序”。提倡义理、考据、词章三者并重。你怎么看?”

“儿子认为,文章就是文章。文章也只是文章。天下文章形式多得很。皇额涅等人看的话本子,也是一类。工部做的说明也是一类。文章没有那么大的功能,去承载道义礼法。律法有大清律。礼法有三纲五常。”

康熙淡淡的“嗯”一声:“作为文人,总想着以文做刀,文以载道。所以古人就说,侠以武乱禁,儒以文乱法。……狱中,你怎么看?”

“儿子认为,方苞先生在狱中,并没有受到亏待。还有笔墨可用,有足够思想的空间,这就很好。至于狱中所谓的人间百态,大堂大街之中类似的多得很。只是汇集在狱中方寸之地,一些事情被无限放大,显得触目惊心。”

“你能想通这一点,倒是难得了。”康熙放下书本,问他:“为什么要一定要保住胤祥?”说着话,康熙摘下来头上的黑色冠帽,目光慈爱地看着自己的老四。

四爷的一颗心突突跳。帝王之心,最是难测,恩宠不见得是欢心,责罚也未见得是厌恶。此刻一副单纯父亲的谈心姿态,代表的也不一定是心软。四爷按按头,似乎是颇为苦恼道:“儿子知道,胤祥年轻,应该多受一些磨炼。儿子也不是狠不下心。只是希望,不要圈禁他。他是伏虎少年,把他憋屈在方寸之间,他的心志被消磨,身体上即使被照顾的好,也是受不住的。汗阿玛,您给他派多多的差事,使劲使唤他也成,把他放出来将功赎罪好吗?”

“哦”康熙眼波一闪,故意生气地问:“你就不怕,朕也圈禁了你?”

“不怕。”

“哦”康熙审视着他。

“海底虽比海面平静百倍,但海底永远没有风和浪的壮观。礁石被海浪惴去了软弱的部分,就会变得更加坚硬。儿子支持磨炼胤祥。可是于胤祥而言,笼中的鸟儿得到了吃喝的保证,却失去了翱翔天宇的自由;瓶中的鲜花不再有风吹雨淋之苦,却因离开大地而很快枯萎。而与儿子来说,蚕儿因一味保存自己,而作茧自缚。儿子不是蚕儿。”四爷扑棱扑棱新长出来头发的脑门,仿佛这样诉说衷肠不好意思一般。

康熙乐了。

却是脸一板。

“可是于做父母的来说,孩子健康平安,他们就心满意足了。即使是将他禁锢在方寸之地。”

“儿子大约明白。儿子也喜欢弘晖一群孩子健康平安的。可是汗阿玛,我们是您的儿子,他们是您的孙子。作为您的儿孙们宁可奋斗在风雨海浪中,也不想躺在金屋锦绣堆中。”

康熙心里一动。望着儿子似乎说着“今天天气真好”的平常模样,俊秀的眉眼间洋溢的一丝丝孩子气般的倔强和不甘不服,心尖尖上轻轻地颤动。康熙冷笑一声:“所以你要去南海?”

“去南海。”

“弘晖说,为了巩固海防,防备西洋?”

“是,不光是。”四爷不奇怪康熙去问弘晖,很诚实地回答:“儿子想着,带九弟、十弟、十三弟去南海,儿子女儿们侄子侄女们想去的都去,去做一点儿事情。”

这倒是老四一贯的做派了。康熙在心里赞赏地点点头,却是脸色更黑了,沉声问道:“还有其他原因吗?”

“有。……”四爷小犹豫,瞄着康熙,张口语言,却不敢说的样子:“……”

康熙抬手给他脑门一巴掌:“快说。”

四爷:“……儿子说了,您别生气?”

“你不说,朕现在就生气。”

“说说。”四爷讨饶地笑,“是儿子的一点小想头。本来儿子只是担心,孩子们在目前的环境下长大,会有心理阴影,觉得作为皇家子弟就是争斗不休,儿子才想要带他们出去做点儿事情。可前些天,十妹妹和儿子说,是不是老牌家族都要没落了,皇额涅不想着要佟佳家的儿郎们建功立业,却想着要迎娶公主延续荣耀,很是大问题。十妹妹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她学兵法好,连大哥都自愧不如。她说傅尔丹也没有祖上能耐,儿子信。儿子便是又想着,目前大清陆地上的战事基本完成,即使还有准格尔和青海不平,打起来有困难,但以大清目前的国力,不是大困难。反而是海洋,这是我们最生疏的一块。南海岛屿和大陆隔着海洋,本来就不好收复,却对未来至关重要,更要下功夫。而八旗子弟本来是渔猎之人,渐渐的变成游牧之人,害怕海洋江河,这很不应该。”

顿了顿,四爷直视康熙的目光,平静道:“八旗子弟,要继承先祖开拓基业的勇敢。勇敢,是人类最珍贵的品质。对比善良、正直,勤劳简朴等等,更珍贵。”

康熙心头一震。

瞧着儿子清亮的眼眸里似乎是痛惜、不忍、很铁不成钢等等情绪,嘴唇动动,慢慢的,溢出来一抹笑儿,越来越大。

太子当年为什么拒绝老四的提议,拒绝割舍索额图?因为他人在锦绣堆里,他面对离开索额图之后会有的形势,他懦弱了,他胆怯了。

为人君着,必须要勇敢,勇敢地做决定,勇敢地执行决定。不管是锦绣堆里,还是烂泥地里,都要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必须这样,心志薄弱的普通人们、想要有所成就的人杰们,才会追随着赴汤蹈火。

“朕答应你重新考虑胤祥的事情。但他不能跟着你去南海。”

“!!!”

四爷震惊地瞪圆了眼睛:“汗阿玛!”

“这是朕最底的底线。你要不答应,朕立即收回来。”康熙一副后悔的架势。

“别别别。”四爷赶紧抱住老父亲的胳膊摇着,热情表白:“汗阿玛,儿子是惊喜过度,儿子怎么可能不答应?汗阿玛还要为了教导胤祥操心劳神,儿子对汗阿玛既是愧疚,也是感激不尽。”

“亏得你小子心里还有点理智。”康熙很是嫌弃的模样,眼里却又一抹哀伤。“你身体的情况,叶桂都和朕说了。”

“汗阿玛别担心。儿子这次因祸得福那。”四爷很是乐观。

康熙很不放心,合上手里的书本,仔细地看着老四的面堂,伸手试试他的额头,还有一点点烧,更是心疼得慌。再思及儿子要去南海,一颗心越发揪着不安。

“……这段时间,好生休养身体。等你好了,再出发去南海。”康熙克制自己的情绪,戴上了帽子,一副皇帝的模样不怒之威。“新编写的《明史》看了吗?”

四爷忙拿出来正经模样回话:“回汗阿玛,儿子看了。”

“说说,嘉靖皇帝,为什么宛若困兽一般,明明有能力做明朝的中兴之主,却变成明朝灭亡,加剧党争的罪人之一?”康熙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儿子,默默的,深黑眼瞳中一丝情绪也无。

四爷端身正坐,认真回答:“汗阿玛,儿子愚见,嘉靖皇帝有能力,但他心性不足。从他进京,和文臣们的大礼议争斗可以看出,他成功了,也失败了。被他打杀的大臣们,有忠心为国为民的。而他启用的改革派,也因为害怕他打杀人的狠厉,不敢大刀阔斧地办事。”

康熙满意了,面色却是越发严厉。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帝王威严勃发,试图逼问出来儿子的真心话。

四爷抬头揉揉眼睛,似乎是为难地说道:“至于党争,儿子有点想法,说的不好,汗阿玛指正。嘉靖手底下最出名的两派,老百姓俗称的奸臣和清流,严嵩和徐阶。清流说是为国为民,可是清流之首的徐阶,其家产是严嵩的十五倍之多。张居正作为徐阶的学生要改革,因为身在其中,不得不和文臣们同流合污。”

康熙越发满意了,但脸上完全不见父子温情,乌沉沉的目光幽深莫测,冷冰冰的看不出来一点情绪。

康熙盯着儿子的眼睛,父子两个四目相对,康熙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他进京后,他就是皇帝。他虽然斗赢了,可他忘记了自己的立场。他是皇帝,本不应该下场和文臣争斗。当然,朕也知道前朝的大环境,人人都困在一个‘文’字里,当皇帝的,也不能免俗。但是!”

“要做出一番别人做不了的功业,必须跳出来人群的圈子!做一个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

老迈的声音慷锵有力地说着为帝五十年的最大经验,一声声砸在四爷的心口上,要他耳膜都震动,灵魂也震动。四爷抿唇看着老父亲。恍惚间是太和大殿的龙椅,很是宽大,坐三个人也轻松的宽大,坐了他一个,他伸手想摸摸椅子扶手,都摸不到。孤家寡人啊!

老父亲逼着胤祥离开他的身边,要锻炼的不光是胤祥,更是他。

四爷鼻子酸酸的,想哭,却没有眼泪,一低头,抱住了老父亲的胳膊,脑袋窝在他的怀里,好似小时候一样地蹭蹭,好似一个即将离家长大的小动物幼崽,万分不舍离开父母的怀抱。

康熙因为儿子依赖的小模样,面上动容,胳膊轻轻地搂着伤心的孩子,借着儿子看不见的时候,使劲地眨眨眼,眨去眼里的泪意。

良久,良久,康熙长叹一声,宛若冬天里雪花融化的无声无息:“胤禛啊,……面对内忧外患,嘉靖需要的是海瑞那样的耿直之臣,戚继光那样能打的将士。可是,他本身心性不足,他无法接受这样心性刚硬的臣工在身边日夜监督,管控他的私心。而他玩弄权术,加剧党争的做派,也要这样的大臣无法发自内心地认可他,不断远离他。”

“最终,留在他身边的,只有严嵩和徐阶这样有能力没有良心跟着玩弄权术的人。因为天下万物,阴阳相生,一环扣着一环。有能力的大臣都对人间有足够的认知,耿直的大臣都有高尚的良知。而忠心的大臣是认同帝王的处世观点,崇拜帝王的为人。一个人有能力,有良心有忠心,能管得住自己不贪污,就想要跟着同样能管得住自己私心的帝王。而嘉靖做不到。嘉靖做不到,嘉靖的身边围绕的越来越多是油猾听话,一心为了私欲的人,这样的人形成一派又一派不断膨胀,打压耿直大臣,进而影响嘉靖不断下滑,不得不和他们同流合污。……”

康熙慈爱地摸着儿子的后背,给他理一理因为睡觉乱掉的发辫,一颗心沉甸甸的,沉的他感觉,自己老去的身躯要承受不住这般重量。他的小么儿,他最疼的儿子,他本来以为,将来可以要这个儿子做一个富家翁、清闲王爷,一生富贵无忧,却是要最对不起这个儿子。

四爷感受到老父亲的情绪变化,微微抬头,呼唤一声:“汗阿玛……”

康熙却是一个深呼吸,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只叮嘱道:“你以前懵懵懂懂,因为自身性情原因,身边聚集了一群忠心耿耿且清廉自省的人,这很好。以后啊,不能这样全凭一腔热血做人做事了,要明白一些道理。你要先管得住自己,再去管得住别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身边就聚集什么样的人多。但这不是说,都是你喜欢的人。人呀,什么样的都有,什么用处的都有,要包容接纳,会用,会管制。”

“党争不好,可人怎么可能不争?不要害怕争斗。他们越争,你的地位越稳当。你要做的是,管住这争斗的底线。阿玛知道你喜欢做事,想做事就去做,阿玛将南海交给你,你将南海变成我们大清陆地一般亲近的领土。阿玛等着你回来,给你庆功。”

“阿玛……阿玛……”四爷不停地唤着,胸腔里激荡着无法言说的情绪,却只是呼唤着。可能人有时候,真的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呼唤一个人,而那个人答应一声,便是满足和幸福了。四爷听着康熙严肃地应着“阿玛在那……阿玛在那……”越发开心的好似一个小孩子。有时候胤祥也这样没有理由地喊着“四哥……四哥……”你问他什么事情,他也不说,就只是唤着。四爷此刻就是这样,只想不停地喊着“阿玛……”

这一天夜里,四爷又烧了起来,守着一边榻上的弘暻流着口水睡得小猪崽一般,弘晖睡梦中耳朵一动,听到小太监走路的动静翻身一骨碌爬起来,忙慌披上衣服起身,小跑过来照顾阿玛用药喝水:“阿玛,好受一点了吗?”

“咳咳,阿玛好多了。你回去睡觉。”四爷有点神志不清,脑袋混混沌沌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好似有千斤重担压着。

弘晖怯生生地叫:“阿玛!阿玛!”四爷听出来他的惊恐,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他的手,挤出来一句话:“莫怕。背书给阿玛听。”弘晖忙抹了眼泪抬头,想挤出一丝笑,可笑容未成,眼泪又滚了下来。

抹去又落,抹去又落,索性作罢,抱着阿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紧紧地搂着阿玛不松手:“阿玛,儿子在床边陪着阿玛,儿子给阿玛背书听。‘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弘晖声音里都是哭泣。换声期的公鸭嗓子响在耳边,又因为困意透着一抹嘶哑。四爷迷糊昏迷中听着,侧坐于一旁静静听着安抚着孩子的脊背。等弘晖哭了好半晌,眼泪才渐渐止住。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他背诵着千古传诵的古老诗歌,他尚且不明白这份人类最纯真最天真烂漫的情感,不知道以浪漫的心情去体察一位苦苦思念和等待的情人的苦衷。但他永远记得,自己领着弟弟妹妹们守着阿玛,幻想期待阿玛醒过来,几次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真正见到阿玛醒过来的那一刻的激动和感恩。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黑色官服真合适,破了我再来缝制。你到馆舍去办事,回来我送你新衣。四爷恍惚记起来今天福晋给他送来新衣服,带走了换下来的脏衣服——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和福晋说,也没有和弘晖说。

四爷一面咳嗽着,一面模糊道:“弘晖,阿玛要给你额涅肚子里的孩子取名‘福’字头,是因为大致测算出来,这个孩子不好养活,取名‘福’字头带点儿福气,要祖先们保佑。”

弘晖蓦然顿住背诵的诗词,静默了半晌后,幽幽道:“我从小跟着阿玛,阿玛,我知道你一定有原因。我都知道。”

四爷震惊地看着阿玛平静如水的脸,弘晖微微一笑道:“阿玛,额涅也知道阿玛一定有原因,只是小孩子一般赌气,想要和阿玛闹着,要阿玛哄着。阿玛和皇祖母说,是因为想不到食物的小名儿了,皇祖母也告诉儿子了。儿子一听就是假的。但是儿子也哄着皇祖母。”

四爷因为发烧,面孔在烛火下有一抹橙黄色的潮红,伸手握住弘晖的手,弘晖道:“阿玛宠着额涅、年额涅、姨姨们,儿子和弟弟妹妹们都知道。伯伯叔叔们也说那,都是阿玛给宠着的,一个府都是小女孩。当然,阿玛更疼着妹妹们。额涅、年额涅、姨姨们都吃妹妹们的醋,说阿玛只疼女儿侄女儿。阿玛,弘晖以后有了福晋和侍妾格格们,也这样宠着。等弘晖有了闺女,也这个疼着。弘晖也管着弟弟妹妹们,阿玛都放心。”

完全还没开窍没有羞涩的小少年弘晖,严肃庄重地说着小大人的话,四爷紧闭双眼,捂着胸口,无力地咳嗽几声,这次病重,就猜到弘晖也许会如此说,可真听到时,还是万箭钻心的疼痛,他道:“阿玛,儿子长大了。阿玛,儿子刚听说的时候吃醋,但是现在也明白了,以后一定多疼着年额涅生的小娃娃。家里头一切都好,额涅和姨姨们收到消息后都不闹了,只哭。只盼着阿玛好起来,埋怨说‘说好的当天晚上可能不回去,却是一连三天不能回去,’说‘阿玛答应了好好照顾自己,却是病倒了’……”

小弘晖长大了,孩子的成长,总是伴随着痛苦。四爷可以想象,自己病倒的三天三夜,弘晖承受了什么样的煎熬。既要照顾自己,又要照顾胤祥府上,更要照顾好一大家人。因为阿玛倒下了,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男子汉了。

有那么一瞬间,四爷好似看到上辈子年轻的弘历。弘历照顾自己用药后,转身走到桌旁推开窗户,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缓缓地压抑地说道:“我知道,阿玛最疼福惠。”当时的他,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也是这样万箭钻心的疼痛,弘历道:“额涅说,其实阿玛最疼弘晖大哥——阿玛你恨也罢,怨也罢,都是儿子对不起你。儿子想,弘晖大哥和福惠有阿玛的疼爱,短短八年时光,也是值得了。”

他那个时候才知道,弘历是恨他的。弘历承担了所有为人子的责任,无怨无悔。如同此刻的他,面对汗阿玛的嘱托,无怨无悔。四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做父母的一时疏忽,被牺牲被委屈的总是孩子?最奇怪的是当孩子还半丝怨怪也无。究竟值得不值得?

虽然明知道弘晖如今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四爷依旧手紧了紧:“然后那?”弘晖低头静默了会,向阿玛粲然一笑道:“后来年额涅闹着要来宫里照顾阿玛,额涅不答应,十三婶婶也闹着要去宗人府照顾十三叔,额涅想要来宫里也不能,年额涅哭得喊肚子疼,瓜尔佳姨姨和董鄂姨姨晕了过去,太医来诊脉,说是年额涅动了胎气,需要静养,瓜尔佳姨姨和董鄂姨姨肚子里有娃娃了。额涅照顾好她们,生了大气,很是骂了一顿年额涅和几个哭得凶的姨姨,年额涅和姨姨们便都不哭了,好生照顾自己身体……”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来阿玛刚说“年额涅的这个孩子不好养……”一脸担忧又安慰道:“阿玛别担心。太医说了,年额涅好生养着,对小娃娃没有影响。今天阿玛醒过来了,消息传回去府里,都高兴地念佛那。又都哭了,还说是高兴的哭了,儿子也不懂。”

看到弘晖那个真正带着开心温暖的笑,四爷知道他肯定也是稍稍放心家里了,可心里还是紧着问:“然后那?你那?你的弟弟妹妹们那?”弘晖笑看着阿玛道:“……儿子很好。阿玛不要担心。弟弟妹妹们一开始都吓哭了。来到宫里后,又收住了眼泪。很是坚强。照顾阿玛,给长辈们请安,都好得很,在乾清宫里头三天,也没有打扰玛法和大臣们做事。”弘晖说完,低头而笑。

四爷固执地摇了摇他的手问:“你好吗?弟弟妹妹们都好吗?”弘晖道:“都好着。读书学习也没丢下。就是几个小点的弟弟妹妹要亲近阿玛,奶娘嬷嬷们随时看着拦着,他们就会哭,八弟生气地打了拦着他的丫鬟,儿子训斥了他一顿。他乖乖地和丫鬟道歉了。”

弘晖定定出神,似乎人依旧是收到阿玛病倒时候的惊恐中,打马飞奔在那个冰天雪地中,连夜进宫的痛苦无依。四爷轻推了儿子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再后来那?”弘晖愣了一下道:“没有了,阿玛。弟弟妹妹们都乖得很。额涅要顾着家里不能呆在宫里,妹妹们不好住在乾清宫,第一天晚上三个大妹妹领着小妹妹们住在宁寿宫和西三所。后来皇祖母和祖母病情好了,放心不下她们,就留着她们住在承乾宫和永和宫。”

四爷遗憾地说:“阿玛还想着,和你额涅好生解释‘福字头’名字的事情,带着你额涅和其他姨姨们,看星星看月亮。”弘晖幽幽道:“阿玛,儿子不明白。为什么阿玛只是陪着年额涅看星星看月亮,额涅和姨姨们这么生气?”

弘晖紧紧握着阿玛的手道:“阿玛,等您好了,再带着额涅和姨姨们看星星看月亮。玛法说,对待女子们,凡事要做到一视同仁,立身正,要想春天宠着百花一般宠着,却也不能放纵她们。犯错了要罚,但要记得都要当家人一样有情有义。”

四爷颇为认同道:“你玛法说得对。夫妻是家人,只是因为是没有血缘的陌生家人,所以相处的时候更要注意。”话刚说完,忍不住又笑了出来。弘晖开心一笑道:“阿玛,儿子都记住了。儿子将来一定和阿玛一样,做一个好夫婿。阿玛一定有很多很多孝顺的儿媳妇。”四爷苦笑起来,胖儿子光知道媳妇儿多的好,不知道媳妇儿的烦恼那。四爷最后的一丝力气都已用完,不想再费尽心机去对抗困意和发烧了,他太累了!

病势本已好转,夜里猛然又烧起来,弘晖急得握着阿玛的手,只是哭,四爷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样好,烧糊涂了,可能就能忘记上辈子的记忆了,就不需要心痛烦恼已知的未来了。

似梦似醒间,彷佛总有一双深黑冰冷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好似是弘晖,好似是弘历,盯的他心中,脑中全是刺痛。四爷用力想抱住他们身体被困在一团烈火里,疼痛难忍,却只能咬牙忍着跑到一处冰冷的湖水里。恍惚中觉得永远睡过去吧,睡着了就没有痛了,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个完全黑暗寂静的地方可以让他彻底休息。

弘晖好似不停地在他耳边背诵《诗经》,一遍遍,永不停歇,拖着四爷不许他完全睡去。一声声的“阿玛”牵着他的意识不堕入那个完全黑暗的地方。

四爷睁眼时,一群孩子围着他喜极而泣,颗颗眼泪打在他的脸上。四爷高烧退下,弘晖却整个人瘦了一圈,嗓子完全哑了,和他说话只能连比带画。想着儿子竟然在床旁整宿整宿的背诵《诗经》,不停地叫“阿玛”,四爷忽然很是清醒了,病在宫中,皇太后和汗阿玛皇额涅额涅等人只怕绝不会比自己好过。他还有一家女子孩子幕僚下人们要照顾,还有宗人府的胤祥要看好了,他怎么能放弃?

病渐渐好转,四爷从宫里回来雍亲王府,人还是懒得动,每天只陪着家人,经常进宫请安。正好挨着腊月节、春节、新一年的正月节,大清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假日的放松中,也没有差事找他。他被身边人严格管着,一天中,小半天都是躺在床上、躺椅上。手内数着太皇太后给的菩提佛珠,摩挲着皇额涅给的翡翠扳指,嘴角似笑非笑,悠闲出神。

弘晖推门而进,侧坐于躺椅边,给阿玛盖好掉下来的毯子,轻声道:“阿玛,玛法又废太子伯父了。”四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弘晖接着道:“玛法颁布圣旨,张廷玉念的,所有的伯伯叔叔们、六部九卿大臣,一律在乾清门外听着。旨意很长。圣旨的最后还加了一句:今后,谁要再说替太子伯父申请复位,以国法严处。再不准任何人为太子伯父讲情——除了阿玛,十三叔也从宗人府来听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