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知道他犯疑问了,刚养出来一点点肉的俊脸上转了愁困的神色:“总是四哥的脾气改变不了了。以前是那样,现在还是。如今江南闹成这样,四哥很是忧心不安。”
胤禵觑着眼叹气道:“弟弟也看出来了。江南的形势,不大妙。但是,应该能达成当日四哥的计划。”
四爷假意地用袖子拭了拭眼角,苦苦道:“四哥在江南看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怎么能不管?十四弟也是亲眼所见,哎。”四爷眼睛含泪地望着胤禵,唏嘘道:“若此生有福气完成去年江南未了的心愿,四哥也满足了。倒是需要十四弟成全。”四爷停一停,“只是世事无常,十四弟如今风云跃起,只怕早忘了四哥这个人了…”
胤禵忙道:“四哥言重了。四哥你是亲王,弟弟对比四哥算得什么?弟弟既然知道四哥关心江南情况,若没有把握,也不敢来见四哥。”他停一停,“其实自四哥从江南回来之后,汗阿玛心里也不大快活。虽然因为太子殿下和八哥,对政务不管不问,可是心里却十分惦记。方才四哥说汗阿玛看重太子殿下和八哥,对弟弟挺好。可是,汗阿玛几次和弟弟通信,询问的都是四哥的事情,就怕四哥报喜不报忧,担心四哥受不住夏天酷暑。”
“弟弟听说,汗阿玛远在西部,每次和大臣们商议事情,都会念叨四哥。说要是四哥在,会怎么做。”胤禵觑一觑四哥的神色,道:“汗阿玛天子之威,除了太子殿下,何曾这般念过其他儿子?其实四哥往细里想就明白。若不是汗阿玛默许,即便有噶礼大力操办,那江南的摊丁入亩,能施行起来吗?”胤禵的神色缓缓沉下去,亦有些动容,深深看了四哥一眼,“汗阿玛对四哥要做的事情,从来都是维护的。”
胤禵缓缓挑破康熙和四爷之间的些许父子脉络,四爷心里不是不震动的。然而,也只有震动而已。
四爷轻声道:“汗阿玛也只是支持四哥的事情而已。”四爷微微蹙眉,按捺住心底的萧飒之意,道:“汗阿玛心底唯一的儿子……”
胤禵垂着眼睑道:“四哥心知肚明,那个儿子在汗阿玛心中是何等分量。少年夫妻,不是后来人可以相较的。少年夫妻的妻子一方难产去世,做夫君的本就对孩子疼之入骨。更何况,这么多年亲密无间的父子之情?要弟弟来说,汗阿玛对四哥的疼爱也是疼爱,对每一个孩子的疼爱都是疼爱。无需计较。”
四爷沉静着气息,不让它表现出来。十个手指头伸出来有长短。汗阿玛的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他不能去回想,这是怎样一句踏尽除太子外其余儿子们自尊的残忍的话。
胤禵见四哥默默,闷头喝了一口酒,美酒醉人人更醉人,继续道:“弟弟出生的晚不知道,但八哥一直说,四哥才是汗阿玛最疼的一个。四哥,您看看弟弟,弟弟那一次在木兰,真想死在汗阿玛面前算了。既然是凑数的,活着做什么那?”
承德山庄,这个地名瞬间拨动了四爷的心弦。体元主人的印章,到底是谁的手笔那?
四爷静一静神,老八应该从来不会骗自己的,然而即便他不会,有些事四爷也一定要确定一番。四爷深深吸一口气,或许…还可以不用按眼下的步骤走下去。
四爷挤出一抹轻微的笑容,“说起来承德山庄,四哥也是难过。每每午夜梦回,都不忍心去回忆。当时呀,四哥真吓到了,真怕胤祥和大哥、二哥一起都被圈禁了。”
胤禵的神情倏然被冻住,喉头溢出一丝呜咽:“不瞒四哥说,弟弟也是害怕。谁能想到那?雷霆之怒,雷霆之怒,原来是那个样子可怖!”胤禵略略几句将当时的心情提过,又道:“偏偏这些事情,如今都只能憋在心里了,以后谁也不能说了,历史上也没有一点痕迹了。弟弟如今只能安慰自己,一切都过去了,都和以前一样。”
帝王对儿子们的雷霆之怒!哪怕四爷早就知道,哪怕四爷也曾经给过别人这样的“雷霆之怒”,如今听胤禵说出来这份恐惧,心口亦是剧烈一痛,痛得几乎要弯下腰来。胤祚眼见不对,忙捧了茶上来道:“四哥喝醉了,喝口茶再说。”又好哥哥地看一眼胤禵,轻声道:“都过去了。”
胤禵默默地喝酒,也不言语,只把目光有意无意拂过他十三哥的脸庞,恍若无事一般。
滚热的茶水流淌过喉咙如火灼一般,四爷极力抑制住心神,强自镇定道:“大哥年纪轻轻的,……真是可惜了。”
胤禵叹道:“是啊!前两年大哥还说,他很是喜欢去打仗,去西部,去草原跑马。海东青飞在天上才是海东青。汗阿玛也说大哥是坐不住的性子。偏偏大哥好不容易在兵部熬出来了,……,若大哥如今还在兵部多好,我想去打仗,我刚就忍不住和四哥说,我进了兵部才知道兵部的难处,压根不是管打仗的,就是管杂事的,都是文官儿在扯嘴皮子。大哥,大哥,如今不知道怎么伤心那。昨儿收到额涅的信,额涅也叮嘱说,要我办差千万小心着。”
海东青飞在天上才是海东青……四爷下意识地看向和弟弟们说话的老十三,只是无言。
胤禵的年纪也不大,刚有二十出头,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呆住桀骜不驯。此刻这样面容愁苦地耷拉下眉毛,也是越发显出少年意气风发。四爷心下有一丝丝不忍,轻轻望了胤祚一眼,他却是面无表情,安然坐在自己身旁。
胤禵叹了口气道:“江南的摊丁入亩有了开始,弟弟也高兴,为国为民的大好事,要门人都全力配合,甚至有的江南亲友家庭闹出来纠纷,也给管着。四哥你不知道,这次噶礼的行动闹出来多少事情。清查顾家的土地,那顾家的大房和二房先打了起来,大房说,他爹偏心,居然多给二房两个庄子。二房说,他娘偏心,居然多给大房三个花圃园子。家家户户都闹,不同房的闹,不同支的闹,那同支系同房的,又有子女们闹,妻妾们闹……为了这些事,汗阿玛也叹息好多回了,大臣们劝说着,可汗阿玛只不听劝,对这些家族的闹腾很是有感触。或许等汗阿玛回来,见四哥将事情办好了,心情能好一点儿。”
四爷简直闻所未闻,吃惊道:“一家子先闹起来?”
胤禵忧心道:“是呀,都想不到的事情。”
四爷只能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胤禵愁眉不展,焦心道:“江南的事情还好说,可我们的太子爷……如今太子妃嫂嫂也没有心力去管毓庆宫的事情,只能吩咐了敬事房不许闲杂女子有孕。”胤禵长长地叹息了一句,“这些事情,四哥哪里想得到?都是我在八哥跟前听一耳朵。我眼瞧着,汗阿玛还是重视四哥的事情,只是汗阿玛的身体,不允许他劳累,更不能动气伤心了,汗阿玛也是心里苦……”他拿眼瞧着他四哥,只等他四哥自己开口。
四爷怅然叹息了一句,仿佛无尽的委屈、伤心、孤单与伤感都叹了进去,良久方道:“我纵然是为国为民,可若江南这件事办不成,四哥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汗阿玛?还有十四弟说起来的,汗阿玛对四哥的维护之情,更叫四哥无地自容,原先想去找汗阿玛请罪的念头都不敢有了。”
胤禵唇角微动,抿了一口酒,道:“弟弟虽然旁观,却也清楚。四哥这些年的辛苦,汗阿玛又怎么不看在眼里?以前弟弟愤愤不平,现在弟弟发现,哪一个儿子做了什么,汗阿玛其实都记着小本本那。”胤禵低头片刻,他是真的有几分醉意了,苦笑道:“其实四哥不用担心,弟弟认为一定能成。这些日子,弟弟在兵部,方发觉人事艰难,西部当年打仗留下来的备用粮库,很多都废弃了,弟弟着急,可是户部说兵部管,兵部说户部管,弟弟进了兵部,束手束脚,至于实权……如今弟弟可算知道大哥当年的难处。弟弟倒是想问四哥,有没有弟弟能帮四哥做的,尽管说。”
四爷掏出来小糯米亲手做的手绢点一点眼角,唏嘘道:“难为十四弟想着四哥,如果有十四弟帮忙,四哥对江南的情况更有把握,只是这事不容易办。”
胤禵开心地眯眼一乐,笑道:“江南的情况,四哥真不用担心,看着艰难,未必十分艰难。上次年羹尧带兵北上的那件事,弟弟也给按下去了。弟弟如今,也就这点文书的事务了。”
四爷半是感谢半是叹息:“十四弟,眼下四哥烧起来大火了,木柴不够了,捉襟见肘,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胤禵笑得气定神闲,还颇有得意,他确实应该得意,他四哥啊,和他说这样软和的话那,还需要他的帮助那。
“弟弟是帮四哥,也是帮弟弟自己。虽然四哥现在身在田园做个闲王——说句实话,当时四哥若不做孤臣,其余兄弟包括八哥谁也无法在群臣面前冒头——四哥一直是弟弟最崇拜的四哥!”说罢一仰头,激昂道:“四哥有事说就是,只要弟弟能办到的,一定义不容辞。弟弟还要感谢四哥,给弟弟找一些事情做你。弟弟也想给江南百姓出点力气。”
四爷“嗯”了一声,无奈地妥协且欣慰地说道:“好吧。十四弟长大了,能给四哥分忧了。四哥就直言了。四哥打算,去和汗阿玛说一说,要你六哥南下一趟,你六哥还没见过大海那,夏天热,他也受不住,秋天也不去木兰。可是四哥不放心你六哥一个人,江南乱着,想要十四弟陪着走一趟。”
胤禵:“……六哥去游山玩水?”我跟去做保护,不是,做保姆?列祖列宗在上,胤禵有两个哥哥,这辈子是什么命啊!
眼见胤禵有点傻了,四爷不大明白,笑道:“江南情势不大好,你顺便去看看。还有胤禄和胤礼。胤禄你知道,他外公和李煦、曹寅的关系都特别好,在江南也能帮你一二。胤礼还小,跟着去见识见识一点事情,也能帮你跑跑腿。”
这下胤禵明白了!
都是借口。
“江南情势不大好,你顺便去看看。”才是重点!
胤禵瞬间心情大好,笑得宛若夏花一般灿烂,在月色下一口白牙宛若盛开的白玉兰。
“四哥放心。弟弟一定完成任务!”帮四哥解决问题开心起来,南下脱离兵部的旋涡八哥的掣肘,办差立功,拉拢江南士绅……胤禵的整个人都发光了,比月亮还亮!
胤祚起身走了两步,轻声道:“天色不早了,十四弟今晚上住在庄子上,还是回去?”
胤禵微微一笑,向他六哥高兴且激动地说道:“天那么黑了,我住下明天再回去。”说着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披风给六哥披上,“六哥你放心,弟弟一路上一定照顾好你,看山看水看美人儿,都成。”
三天后,康熙的回复就送来了,恰好胤祚、胤禵等兄弟都在,胤祚坐在门边,一眼看到外头的人影,言道:“是汗阿玛跟前的李德全。”
李德全打扮得利索,一身骑马装,满身都是奔波的劳累,行礼道:“皇上叫奴才说,后日正午,有海神娘娘出海,若来得及,明天就出发。”说罢又指着身边侍卫放下的三个筐子道:“这是皇上、皇太后、皇贵妃娘娘、德妃娘娘送来的。”再从怀里掏出来一叠子信件:“这是给阿哥爷们的信。”
李德全走后,四爷自己拿着小刀,隔开绳子看看筐子里的东西,山西红枣、小米、核桃、干台蘑、大同黄花菜……大多是给胤祚保养身体用的。招手让胤祚过来看看,取出下面几件酥沙不皮,甜而不腻的滋补闻喜煮饼,感叹道:“汗阿玛担心六弟。闻喜煮饼是你那次去西部打仗,最喜欢吃的饼子。连颜色、花样都是你素日喜欢的。”
胤禵等兄弟都看六哥:一起出去打仗就是不一样啊。这么久的事情汗阿玛还记得。胤祥眯眼道:“六哥,十年多了。”胤祚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淡得像闻喜煮饼一般香甜,道:“是啊,所以你们年轻的,成长起来了,也要记得我们年长哥哥们的功劳”
年轻弟弟们齐齐给他做鬼脸,胤禵倔强道:“等着,我们也会去打仗的!”
“没有打过仗的都这样想建功立业。我巴不得天下太平永远没有战争。”胤祚的眼前是西征的一场场战事,去世的将士们,担心粮草挂心敌袭日夜难安的煎熬,他把食材都理一理,道:“干饼子刺嗓子,开水没煮开就泡馒头的滋味儿,你们呀,不知道。”
四爷微微颔首,望向窗外的三伏天盛景,花开如醉,漫天盈地,四爷的心底却刀光剑影如斯。“十四弟的意思我晓得,未来都不定。先将手头的事情做好。”嘴角漫起一缕连自己也不能察觉的冷笑,“江南,海洋,估计都等着你们。”
胤祚默默良久,夏光如云霞,枝头的玫瑰花火红似锦,映得兄弟六个的面容皆是充满希翼。
胤祚将筐子再次封好,哑着嗓子道:“那日听十四弟说起汗阿玛对儿女们的心意,我在一边听着,都难过。”
“汗阿玛是汗阿玛。”四爷平静微笑,“反正汗阿玛是疼二哥的,我们都长大了,不吃这个醋了。”佛珠串儿在手上划过稀薄的痛楚,“打小儿四哥就不平,能怎么办?二哥是二哥。”
胤祚温和的目光锁在四哥身上,轻声道:“可是十四弟说的一刹那,四哥明明眉心微动,明明是动了情绪。再长大,也是汗阿玛的孩子,该吃醋还是吃醋。”
四爷仔细体味自己两辈子和老父亲的父子之前,察觉弟弟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轻声道:“当时动了情绪,又如何?人生总有风雨,时间总是朝前走。该是怎么样还怎么样孝顺就是。”四爷敛容,明朗道:“那是我们的汗阿玛,你能怎么办?”
胤祥、胤禵、胤禄、胤礼都默不作声,尤其胤禄。当日里被太子打伤成那样,要不是四哥,一条命要去了一半儿,可是汗阿玛一直未发一言。不怨吗?他做不到啊。
胤祚凝神片刻,瞄胤禄一眼,无限复杂地说道:“汗阿玛年纪大了,有汗阿玛在,我们有的抱怨,有的依靠。这就是最大的福气。”瞅着几个筐子眼圈一红,“除了父母兄弟姐妹,天底下还有谁这样惦记着?”
几个兄弟都是动容,低了头,掩饰眼里的泪意。
四爷微微一笑,仰起头,平静地望着庭前落花,一一随风飘向大地。
第二天四爷起的早,不过淡淡松散了头发随意披着,早起用前两日就预备好的沉香水梳理了头发,乌发间不经意就染了隐约的沉香气味。
年侧福晋认真帮四爷梳理着头发,一下又一下。四爷闭着眼睛,感觉梳齿划过头皮时轻微的酥栗,又是活着才有的感觉。忽然,年侧福晋手一停,低身伏到他膝上,声音微微发颤,“爷,我害怕。”
四爷的手拂过她松松挽起的发髻,轻声道:“怕什么?”
年侧福晋的发丝柔软如丝缎,叫人心生怜:“我听说了江南的事情,我怕爷今朝不能成功,但要是成功了,以后的路只怕更险更难走。我前思后想,总是害怕。”
年侧福晋的手涔涔发凉,冒着一点冷汗。四爷沉住自己的心神,反手握住她的手,定定道:“这是必须走的一条路。所以,爷只会让自己一直走下去。”
害怕么?四爷未尝不害怕。上辈子摊丁入亩成功了,付出的代价何其惨烈。只是如果害怕有用的话,天下的事只消都把自己捂在宅子里逃避就能解决。人生若能这样简单,也就不是活人的一生了。
四爷穿上一件新的天蓝色缂丝长袍,苏州织造局送来的纱质的料子,微微有些冰蚕丝的凉意,绣着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海水云纹,只为在阳光下时反射一点轻灵的光泽。里头穿一件雪白的茧绸中衣,也裁制的贴身飘逸。
年侧福晋担心又害羞地给他打理衣服,自己亲手裁纸,一针一线密密缝制出来的衣服,穿在夫婿的身上,要她心生隐秘的自己也不明白的窃喜,红着脸小声问:“爷穿着怎么样?爷在庄子里,不需要正式服饰,可也不好太简单了。”
四爷微笑:“很好。怎么样爷都喜欢。只是做针线辛苦,注意着不要费眼睛。”而且,也唯有这样的颜色料子,才能显出一夜没睡好的消瘦姿态。
年侧福晋心疼地看着爷瘦削的面颊,娇嗔道:“爷,你休假也不一定穿的素呀,爷穿大红好看,好多人想穿穿不出来那。我两个哥哥就是。”
四爷点头:“有道理。男子穿红,女子穿蓝,煞是精神好看。”出来寝室,见到丫鬟在打扫年侧福晋念佛的佛龛。四爷默然。人都说观音慈悲,慈眉善目,最是普度众生。其实,神灵都是高立云端看尽人间悲喜离合。
外头已经隐隐闻得呼喊之声,不用去想也知道定是孩子们要去城里送行的闹腾了。年侧福晋在旁关心地笑道:“刚传来的消息,说廉郡王昨儿连夜给整理出来的出行依仗,端的是金银焕彩,珠宝争辉,真真是显赫得不得了。”
四爷心下很是平静。
太皇太后曾经说,佛祖有金刚怒目,菩萨是普度众生,人却是最幸福的,天生有神仙保护着。四爷却是知道,人间所有的,有关于神仙佛祖上帝救苦救难的美梦和希翼都是一地狼藉。
人只能自己度自己,靠一己之身去保全。
所以,太皇太后,请你原谅胤禛,原谅胤禛的不得已,原谅胤禛要再度眼睁睁地看着废太子。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两只眼睛里湿凉一片。却是苏培盛的声音:“爷,马匹都准备好了。”
四爷慢慢地走着,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每天用经文的梵音压抑住心底的戾气,他装也装不出来老八的笑脸迎人,冰冷地拒人千里之外,默默地办差,反而是最合适的。西山上清晨的风有点冷,迎着山风翻身上马,凉劲的山风拂面而来,四爷的头脑中有冰冷的情意。恍惚想起上辈子争皇位的路上,那时失去大势失去十三弟前途一片晦暗,再难过,心里也总是有对父母的期盼的。而这辈子,当真是半分也没有了。人生种种,千回百转,可能,就是不抱有期待平常心对之,方是正道。
骑着马,护着四福晋和孩子们的马车,四爷一行人进来四九城的紫禁城,午门口。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昨天老父亲信里亲自叮嘱特赐的出行仪仗之一,胤禵正在和他六嫂说话,在看见四哥的一瞬,目光分明晃了几晃,驻步不前。
胤禵昨天看完老父亲和老母亲的信件,那真是心里头什么滋味儿都有。
老父亲要他照顾好他六哥,照顾好两个弟弟,顺便关注江南事情发展,有问题及时汇报,他还没发觉。
老母亲那满信纸都是眼泪,眼泪干涸后的字儿都看不清了。反正就是两句,办差要听四哥的话。出门要照顾好六哥。四哥不能担心江南最好长胖一点儿,六哥不能掉一根头发蹭破一点油皮,反正不管哪一个哥哥出事,她都要受不住地,在五台山直接去见佛祖。
又是眼泪又是命令又是威胁的,胤禵方觉得,自己可能被四哥坑了。
更有昨晚上八哥九哥十哥等人一起半真半假地取笑他:“这果然是一母同胞啊。四哥南下你护着,六哥去看大海,你也要去护着。”
就连十四福晋都一夜里不停地叹气:“爷,虽然我会想念你,但是你的兄弟情意,要我太感动了。你可一定要照顾好六哥。六嫂和弘时下午拉着我哭了一下午那。说六哥这辈子就是羡慕别人跟着汗阿玛走南闯北的……”
今天一大早见到六嫂和弘时,母子两个眼泪汪汪的,送给他一本书一样的注意事项,都是他六哥的衣食住行。不能喝冷的,但也不能吃热的,不管什么都要温和的,注意温度,对了,还附带温度计等等一马车几大箱子。
胤禵真懵了。
照顾好六哥是应该的。可是,他好像,是去办差的?
可他此刻瞧着四哥满眼送行不舍的模样,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从他有记忆起,德妃就一门心思地关注六哥的身体情况,天天担心四哥顽皮打架得罪人,他都习惯了。而且,这样人前露脸的实事办差立功劳,也就四哥想着他了。
四爷微微一笑,向身边的胤祚胤祥道:“六弟十三弟,我感激好似做梦一样。总好像看着十四弟成长起来了。”
胤祥背向胤禵,伸手给四哥紧一紧披风,心疼道:“四哥,你昨天没有睡好,天气阴了,可能要下雨。”他转身,笑眯眯地瞧见十四弟一杆标枪地站在面前,惊讶地叫道:“十四弟,你果然长大了,都和我一样高了。”
胤禵一听这话来气了:“我早就和你一样高了。十八窜一窜!”
胤祚一手握住福晋的手,一手握住弘时的手,眉眼平静地笑。
四爷依旧是恍惚的神情,冷风卷起长袍的宽袖飘扬若水,在明晃晃的日色反耀一点银灿的光泽,益发显得整个人飘忽如在梦中:“六弟十三弟,我好想做梦一样,你们也在做梦吗?我记得,十四弟呀,胖嘟嘟地在奶嬷嬷的怀里,一手放在嘴巴里,奶嬷嬷说:‘这是哥子。’他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我。”
胤祥忍住心里疯狂的大笑,死命地掐一掐四哥的手:“四哥,的确是十四弟长大了。我可不想承认他长高了,一直骗你那。”
“是么?”四爷淡淡地扬一扬嘴角,伸手去抚十四弟棱角分明桀骜不驯的脸,缓缓道:“十四弟,你果然是大清的海东青。”
四爷情真意切,已经要眼睛蓄出来眼泪,胤祥惊呼着伸手扶着四哥,胤禵一步上前已经伸臂紧紧地扶着四哥的肩膀,发誓一样地唤:“四哥,弟弟长大了!四哥都放心!——”
长大了的十四弟,不再是以前的胖嘟嘟的十四弟。
可能这辈子,此刻他的眼里,自己这个亲哥,也不是他记忆里的亲哥吧。
四爷对上辈子那个,长大的却又一辈子没有长大的熊孩子十四弟,总是感情复杂的。
他缓缓闭上双目,明明已经决定了。这样突然送行的场面,心中竟还有一丝微微的抽痛——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风大了起来,真要下雨的样子,周围各色香氛味道,眼泪的味道,哭泣声,说话声,和庄子上的清净大不一样,四爷一时不习惯,咳嗽了两声。胤禵瞧着也低头嘶哑咳嗽的六哥,蓦然心生一种舍我其谁的责任感!突然间,他好似理解了母亲一直以来的担忧,甚至七姐姐出嫁前的叮嘱,这两个哥哥,都是爱折腾的偏偏照顾不好自己,都需要他的照顾啊。
胤禵双手握住四哥的手,紧张道:“四哥,今天天气冷,真要下雨了。你该坐马车来。”转头责备看向弘晖:“照顾好你阿玛。遇到天气不好坐轿子或者马车。”
弘晖看着他阿玛急得抹汗:“早上说今天天气冷,阿玛说早早见到十四叔,多说几句话,骑马快一点。”
胤禵越发感动了,看向胤祥道:“我离开北京,你多去看着四哥。”
胤祥的语气有些悲切,哽咽道:“你们今天就走,四哥昨天哪里能睡得着?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四哥。”
胤禵瞅着阴风越来越大,真要下雨了,女子孩子还在那都穿的薄,顾不上说什么,拉着四哥到午门大殿里,一叠声地在催促道:“四哥,我们要尽快出发,你赶紧回去喝一碗姜汤,可别受凉了。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六哥,十六弟和十七弟。”
温热的姜汤从喉中流入,辣的四爷真咳了两声,睁开眼来伤心望着眼前的一切。兄弟们、孩子们焦灼的神情随着他睁开的眼帘扑进眼中。
胤禔接过碗轻叹,无尽的感激和感佩都化为一声叮嘱:“你呀,今天夏天可要好生养着身体。”
胤俄也皱眉道:“四哥,老十四皮糙肉厚的,不用担心。”
刚刚周围人都因为四哥难得的感情外露,很是感动羡慕地看着老十四,当事人胤禵的眼圈儿都红了,临走的时候还念念不忘地叮嘱四哥照顾好身体。
此刻众人更担心他的情绪,两个亲弟弟都走了,尤其老六的身体情况,哎。
四哥坐在中间,被所有人包围着,就连八爷怀疑混账雍正都是在表演,也都要心疼四哥当哥子的一片心意了。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上辈子,混账雍正对老十四再恨得慌,也只是将他圈禁着守皇陵,好吃好喝的,一直活到乾隆朝。
这辈子关系更好了,却也更能机灵地蹦跶了。还有老六也活了下来,身体不好还偏偏要去看大海,大海上是什么天气?尤其江南如今的情况,四哥不知道怎么操心那。
八爷还是有点同情四哥这一方面的。
当然,八爷也不会相信,这样关键的时候,老六那个小诸葛南下,就是为了看大海。八爷更不信老十四!那小子,指不定怎么心情火热地要去江南拉拢士绅们那!
想到这里,八爷又去看他的混账四哥。
四哥这个时候,要兄弟们南下,当然是为了江南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是老十四那?老六再聪明,那身体也是不能操劳的。老十六和老十七跟去就是学习的。主要还是老十四。
江南,哪个方面,主要用得到老十四?汗阿玛又怎么会答应那?还同意了老六南下?
老十四只是顺便看看江南情况,可八爷越是琢磨越放心不下。四爷休息一会儿,缓过来一口辣气,对还在哭泣的六弟妹安慰道:“弟妹莫要担心。六弟的身体情况好多了。这次南下看看。如果可以,下次你们都去。”
弘时哭着问阿玛:“真的?”
“真的。”四爷斩钉截铁。
哪知道六福晋更能哭了:“四哥,我家爷的心思,我都知道。他能去江南了,下次可能还要去南海那。恨不得走遍天下。”
四爷:“……他要是能走遍天下,一定带着六弟妹和弘时。都不要担心。开开心心的。”
“哎。”六福晋心里头不知道什么滋味儿,既是替自家爷高兴,又是心酸,更是心疼。当然,还有数不尽的担心和牵挂。
十四福晋突然抽噎着问道:“四哥,我家爷这次南下,六哥能管得住他吗?他不要回来带回来一马车的妹妹们。”
刷的一下子,在场兄弟孩子侍卫太监们,不知道什么该哭还是该笑。
弘暖小孩子听不懂,又大胆,懵懂地问:“十四婶婶,十四叔怎么带回来一马车的妹妹们?姑姑们都在宫里呀。”
咳咳。
大人们的表情精彩纷呈。偏偏小孩子们都好奇地看十四福晋。
十四福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脸红地一低头。
“十四弟妹也放心。”四哥严肃着脸保证道:“十四弟不会。”转脸看向弘暖:“你姑姑们都在宫里。你十四婶婶是担心你十四叔,路上乱好心,遇到卖身葬父的姑娘,就忍不住买下来带回来。”
“阿玛,我知道,那是仙人跳!”弘晖机灵。瞬间弟弟妹妹们都围着他:“大哥/弘晖哥哥,仙人跳是什么?”
“就是骗子。葬的父亲不是父亲,也没死,就是骗钱的!”弘晖一抬下巴,很是骄傲地解释。
“哇!”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瞬间忘记送别的忧愁伤心,纷纷议论仙人跳骗人,十四叔笨笨。胤禵的孩子们都拉着额涅的衣袖,眼巴巴地问:“额涅,阿玛笨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