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 155 章

“四爷,我……我罪该万死。我……”她哭的不能自己,觉得自己痴心妄想了。雍亲王是她一个杀手能接近的吗?

四爷因为她的眼泪莫名:“哭得什么?在爷手底下做事又累又忙,每次有休息他们都抢。”四爷说的是高斌和饽饽几个。

胤祥和胤禵也不明白。胤祥道:“你伤势还没有好利索,好生养着。”她却是哭的更伤心了。王之鼎倒是明白几分她的恐惧,对四爷讨巧地笑:“爷,阿娇姑娘能简单活动活动了。出来做做活儿也好。”

这下四爷明白了。

“跟着王之鼎动动也好。洒扫收拾的,跟着王之鼎做点轻便的活儿。”

阿娇还没反应过来,王之鼎已经按着她磕头拉她出来了。

反应过来的阿娇挣扎要进去磕头,王之鼎着急:“姑娘,爷要起床了。男女授受不亲。”她惊得捂着脸扭身跑了。

胤祥和胤禵乐得哈哈哈哈大笑。

四爷起来洗漱穿衣,钱白蹲下来给他穿靴子,四爷问:“今天有什么事情?”

“户部发来公文,说这十年大清人口增长快,要重新统计人口。运送到苏北的银子种子都到了,李卫跟着张伯行等官员亲自监督发放,辣椒花菜等蔬菜种子也有。皇上说苏北三年免税。……”

钱白说话利索,一样样记得清楚说的明白。

四爷点点头:“挺好。”

银白暗花缎面镶边浅蓝暗花软绸箭袖圆领袍,蓝色流苏腰带,白色亲领,藕荷色裤子,很是清雅的打扮。四爷出来寝室,和兄弟们一起用晚食,胤禵一看他的穿着就问:“四哥今天还是出门逛街?”

“去南京的几个书院看看。”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低低叹息了一声,胤祥拎着银汤壶给四哥倒了一碗奶汤,眯眼嬉笑道:“四哥你装扮成年轻学子,还是可以的。”

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四爷,轻轻咳嗽一声:“苏轼的父亲年过三十才开始读书,一样考中进士。四哥也可以。”

胤禵无语了,放下手里的烧饼吐糟道:“四哥,我们有话说。”

四爷在青花珐琅花鸟碗里一眨眼。

胤祥放下筷子,端正态度,严肃道:“四哥,噶礼能信得过吗?改革试点很是重要,万一操办不好,我们下面的计划都要落空了。”

胤禵一扬眉翻个白眼:“四哥,这事情先和汗阿玛说好,将来成功了,记住这是你的功劳。可不能要噶礼那老小子说成是太子爷的功劳。”

胤祥:“四哥,噶礼就是有心要操办起来,为了一个好名声。但他敢吗?他现在不是一心帮太子爷早日登基?”

胤禵:“我也认为,他就算有心,也会害怕。可能他第一个担心太子爷一旦知道,他帮助四哥做事,第一个容不下他。”

四爷感受江南奶汤熬出来的不同于北京的口感,挑着一边俊秀的眉毛懒懒地笑。

“你们认为,这个事情要成功,难吗?”

胤祥:“难。”

“这个事情要施行,得罪人吗?”

胤禵:“得罪了全江南的大家富户士绅豪门,一个不少。”

四爷乐了。

胤祥/胤禵:“!!”

胤祥一拍大腿:“我明白了。”

胤禵脸上肌肉扭曲,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郁闷。

太子对于这样得罪人的事情,会出头吗?就算他知道这办成了是大功劳,要表示支持,他能狠下来心得罪那么多人吗?

不说太子,八哥……,胤禵摇摇头。

四爷瞅着两个一脸懊恼的弟弟,安抚地笑:“你们的担心,你们站在四哥立场认知里,人都会有的想法。但是四哥站在太子殿下的立场认知上,他不会抢功劳,反而可能会阻止。”或者在自己打压江南士绅的时候,站出来反对自己拉拢人心。

“事情自然是有过程的。噶礼也需要时间思考。最后噶礼会不会同意,是有他自己做主。我们且先等着看看。”

胤祥和胤禟眼睛一亮。四哥有了主意,这件事暂时放下。

胤祥放松下来开心地用膳。

胤禵还有事情。

“四哥,那我们今天还去秦淮河转转吗?我听说书生学子们都喜欢去秦淮河。”

“出门之前,你四嫂转告了你福晋的话,不许你在外头花心。”四爷端着哥哥的架势一本正经。

胤禵鼻子都气歪了,偏他再心痒痒,也不敢自己偷偷去秦淮河找江南花魁耍,每天跟着他两个哥哥上山下河,走访村村落落,蹲大街上和老大爷下棋!他大口大口地用着烧饼,气到最后,都要气不起来了。

因为他两个哥哥都在看他笑话!

晴朗的好天气里,四爷领着两个弟弟逛着南京的学院,其中还有当年胤祥和胤禵跟着胤禩,在江南操办起来的工匠学院。

学院很热闹。

和苏州、扬州等地方的工匠学院一样热闹,充满新生的希望。

胤祥和胤禵一身月白衫子,站在四哥的身边,默默地看着,这完全不同于打仗厮杀的成就感,成就一方孩童,造福一方百姓。

进进出出的学生们老师们家长们,好奇地望着不远处官道上的三个年轻公子,尤其当头最俊的一个,都是惊讶于他们的风采迷人。

他们都不知道,这就是当今的四爷、十三爷、十四爷。

他们记得八爷、十三爷、十四爷的恩情。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四爷在幕后操办起来的。

胤祥和胤禵转首看四哥,因为四哥眼里的那份欣慰欢喜,眼睛湿润地避开了视线。

哥俩陪着四爷逛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晚上回来写信回去北京,和康熙说明情况,回复户部、工部事情,钱白送来家里的信件六封,认真看完挨个给回信。

阿娇在院子里和王之鼎打包包裹,远远地看到书房窗纱里映照出来的伏案人影,看得愣神。

王之鼎心里一叹,劝说道:“阿娇姑娘,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他的,莫要多想。”

“我知道……”阿娇知道自己的身份,能进来四爷府做丫鬟,已经是莫大的机缘了。她脸颊微红在夜色里看不清,但一双美目亮的惊人,亮的要王之鼎都不敢直视,移开了视线。

“王爷每天给家里写信吗?”

王之鼎没想到她问这个,低头绑着绳子笑道:“写。宫里长辈们担心,家里主子们惦记,小主子们想念。阿娇姑娘,你进了府里,就是幸福了。我们府里的男子,都和爷学着顾家照顾家人那。丫鬟姐姐们嫁人的,没有一个不幸福的。还有嫁给官儿们的。外头人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我们府里的丫鬟姐姐们啊,想要迎娶的人多着那。”

阿娇脸上更红了,却是微微低了头。

皇家人的丫鬟,都是旗人包衣,出身都是好的。进来四爷府上,被四福晋调理出来,自然是官儿们都要迎娶。

王之鼎打一个结子,蹲身开始捆扎另外一个包裹,抬头看她一眼,隐约猜到几分,当下笑道:“姑娘,不看出身,就我们府上的丫鬟,都是香饽饽。你没听过,宰相门前七品官?我们福晋跟前的丫鬟,那按品级,也是七八品”

阿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红红的,弯身和他一起捆扎包裹。

这些都是寄送回去家里的当地礼物。四爷出去逛,亲自买回来的。

两个人动作麻利,很快都捆扎好,要钱白将这些包裹,连同十三爷、十四爷那边送来的包裹,一起送给驿馆。

四爷在南京走走看看,遇到下雨天,就和江南文人一起赏雨听琴,还帮助十阿哥派来南京的戏班子排大戏,出席南京大剧院开幕仪式……九月初一离开南京的时候,各方人争相送行,都要大摆宴席,送来的礼物都是堆积成山。苏州顾家老家主带着顾家人再次前来拜见,进来偏堂就给四爷大礼磕头:“四爷,顾家老儿给您请安。”

“起来。”四爷瞧着精神焕发的七旬小老头儿,后头跟着的一家人,脸上有着笑模样。

顾老儿并没有起来,身体服帖地面,再次磕头:“四爷,四爷,顾家小二有您调理,如今身体康健、娶妻生子,一方知府。四爷,顾家永远记得您的恩情。四爷,草民有幸,这把岁数了还能见到您一面,您要草民给您多磕几个头。”

说着话,再次郑重地磕头。

四爷轻斥道:“起来。你这个岁数给爷行大礼,要求爷什么?后头的小子,扶着你们家的小老头快起来。”

后头的三个年轻人以为四爷生气了,忙扶着老头起来。顾老儿哭哭笑笑,摇头又是叹息:“四爷您看,这一家子,也就顾小二有点出息,这几个,不知道能给您多磕一个头,哪怕被你打一顿板子,也是天大的荣幸。”

四爷:“……”

“嘁!”门口传来胤祥取笑的声音:“我说顾老头,你家出来一个顾小二,你还不知足?这么大的年纪了,也不留点儿精明给年轻人?都带进去棺材不成?”

顾老头忙慌领着一家人给十三爷磕头再磕头,胤祥扶着他起身,疏阔的眉眼都是无赖:“爷可说好了,你再给爷磕头,爷也不会和四哥一样心软。”

“十三爷,小老儿哪里敢那?”顾老头苦笑连连,极力挺直了弯曲的腰身面对十三爷恭敬道:“十三爷,您是侠义之人。小老儿知道,万万不敢心存贪心。”

“吆喝,小老头还挺乖嘛。”胤祥兵痞子的模样儿,右手晃着一对文玩核桃,在四哥身边坐下来了,翘着二郎腿斜眼看着他:“说吧,这次来,有什么事情?”

顾老头一把挥开搀扶他的年轻人,重新跪下来,肃容道:“四爷、十三爷、小老儿不知道你们南下为什么,但小老儿知道,一场赈灾无需三位主子爷一起南下。十三爷,小老头前来,只为告诉四爷,您但有吩咐,草民万死不辞,草民这么大岁数了,若还能有机会跟着四爷干一番事业,草民真能含笑去见祖宗们了。十三爷,您记得当年您南下办学,草民也是出了力气的,草民老了,但胳膊腿儿还能动弹。”

说完,颤颤巍巍的,再次磕头。贴在青色地砖上的手老迈但保养得宜,此刻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小蛇。

胤祥一只手支着下巴,陷入思考中:明明四哥什么都还没做,和噶礼也只是交谈,噶礼也是严守秘密的,这老头就蛇虫一样闻到肉腥味儿了?

胤祥转身去看四哥。

四爷一板正经脸忒是无辜。

胤祥:“……”

好吧,四哥名声在外。可他还是疑问。

“顾老头,你说,你怎么会认为,四哥有其他事情做?四哥,就是南下赈灾,查看灾情和黄河水情,游山玩水那?”

顾老头一抬头,只笑。

看向四爷悠哉用茶的模样,恍惚间还是他跟在顾炎武老祖宗身边,第一次见到孩童的胖墩儿四爷。

顾老头看向胤祥,虔诚道:“十三爷,四爷是做大事情的。即使出来游山玩水,”避开皇位争斗,“四爷也是心系天下苍生。十三爷,小老儿跟着祖先顾老先生第一次见到四爷,那是二十多年前,老先生说:‘四爷是做大事的人,顾家、天下百姓……若想有百年安稳,都指望四爷。’”

胤祥眼睛一眯。

顾炎武那个老头……,他看向四哥。

四爷轻轻摇头,眉眼在茶香袅袅里一片朦胧,声音也透着江南烟雨的轻柔舒缓:“一路奔波,先下去休息。”

顾家人心里一惊,以为四爷生气了,一起跪下来磕头。

猛不丁一声“哎!”顾老头一声响亮的答应,给四爷行礼,真就领着他们退下来。

胤祥看向四哥,皱眉道:“四哥,那老头儿提起来顾炎武,就是要你心软。”

四爷放下茶杯,身体靠向椅背,放松地问:“最近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在打听我们南下的目的?”

胤祥一撇嘴,王之鼎端茶点进来,他用小银筷子夹桌上的炸小鱼美美地用着:“打听就任由他们打听。反正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四哥,顾家根深蒂固,徐家即使一跃而上,比李家、顾家、叶家这些原先一等世家还高,但毕竟根基浅,好对付。真正麻烦的,就是这是老牌上中下世家们。”

四爷目光微合,好似在看屋外头的风吹落叶,又好似在看阳光穿过树叶间。

“顾老头儿,是来求情的。断尾求生。”

“!!!”

胤祥心头一震。

四爷一睁眼,瞅着他不敢置信的模样,伸手扑棱扑棱他新剃头的青瓜脑门,安慰道:“这片土地上,人杰辈出。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这群所谓的隐世高人最讨厌!胤祥脸上肌肉抖动,愤声道:“国家要他们出力的时候,他们说官场脏污了他们的清名儿,繁杂事务打乱了他们的清净。如今国家要办大事情了,他们又蹦跶出来了,要护着自己的利益了。什么高人,说白了,就是精致利己到骨头缝里!”

“噗嗤”,王之鼎没忍住笑了出来,清理香炉的动作停下,回身面对十三爷的瞪眼作揖讨饶道:“十三爷,您说的太对了。他们呀,就是这样一群人。那什么,天大地大,没有他们的家族利益大。灾情救命如救火,也没有他们的文人尊贵重要。要不说江南到处是祠堂吗?”

胤祥一乐。

“你小子还有这个见识,不错。”一转头,看向四哥。“四哥,看来这事情,还真要噶礼来操办。”

“噶礼性格傲气,容易被激起来冲动。”四爷微微合眼思索,光影在巨大的书架前勾勒出他脖颈到锁骨纤瘦柔和且立体深邃的弧度,那样静谧的姿态,仿佛她是从时空长河中走出来的过客旅人,疏离而漠然。

“噶礼弹劾江苏按察使焦映汉,之前利用还没查实的贪污罪名弹劾下去布政使宜思恭、江苏巡抚于准,他的权利越来越大,戴铎留在江南,也不为他所容。”

胤祥咽下一口炸小鱼,坚定地摇头,一脸争斗到底的坚毅:“四哥,噶礼造的孽,早晚反噬到他自己身上,您何必给他操心?依我看,汗阿玛派来大清官张伯行,就是在提醒他,收敛一点儿。他却以为汗阿玛派来张伯行监视他的,简直无可救药。”

四爷给他一个响亮的脑崩儿,沉声道:“胤祥,我们是要做事,用人。不要意气用事,更不要情绪化。噶礼有能力,若有他主持这次试点,是最合适的。他有缺点,但这个缺点,我们能化为优点。”他霍然站起身,字字落如磐石:“信四哥,不会出事。”

胤祥的眼神微微涣散,口中道:“四哥,我信你。但我还是担心。”四爷明白他的关心,连他自己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胤祥的目光关怀温暖一如当年孩童般纯然真挚:“噶礼考虑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有答复。可能他想要答应四哥,改变自己的名声,做一点青史留名的事情。他的这个位子,还能图谋的,也就是名声了。”

眉心紧皱,眼里有明显的愤怒之情:“但他估计会担心,万一将来太子爷登基,不再支持四哥的改革,他就是第一个替罪羊。四哥,这件事没有经过朝廷衙门走文书,就好像是你和噶礼自己的动作,太子殿下和三哥、八哥他们,还不知道怎么折腾那。四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即使这次失败了,也没什么,我们找机会从头再来。汗阿玛在信里也说了,计划很好,但现在可能有点早了,再缓一缓。”

四爷心下一酸,颔首道:“四哥知道,你可晓得十四弟如今在哪里?”

胤祥欢乐一笑,“左不过和我刚一样出去打听消息去了。我万万没想到,出来一趟,十四弟变化这么大。”年轻人的眼明心亮加上秋高气爽,胤祥的眼睛明亮映照阳光,像在眼睛里升起来两个无比绚烂的小太阳,“原本十四弟跟着出来,只是阻止他继续跟着八哥转悠。如今看来,十四弟也是顾念百姓得紧…”

他微一沉吟,竟露出一点赞许笑容,“说句不怕四哥笑话的话,这些日子十四弟这样辛苦,我是真心疼了。本来还生气的要多使唤使唤他。”

他的话,惊起四爷心底隐秘的真情眷眷,口中只道:“关键时刻有兄弟如此,是最难得的。”

“是啊!”胤祥感叹道:“从前天天和他打架…”他消声,停一停道:“总以为是兄友弟恭罢了,如今一起扛着事情,始知‘打仗亲兄弟’这几字的分量。”

四爷默默片刻,拍拍他的脑门,兄弟两个相视一笑,千言万语都在默契的眼睛里。胤祥自去接见顾家的人,接连赶来的叶家、李家、钱家、文家等等江南世家,四爷领着一行小厮侍卫,前往噶礼的住处。

秋凉时节,别处都是黄叶覆落,似织金锦毯一般。噶礼母亲的萱草堂中却依旧是草木扶疏,半点不见凋零枯黄之色,唯有深深浅浅的绿将萱草堂包裹其中,连地下亦是半片枯叶也不见,打扫得纤毫不染尘埃。

还未到掌灯时分,内堂里光线已经幽暗了许多,老福晋只身站在满架子书籍前,执了一卷《西游记》看得入神,整个人仿佛是隐没在明媚亦照耀不到的地方,书卷气隐隐绕人。

四爷扬一扬脸,王之鼎寻了个由头拉了丫鬟婆子一同出去,方含笑望着她道:“老福晋读读书,爷来得不是时候了。”

老福晋在书本里一回神,起身行礼,看看周围只有四爷一个人,柔柔一笑,半是戏谑道:“正要用晚膳,四爷来得正是时候。”

她的侧脸露了一小块在即将晦暗的天色下,似一块老去的玉块,莹白而皱纹横生。她轻柔地笑着,依稀可见当年那美遍八旗的美人儿的影子,眼里的光彩,还是皇太后念叨的,似三月初时沾衣欲湿的杏花雨,蒙胧而轻软:“四爷来到江南必有不小的事,特意来和老婆子谈心说话。”

老福晋最是敏锐聪明。四爷索性笑道:“福晋妙算,爷确实有事。”

她整理刚放下的泛黄的书卷,放好书签,衣袂间还沾染着年迈久远的书香:“老婆子算不上聪明人,只是以己度人便能猜出几分四爷的来意。”

四爷坦然微笑:“福晋如此敏锐,爷多言亦是徒劳,只不知福晋肯不肯帮爷?”

老福晋爱惜地抚摸着自己衣襟上的压襟佛珠串儿,温柔中透出一分坚冷之气:“若没有主子爷,天地间哪里有老婆子的福气,更没有噶礼如今的风光。为着这个缘故,小主子所说老婆子都会尽心竭力去做,以图能报老主子万一。”她略停一停,“只一件事,四爷所做之事需得不伤害皇上才好,否则,请恕老婆子不能为了。”

“怎会?”四爷忽而笑了,恳切地望着她浑浊且清明的眼眸,“爷只想给江南父老乡亲们做点儿事情,自然也是为了皇父,噶礼在皇父身边办事多年,最清楚皇父的要求,若是噶礼出了事,换了一个人在江南,不是要皇父处处不得顺心遂意。”

她想一想:“那么,但凭四爷吩咐。”

四爷璨然微笑:“爷相信福晋会做得很好,说得很好,只要把爷这层意思带到也就可以了。”

四爷低低说了一晌。老福晋微微垂头思索,一身老酱色旗袍映衬着依旧白皙保养得宜的皮肤,静静地站着,那样静谧的姿态,仿佛她是从书页上走出来的水墨美人,灵慧而柔软。她静静道:“四爷所言并非很难,只不过…”她的目光似波澜不惊的湖面,安静望着对面的小主子,“老婆子从不于国家大事上多言语,四爷为何要老婆子来说?”

四爷舒展长眉,似漫不经心地吐出几字,“因为福晋少言寡语,所以偶然所言才会有振聋发聩之效。”

夜幕如巨大无边的翼缓缓从天边垂落,掌灯的老婆子一盏一盏点亮了堂中的蜡烛,烛火的明亮一点一点染上她娴静如水的面容,似乎化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光芒,老福晋的嘴角扬起宛若新月,“既然四爷如此器重,老婆子愿意尽力一试。”

从萱草堂出来,人也不觉有些疲乏了,仰首间但见满天星斗璀璨,几乎如银河倾倒,钻辉夺目。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灵魂轻飘飘地还在时空下的长河之中,飘荡时搅动河水中的星波摇曳,如在银河中漫行一般。

几乎是这样以为了…然而身边,高大华丽的南京建筑之上,除了四爷自己,再没有别的鬼魂了。朱墙粉壁,似望也望不到头的山脉迭伏,他又是人了。

深重的感叹与激动无法寄托,被风吹起的清雅飘逸的长袍似瑰丽的枫叶,想振翅高飞亦飞向大地。四爷缓缓转着手里菩提佛珠,所有的期望,只盼望这一步棋不要走错,只盼望能现在就开始他更改后的上辈子的计划。

次日一早,阿娇应老福晋的邀请,前来萱草堂。

她温婉一笑,道:“今天我儿噶礼来请安,请姑娘来听一听,回去告诉四爷。”老福晋指一指内堂后的一扇十二幅的乌梨木雕花屏风,带着歉意道:“委屈姑娘在后头听着。”

阿娇拘谨地含笑行礼:“四爷担心老福晋和噶礼大人闹起来,便是他的不是了。特意要我过来。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她来之前便没有佩戴任何钗环玉佩手镯,行动敏捷且没有任何碰撞之声。才说话完毕,已听见外头通报的声音传进来,忙在屏风后站好倾听。

老福晋见到她行事仔细,暗暗点头。她听着儿子的脚步声,坐着没有动,发白的头发素净地盘着只有一根沉香木簪,妆容清淡,案几上只搁了一本翻开的《西游记》,蓝草染的书面有淡淡的草木清馨,和她的气质很相宜。

噶礼进来行礼:“儿给母亲请安。”

“嗯。起来。坐吧。”

老福晋就一句话,便是继续看书,发现光线不太好看书费力,拿起桌上皇上御赐的玳瑁雕花眼镜戴着,专注地看书。

噶礼端详母亲:“母亲今天气色很好。”

“佛祖保佑。”

噶礼一噎。他母亲虔诚念佛吃素,是在骂他不要祸害百姓之后。他一挥手,要下人们都退下,自己去外头给母亲倒一杯奶汤,双手端给母亲,口中唤道:“母亲,你镇日看书,歇息一会儿。”

老福晋没有抬头,娴雅的目光还落在书本上。

噶礼肃手站着,紧张地等着。

好一会儿,老福晋端起汤碗用了一口,噶礼才松口气。

老福晋放下纯色胭脂色汤碗,目光落在奶白汤色里,曼声道:“噶礼,……”

“母亲,您说。”噶礼屏住呼吸。

老福晋修饰精美的眉梢有淡淡的无法掩饰的一抹清愁,然而她的教养深入骨髓,她的清愁亦像是含笑:“前儿收到皇太后的来信提起来一件事。我也记得以前,我们满洲贵胄家的福晋们,都要进宫伺候主子们。大清进关,很多礼节都变了,慢慢的,伺候主子们的,都是包衣旗的人。很多旗人福晋们说,这是主子要我们也享受享受了,不要去伺候了。可我呀,总是心里不安生。你不去和主子亲近,你怎么知道主子的心意?你怎么知道事情该怎么办?包衣旗的人伺候主子,一心为了朝上爬那,能知道怎么尽心吗?”

“母亲,……这是有原因的。”噶礼吞吞吐吐,不好说当年就因为这个老规矩,要先皇和董鄂氏经常见面,有了感情。

哪知道老福晋轻轻摇摇头。

“不能因为一件事,就说这个规矩是错误的。前些天我和皇太后通信,皇太后也说起来这个问题。我们也只是随意说一说,皇太后和皇上提起来,皇上只是叹气。说小主子们跟包衣旗人身边长大,有些时候,难免被影响的不够大气。”

噶礼沉默。

安静中,老福晋安静翻书的声音刺着噶礼的心,噶礼忍不住道:“母亲,儿子看,小主子们都是好的。”

“是好的。多亏了四爷。太子爷是老主子亲手带大的,可是老主子忙,哪里知道怎么带孩子?皇贵妃有权利亲自养孩子,反倒是四爷有皇贵妃娘娘亲手带大,长在老主子的跟前儿承欢膝下。其他的小主子,亲生母亲几乎不插手,老主子忙起来几天不见一面,身边都是嬷嬷宫女太监,幸亏四爷惦记着,能吃辅食都带着去无逸斋,公主们也去,也是难得了。”

噶礼眉心一跳。他知道四爷来见母亲的事情。

目光落在母亲细瘦的手腕,思及母亲这几年说“给自己祈福吃素”的事情,没忍住一腔愤怒,待要张口询问又猛地意识到失态了,见母亲捧着《西游记》看的欢喜,不觉含笑道:“母亲怎么喜欢看《西游记》?”

老福晋略略有些冷淡,此刻听见说起《西游记》,也放松亲近了一些:“《西游记》这本书,大有深意。读来很好。”

噶礼听母亲这样说,也颇有兴致,“母亲爱读《西游记》,不知有何见解?”

老福晋老去的面容依旧精致,看着已经阅读到三分之一的精装书本,温柔一笑,轻声细语:“我不是考科举,自己读读书,人说读《孟子》始知朱熹之浅薄,读《西游记》方知人情练达。果真没有错。”

噶礼见母亲态度变化,也兴致更浓,道:“母亲为何这样说?”

老福晋笑得宁静恬淡,“我记得皇上小时候读书,经常说朱熹领着世人走了弯路了。”她转脸看着噶礼,“别的不说,女子裹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没有理由。”

噶礼笑笑,眉眼舒展开心道:“母亲说的是。所以他们这理学,也称呼道貌岸然之学。那位‘程朱’的程先生去妓院,人家问他,你不是要守着礼教吗?他说‘心里有妓,才是有妓。我心里没有,身体乃是皮囊,何须在意?’母亲听听这话,如此流氓。母亲,你还没说,为什么喜欢《西游记》?”

老福晋坐得端正,淡淡扬起唇角:“是啊!程朱理学有可取之处,也确实是伪道学。”她脸上微微一愣怔,目光落在虚空中,“一个女子的一生,怎能单单用‘只嫁一个人’来评价高度?岂不知道,不管女子几嫁,也要和评价男子一样,看她持家好不好?教育孩子好不好?孝顺父母与否?”

“皇上读书的时候就说,《西游记》中,鬼神佛道,就是各种各样的人。师徒四个加上白龙马,就是我们朝廷的队伍。有猪八戒的,有孙悟空的,有沙悟净的……而作为领头人的帝王,要和唐僧学一学。说世人都崇拜孙悟空,不知道师徒几个人各有优缺点。其中唐僧最是重要,因为他有了目标,为了目标在努力。他的徒弟们本事再大,也要跟着他走,才有功德。我当时听了一耳朵,如今方有体悟,……”

老福晋说话轻慢,难得一次说了这么多,端起来汤碗轻轻用着奶汤,动作优雅。

细碎的金色的秋阳暖光似迷蒙的轻雾缭绕,落在空阔的萱草堂中,别有一种佛性静谧的气息,仿佛神仙世界之中弥漫的云彩层层。老福晋的目光有一种混沌的温柔,似老的要断裂的绳子奋力牵住风筝的盈弱一线,只牵在儿子沉吟的冷俊面庞上。

噶礼随意一笑,眼中有一抹阴翳的散漫和冷漠:“唐僧最重要?”他见母亲温婉地低头用着奶汤,淡淡道:“母亲最近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话么?”

老福晋婉约一笑,轻轻地动一动身体,放松了坐姿:“我一贯不管别人的事情,我也不出门,不和别人说八卦家常。”

噶礼微微一愕,旋即释然笑道:“不错。母亲从来不是寻常妇人那般嘴碎多方,母亲最是喜欢修养自己。”噶礼这张和母亲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上好,多了几分亲近信赖之色:“如此,儿子有一件事正在纠结。母亲人在方外,看事情比儿子清楚,儿子想要请教母亲。”

“我儿说吧。”

噶礼微微沉吟:“如今几位小主子争斗的事情,皇上一直看着不说话,四爷持中不言,三爷颇有不忍,大爷已经不便说话,不知母亲如何看?”

老福晋只笑:“我儿可记得我们满洲怎么选继承人?老汗王当年,嫡长子英武功劳巨大,为什么没有中选?多尔衮年少有为,为什么也没有中选?”她的声音也老了,但依旧轻柔悦耳,“如果有一天,唐僧不在了,我儿认为,他的徒弟们,哪一个能继承唐僧的事业?”

“母亲请细说。儿子糊涂不明白。”

老福晋颈中一串帝王绿翡翠十八子佛珠串儿,正中的坠子正是一枚老红蜜蜡琢成金刚杵,仿佛合着她的语调应景一般:“若论老汗王的儿子们哪一个最优秀,所谓各花入各眼,是非只在人心罢了。言及今日继承人之争之事,江南文人或者认为二皇子嫡出,或者八皇子贤良。只是,我年纪大了,你也年纪大了,你认为,我们家的家产,该给谁继承?你认为,家业继承人选,有谁做主?谁最合适?以己度人,也只觉得可解了。”

老福晋娓娓道出此言,阿娇藏在屏风之后亦忍不住要击节赞叹,其心思之敏,见识之不俗,真真不愧是皇上的教养嬷嬷。

噶礼眼中清冷之色微融,温和道:“母亲以为儿子怎么办才好?”

老福晋柔婉的声音如她佛香一般袅袅的熏香:“人说‘不痴不聋,不作家翁’,所以皇上不说话。四爷是做大事情的人,不到逼不得已,不想花时间精力在这个上头。三爷读书人,心思软。大爷如今是有福气的人了,一心休养。……”

她深深看住噶礼,目光像看着新开壳的小鸡仔般温柔明亮,不含一缕杂技:“可能是我镇日修佛,我的心已经没有了争斗,可能也不理解世人眼里的功名利禄了。所以我们的看法,大有不同。”

噶礼的眼中有浅浅的笑意和孺慕之情:“母亲多出门走一走。儿子常说,请一心佛门高僧和母亲论佛,母亲总是不答应。儿子听说四爷最是佛法高深,皇上和西藏大喇嘛们都夸的,母亲和四爷多说说话。”言尽于此,噶礼陪着母亲烹茶念佛,又叮嘱了几句,便步履轻快回了前面大殿。

老福晋弓着腰,扶着阿娇的手目送儿子离开,眼中柔情似老母鸡看着自己孵化的小鸡仔,亦只盈盈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静静无言凝望。

阿娇望着老福晋的眼波,心中五味陈杂。大约这就是母亲,才会有这样恨极也疼爱的眼神吧,只是老福晋的浓浓母爱,从不在儿子噶礼面前表现出来。她仿佛已经认命了,只是在他的身后这样安静看着他,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命运。可她还是想要努力一次,试图挽救自己的儿子走向不归路。

阿娇心里酸酸的,鼻子也酸酸的。她的母亲,是否这样看过她?她的将来,有没有机会做一个母亲,体会一个母亲的酸甜苦辣那?

回来四爷居住的草堂,阿娇一字一句地汇报,没有差了一个字,说话间的语气语调停顿,都一模一样。四爷坐在廊下,随意地拨弄着琴上七弦,看着王之鼎领着小厮们收拾院子池塘里的枯荷残叶,只余下一池静水。

钱白站在他身后,手里举着一个披风轻轻地给披上。胤祥进来院子,上来台阶笑道:“四哥有心抚琴,想必这件事有点眉目了。”

四爷淡淡道:“哪里有这样快?”

钱白跟着四爷的时间不久,只大约知道四爷的心思,低低道:“爷、十三爷,下官认为,老福晋是皇上的礼仪嬷嬷,她说的话,噶礼一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