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全身心放松地欣赏夜色明月,朦胧的灯火柔和了四爷脸上分明立体的线条,懒散悠闲的姿态,好似寄情山水的世外之人。只是噶礼的角度来看,四爷深邃的五官在灯火下明暗模糊,越发立体冷峻。
噶礼不敢再说话。
太子爷本来要卡着四爷要救灾的折子,利用四爷爱国爱民的心,逼迫四爷去靠拢,哪知道四爷直接动用亲王权利,从山东调粮食。
盐粮铁等等都是天大的事情。一般来说亲王调粮食的权利只是虚设,没有哪个亲王敢犯这个权利忌讳。可是四爷敢。噶礼没有想到,却又好似想到了四爷就会这样做。
更要他心惊的是,康熙对此的沉默。
他默默地想着心事,只见四爷悠然一笑,这一笑,比夜色还冷清,和明月一样高贵凛然遥不可及。
这一笑很快消失,快的要他怀疑是自己眼花。四爷的目光从月亮上收回来,俊脸上有几分感叹和怀念:
“爷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西征打仗,粮草断绝,熬了多少天草皮树根,你送到第一批粮草,大军的欢呼声,也是在这样的月亮下。”语气也是感怀的。
噶礼顿时愣住。
那天晚上的夜色,也是这样的冷白,白白圆圆的高挂九天。那是年轻的自己,皇上第一次西征,大军缺粮食,皇上提前准备的粮草都被准格尔大军烧了,别人都因为索额图的势力拖拖拉拉,他为了主子爷,拼了命地想办法在高山峻岭里赶路,路上遇到几次袭击,死伤大半,硬是赶着时间送去粮草。他是第一个到的。那个时候四爷才多大一点儿,十二岁?吃草皮喝马尿马血,和将士们同甘共苦,节约仅剩下的粮食给关键的人用,他一眼看到了出征之前胖乎乎的四爷瘦骨嶙嶙的,自己一身的伤不疼了,眼泪花花的心疼小主子。
回忆过去,要噶礼眼里升起来一抹温情,他轻轻地眨眼,眨去眼里的湿意。
“……四爷,您还记得那?”噶礼的声音嗡嗡的,鼻子酸酸的。
“记得。”四爷记得噶礼抱着自己大哭“小主子受苦了……”,记得噶礼身上的血腥味,所以他在老父亲问自己噶礼做两江总督时候,提点两句。
噶礼低头看自己的朝靴尖,王之鼎端着托盘上前,他接过来托盘里的茶杯端给四爷,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四爷:“很早以前,汗阿玛就说过,噶礼做事勤敏,而且能担任事情。爷在江南看了这些日子,”抬眼看向噶礼,噶礼不由地咽咽唾沫。“结合户部报上来的,这几年的江南税赋情况,果然很好。”
噶礼眼睛一亮。果然才是知道轻重的人!贪污的罪名儿算什么?给国库收上来税赋,这就是莫大的功劳!四爷认可自己的能力更要他心头骄傲,他就是有这个能力,不是靠董鄂家的家世,也不是靠母亲和太子殿下,靠自己!
但是他随即高兴不起来,活阎王夸人?这不是夜猫子进门?他也不是说“哪里那里都是皇上的功劳臣愚笨……”的人,偷瞄着四爷的表情,越发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不管是山西,还是江南,要做事,都难。”四爷的语气颇为理解,目光低垂,右手用茶杯盖刮着茶叶沫,感受紧张外露的噶礼的情绪。“爷打小儿办差,官场中的事情,都明白。”
噶礼蓦然心头一震。
四爷这样做事的皇子才明白,要镇住民风彪悍的山西百姓、奸猾的商人们,必须要强势不择手段。
四爷更知道,也只有四爷才能懂自己的做法。要稳住江南局面,还要将江南的税赋收上来,更是要非常手段。毕竟,这在前朝,大家富户们可是敢一两银子也不交给朝廷,还写诗大骂要税皇帝苛民扰民的江南。
噶礼不知怎么的,蓦然想起来太子,太子从来不知道他的难处,只会伸手要银子,天经地义。他再想起自己借机加税赋收上来的银子,偷瞄一眼四爷,四爷如今管着户部了那。
他不由地眉心一跳,猛然反应过来,活阎王知道自己手里多了一笔银子,如果户部库房一两见不到,……
他打一个寒战,额头不自觉地冒出来细汗,恭敬地回道:“四爷,因为苏北的情况,今年江南的税赋会有影响,但臣一定想办法,尽可能地完成江南税赋份额。”
本来有理由少交一点税赋的,现在四爷知道自己有了银子了,那必须要拿出来银子都作为税赋上交国库。噶礼心痛这一大笔银子,却又庆幸自己反应快,更庆幸银子还没有运给太子爷。
哪知道四爷摆摆手,将用了几口的茶杯递给他,他接过来茶杯放回茶桌上,恭敬地等着四爷吩咐。
摇着摇椅,淡淡道:“江南的情况,今年不容乐观。爷知道你有能力,但是,治标不治本。江南首先要稳住,再是税赋。”
!!!
噶礼心生不好的预感。
康熙的要求就是,稳住、税赋。
四爷的要求,比康熙的要求更高?他心里正骇然的时候,听到四爷问他:“江南如今的情况,比前朝更复杂。海运兴起,各种问题接踵而来,你的事务更为繁重,爷都明白。但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噶礼勉强笑道:“四爷,您是说?”脑袋里极力思考着,吓得跪下来道:“四爷,之前杨问道的事情都是臣猪油蒙了心。太子殿下来信说,也要臣全力配合你赈灾,太子爷监国为难,处处受到掣肘,本来要发赈灾粮食的,可是有大臣们说江南有粮食,皇上早就吩咐准备了。四爷您听听,这是人话吗?一连干旱两年,老百姓一天一顿都吃不饱,哪里还有余粮准备?”
四爷只一笑:“起来说话。”
“哎。”
噶礼起来,心里头跟揣着一头小兔子一般惴惴不安,只极力稳住自己。
“你在山西做巡抚了,做的好。但是朝中弹劾你的人很多,汗阿玛一直护着你。但你难道要有一天,江南文人集体反对你,士绅官员们一起上书弹劾你?你的方法若还是如此粗暴,他们不敢反抗你,便拿下面的老百姓出气,老百姓骂的是谁?你有当地士绅的根基深厚文章锦绣?还是有文人的嘴皮子?”
“万夫所指的结果,你明白吗?”四爷的声音轻轻的,好似在说“今晚月色真好看。”
噶礼瞳孔一缩。
良久,他想明白了四爷的问题,身形一晃,倒退两步,喃喃自语地结巴道:“四爷……我……我……我对皇上和太子爷一片忠心……”
他不敢想象有那么一天,所有人都反对自己,逼得康熙不得不杀了自己平息争端的场景。
四爷:“爷很早就说过,你性情过傲。你打压江南办学的进程,爷忍了你,派戴铎来江南,也没有为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噶礼脸上肌肉抽动,慢慢地屈膝,“扑通”一声给四爷跪下,抱着四爷的大腿哭求:“小主子,不是噶礼想的,噶礼哪里敢打压您要办的事情?是事实难为。四爷您知道士绅们垄断教育,……。”
“是事实难为。爷当然知道。”四爷对着皎洁的月亮微微一笑:“你的行动,某一方面,缓和了爷和江南士绅的矛盾。他们高兴你站出来。等你输了,他们又庆幸自己没有站出来,更是因为连你都输了,他们更没有了胆气。噶礼,……”四爷轻叹一声,如同今晚的月华透着寒冷的光。“敏达能办事,是你的优点,……”
过了,就是大大的缺点。噶礼间接被四爷当“贼头子”擒拿,反而是真服气了四爷了。
太子爷也擅长帝王之术。但对比之下,偏于表面和情绪化。
四爷,居然才是最像康熙的人。他瞬间想到,是不是四爷要改革矿场,太子爷站出来反对,四爷不惜拉上八爷硬抗,是不是,也是想着,只要打压下去太子等人的反对,别人都不敢反对了那?
噶礼越想越是心寒,抱着四爷大腿,眼泪花花的哭着:“四爷,主子爷一定会护着臣的,是吗?四爷!你告诉臣!四爷!奴才当年在战场上,也是和你背靠背一起拼杀的啊小主子。”
“是啊。”四爷膝盖上薄薄的缂丝长袍被噶礼的眼泪打湿,他却没有看噶礼。目光望着遥远的夜空,幽深莫测。
“那个时候,你正热血,一心建功立业,你的出身背景,也不怕索额图。你甚至都不怕太子。你的忠心,汗阿玛知道。你每次进京,汗阿玛都用心教导你,要注意方法,讲究一点儿,你是缺银子的人吗?论你功绩,你的功绩,都抵消多少这般争斗算计和罪过?”
“四爷……四爷……我……奴才……”噶礼哭啊。权利到手了,他早飘的多高了,他哪里还知道老百姓的愤恨?哪里还会害怕江南士绅们的怒火?
四爷手指轻轻敲着东方最好材质的精美藤椅的扶手,目光微合,好似看到无数君臣相斗,多方厮杀。噶礼,和上辈子的年羹尧、隆科多的身影,在眼前重合又分开,漆黑的鸦羽轻轻颤抖,眼睛微微睁开。
“爷一路上遭遇刺杀,你以为,都是八爷的人蛊惑其他仇敌派来,要爷和你对上?即使如此,他们也是真心恨爷。拦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爷,拦着多少人的财路了?在苏州,残梦会的柳公子私自接单子,指明是你派去的木匠联系他。你只知道怨恨你们八爷,柳公子曾经是山西富户公子,因为你家破人亡,恨你入骨。你可有查到?”
朗朗乾坤,噶礼吓得一个哆嗦,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好似看见柳书源嘴角带血,看着自己的鬼影子在飘啊飘。
他也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人,思及那柳公子的美貌和用毒手段,要是自己对上,能全身而退吗?
他默默地哭着,声音哽咽:“四爷,世间的是非对错怎么划分?臣都不记得他是山西哪家富户的公子了,臣在山西做官就要打击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的家倒下了,一家人流落在外。臣知道会被人暗杀,每天小心翼翼,府邸金碧辉煌,是显摆,也是摆出来气势吓退一些人,……”
“四爷,活生生的人世间,人有七情六欲,并非过错。这天底下,庙堂上,田间地头,凡是太阳底下,哪里不一样?四爷,我也不是怂包,我做下的事情,有结果我都扛着。”噶礼还是傲气的。
四爷伸手,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挺好。人傲气太过,会容易走向死路。但人没有傲气,一般都是一事无成。”
“嘿嘿。”噶礼骄傲地笑着,脸上有泪,眼里更有不悔。
“四爷,您今天的劝说,臣大体明白。臣很感激。有多久了,只从臣任职山西巡抚,几乎没有人和臣这样说说话了。皇上的话儿,太深奥了,臣听不懂。也不是听不懂,臣被猪油蒙了心了。四爷,您知道吗?像我这样的官太多太多,他们嫉妒我,只是因为没有我的出身能力和受宠。而像四爷您这样的自律的人,又太少太少了。孔圣人尚曰:法不责众。就四爷你一个人,扛着一杆大清清廉的大旗,就能够横扫天下,澄清玉宇?”
他抬头,爱惜地看着眼前的小主子,好似又是当年在战场上,自己抱着筋疲力尽的他,靠在一堆尸体上,含泪举着水囊喂一口清水的时候。
“四爷,小主子,皇上每次和我说话,皇上前两天给我写信,还在担心你的安全。小主子你打小儿机灵,你知道,如果官场上的事,都照你这么办,那满朝文武,还不都得弄得是人人自危吗?四爷,您劝说臣留点后路,您怎么不给自己留点后路那?”噶礼动情地哭着,他们这些权贵子弟,打小儿和皇家人打交道,爱恨情仇、算计争斗,纠缠在一起早已说不清。可是,此时此刻,他恍惚还是当年,他希望小主子安安全全的。
噶礼哭到不能言语,期待地看着四爷,哭着求着问:“四爷!臣是贪婪爱享受,臣将来有什么是罪有应得,四爷您那?四爷,您下江南,皇上要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带着亲卫跟着,四爷,皇上天天担心您啊。您家里还有那么多可爱的小主子们。四爷!”
四爷无声一笑。眼前晃过出发前,皇太后、皇额涅、额涅、苏茉儿嬷嬷、良母妃、敏母妃等人担忧的目光,晃过福晋等人殷殷嘱咐的会说话的眼睛,晃过孩子们一声声地问:“阿玛,十月份回来过生日吗?”……他一仰头,看向浩渺夜空,深邃清亮的眼睛,比夜色更深,比夜空浩瀚辽阔,一片璀璨清明。
“所以,爷很惜命。爷一路上琢磨了一个法子,今天,就想是给你指一条明路试试吧。噶礼呀,你这般这样下去,将来死路一条,且臭名留在历史上。人人只会骂你是贪官。”
!!!噶礼的哭声一顿,瞬间心动。四爷真能翻盘?可是四爷在营救大爷一事上,不是要所有人心服口服了?噶礼越想越心动了,四爷那眼睫毛都是戏的小戏精,打小儿就一肚子鬼主意。
可是噶礼还有顾忌。
噶礼吸着鼻子,眼泪鼻涕的哭得好似一个小孩子:“四爷,奴才不能背叛太子爷。四爷,奴才不是那样的人。”
“很好。”这一点,四爷还颇为赞赏他的为人。“爷不需要你背叛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半君,你忠心于太子殿下,很对。”
噶礼心口一噎。
果然不能和四爷矫情。
噶礼也顾不得脸面了,袖子呼噜一把眼泪嗡嗡着鼻音道:“四爷你说。臣听听。”袖子一呼噜脸上的泪水,极力瞪大了眼睛看着四爷:作为和容若、曹寅等人一起看着皇家几个孩子长大,虽然不若容若、曹寅一样爱凑上去亲近,但四爷的鬼机灵他是深深知道的,被他卖了还要感恩戴德地帮他数钱。
噶礼目光忐忑,浑身上上每一个毛孔都带着小恐惧。他甚至觉得,不管将来皇上能不能护着他,那是将来啊。现在四爷这个活阎王,是想要自己的小命啊。
四爷对着他挑唇浅笑。
他的小心肝要蹦出来。
吓得。
浑身哆嗦着,眼巴巴地看着四爷,等着临头一刀。
四爷就是不说了!
噶礼眨巴眨巴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四爷。
这是长大了的小主子,难道段位更高了?还要自己求着四爷,求求您卖了我吧,我老值钱了。……
四爷就是矜持了。
用下巴一点自己的膝盖。
噶礼吓得猛地一起身,去一边架子上绞了毛巾,给四爷擦擦衣服,再去收拾收拾自己干干净净的。
一回头,发现四爷站起来了,摆弄那讨厌的小厮王之鼎送来的古琴。他规规矩矩地在四爷脚步跪下来,求道:“四爷,噶礼求你。”
“哦”
噶礼:“……”
没有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倔驴,打着不走牵着倒退的,就是犯贱。
“四爷,刚才是奴才愚笨,误会了您的意思。臣保证听话。四爷,您有法子,要臣青史留名,打压打压那群鼻孔朝天的笔杆子,臣一定严格执行,刀山火海,保证不怂!”
“哦”
“四爷,不管是谁反对,除了皇上老主子,就是太子爷反对,臣也不怂!”
“哦”
“臣知道四爷管着户部了,臣也知道,四爷最忌讳贪污。可是四爷,臣能将江南税赋做好,却不能不贪污,臣贪心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臣若不贪污,哪里有人为了喝汤跟着臣干这样得罪人的事情?”
“听着,好像有道理。”
“是吧是吧,四爷,您最是知道,当官做事的门道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四爷净了手,王之鼎去焚香,他端坐在古琴边,骨节分明的十指调着音节。
琴音悦人,琴音杀人。在噶礼要承受不住崩溃的时候,他终是心软。
“噶礼,人人都说爷惩治贪污有功劳。其实,爷哪里有功劳,大清有三大贪污,爷就不能惩治。特殊环境下,特殊的功臣,汗阿玛容忍包容,爷也明白事情牵扯太多。你说得对,爷惜命,从不做不能做的事情。爷希望天天祈求汗阿玛长命百岁,汗阿玛活一天,护着他们的家族一天。你那,至少还有机会。你的贪污,你自己处理,毕竟命运都把握在自己手里,爷只能提醒你一句。”
噶礼听得心惊肉跳。
这是说徐乾学和高士奇的家族?
果然四爷的忍耐,只能是皇上在的时候。
“四爷,那些所谓的文臣清流大臣,其实最是奸猾。奴才听说,徐乾学、高士奇的家族,堪比当年明朝徐阶的家族霸占一座松江城那,比那严嵩还富裕。到现在松江,还都是徐家的人,叫什么徐家汇!四爷,他们的家里藏书比皇宫里头还多,垄断书本和教育,跟那曲阜的孔家人一样国中国王中王。四爷,臣来到江南就和他们不对付。臣大力支持您将来都将他们家统统正法。”
噶礼是标准的死道友不死贫道!还一脸讨巧地看着四爷。
四爷:“……”
“知道徐阶和严嵩都贪污巨大,都是权奸,名声却有差距吗?因为徐阶做了一点政绩,还培养了一个好学生张居正。政绩和私德是两个方面。别老看着别人的尾巴,不知道自己的尾巴都拖地了,……”发现他听得入迷,四爷给他一个脑崩儿,气恼道:“你几岁,要爷给你讲故事?江南税赋,爷给你一个,正规收税的法子,你按照这个法子,不管是开海后的富商税赋,还是田亩上万的士绅大户税赋,你操办好了,都能光明正大地收来。”
噶礼傻乎乎地捂着脑门,愣愣地看着四爷。
四爷说得对啊!
他光是打压大家富户收税,不高举旗帜肃清江南官场,能留下好名声吗?
他还缺少一个“张居正”一样的好学生!
他正觉得顿悟了,不自觉笑了出来,对上四爷的眼睛。
四爷的这双眼睛,比夜色还黑,比夜空还空阔辽远要人心折沉溺。
噶礼又看得愣愣了,从这双眼睛里一回神,反应过来整句话的意思,吓出来一身冷汗。
徐阶混在嘉靖朝啊。
他遇到了康熙这个强势的帝王不说,他的康熙老主子,还有这么多能干的儿子们,尤其这个眼里不容沙子的四爷。
噶礼顿时有种生不逢时的遗憾之情。
神情委顿,精神不振地请罪道:“四爷,臣明白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福气也是不一样的。”谁有严嵩和徐阶的好命,遇到一个不上朝的皇帝?噶礼情绪更低落了。
“四爷,您说吧。您怎么说,我怎么做。”
“嗯。”四爷小小的满意,一曲《高山流水》在琴弦上流畅而出。噶礼听得入迷,正全身心地沉浸在尾音余韵里的时候,听到一句话。
“年遐龄在福建做的税赋改革,你听说过?汗阿玛重点提及,要各省份地方学习的?爷整理整理,再深入一点儿。你的能力高,爷对你期望很大啊。”
可惜噶礼当时的脑袋还不能思考。
等他明白过来,吓得当时就失去了反应。
等他再反应过来,四爷已经飘飘然离开了。
十三爷和十四爷一人站在他的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噶礼,四哥一路上遭遇的刺杀,不管和你有没有关系,在两江地盘上,就和你有关系。更何况杀手里头还有你的仇人。你说怎么办吧?”
噶礼第一次发现,十三爷无赖起来,颇有四爷当年的风采。
“噶礼,四哥说不和你计较,说江南目前离不开你。爷就给你一次机会立功赎罪。”
噶礼瞅着成长起来的十四爷,杀气腾腾地威胁他,思及他说的话,那真是一屁股跌坐地上哭天抹泪。
四爷不愧是最会使唤人的活阎王!
蚂蚁也能拿来榨油!
他一个铁杆太子党,都能放心地使唤!
皇上!您快来救救臣啊。
噶礼当天晚上,和皇上写信,写着写着哭了出来,一颗一颗大大的泪珠子落在宣纸上,他也没心情重新抄写,继续和皇上哭诉四爷的凶恶。
“臣的脑袋还停留在琴音幻化出来的“山上青松葱茏,山下芳草碧翠,湖面绿波粼粼,湖畔流水潺潺,凤鸣水声,……”里,皇上,臣真的不是自愿答应的。可是臣到现在也不敢去拒绝。四爷还说是他在张居正一条鞭法和年遐龄试点基础上研究出来的,深入版改革。皇上,你一定要救救臣啊,臣可不想将来和商鞅一样,被车裂啊皇上……”
噶礼越写眼泪越多,泪水很快打湿了信纸。他每次听到“期望很大”就条件反射地绷紧神经情绪紧张,因为皇上每次要使唤他重大事情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除你不可”的重用模样,要你死心塌地地做牛做马。
如今四爷也是。
将来他就是贪污被砍头,也就一刀罢了。一般也就被关进宗人府圈禁。四爷这是要他被千刀万剐啊,那张居正可是死了都被挫骨扬灰的!
“皇上,年遐龄也就是试试水,他的那点改革算什么?四爷这是要了臣的命啊。皇上,您一定要救救臣,臣给您磕头,您看在臣母亲的份儿上,臣还没给母亲养老送终啊皇上!……”
噶礼很是委屈也很是害怕。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一定要被四爷逼着,做改革派大臣了。
他只能哭求老主子心软,护着他一点儿。
这方面,太子爷是指望不上的。
这样一想,他心里更难过了。
他领养了索额图的一个孙子,这是满洲八旗规矩,哪家有孤儿,一个家族的人,亲友们都帮忙养着。可他也是顶着莫大的风险了。可是太子爷就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还有贾应选,他们也是认识了不少年了。说死就死了。太子爷估计只有在用着其他人不顺手的时候,才想起来贾应选吧。
他和四爷说,不能背叛太子爷,那是他的为人,他不是那样的小人。可他对太子爷的为人,太了解了。索额图当年就没有指望太子爷护着什么,如今他也不能指望。
入秋里夜里寒冷,寒气浸入进身体里,他酒气过去了本就冒冷汗,半开的窗户里一阵风吹来,吹的蜡烛光摇曳,吹的他身上起来鸡皮疙瘩。
噶礼唤小厮拿披风来披上,身体暖和了,心里头无端端的,心生一股悲凉。
整顿吏治。
收一个“张居正”一样的学生。
施行四爷的试点改革。
处理好自己贪污银子的问题。
……
噶礼一样样地数着,最后伏案痛哭不止:“皇上啊,臣都这个岁数了,臣不是当年跟您征战沙场的年轻人了啊皇上!”
噶礼是一个明白人。不光是家庭出身教育,更是因为他母亲是康熙的礼仪保姆嬷嬷,他对康熙很是了解。四爷在太子爷拒绝了他,明知道太子要拉拢他,逼着他低头靠拢,却选择动用亲王权利,从山东调粮食,康熙只会认为四爷有魄力,即使骂他训斥他,也只是表面。至于擅自动用调粮食的权利,间接动了康熙管控天下粮食、盐铁等等皇权。康熙也没有任何表示,这本就是表明对四爷的信任。
他伤心一阵子,分析一阵子,又开始担心太子爷的未来。太子爷擅自拒绝四爷的赈灾折子,康熙知道了,不知道怎么训斥失望那。一时又担心有一天自己和凌普等人一样的下场,一时又担心将来历史上的名声,康熙不得不杀了自己,……。
更害怕,如果自己现在帮助四爷完成这份计划,将来太子或者八爷登基,要收买江南人心,或者单纯的就是否定这份计划,那么,他就是第一个死的。自己怎么就受这个夹板子气那?他又哭了一阵子。马蹄奔跑在宽敞官道上,用最快的速度将噶礼的信件送给康熙。
康熙收到信件,瞅着信纸上花花的一团一团,还以为是信件被水打湿了,正要问责送信的侍卫,仔细一看,居然是眼泪!
康熙惊住了。
看完信,懂了噶礼的意思,康熙目瞪口呆。
待要说话,魏珠又拿一封信进来,康熙的第一反应:老四的。果不其然。
老四在信里说:“儿子找到暂时解决土地兼并的方法。暂时治理到一点点根本。虽然不是长久之计,但应该效果上佳。……”
康熙看完,震惊的没有魂儿。老四这是要翻天啊!
老四还是卡准了噶礼要活命要好名声的脖子。
吓唬的噶礼急病乱投医,慌了神,还真有点答应他的意思。
康熙捧着两封信,在椅子上呆坐了半夜,一直到后半夜,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魏珠领着小太监们抬着他回去寝室。
再说四爷从噶礼府邸回去,洗漱沐浴一觉好睡,睡得很是酣然。
第二天一大早,胤祥和胤禵来找,四爷刚模糊要醒来。阿娇一身丫鬟的打扮跪在外间候着,王之鼎端着水盆和漱口清茶进来,钱白在擦拭窗户。
哥俩站在四哥床头,板着个脸。
入秋了,都有黄黄的落叶了,院子里小厮们在打扫,也是轻手轻脚的。屋子里窗帷密密垂着,重重纱幔遮着,飘逸透气且几乎透不进光来。只在窗帷的叠合的一线间,缝隙里露出金黄的一线晨光。只那么一线,整个内室都被染上了一层璀璨如瓷器一般的浅浅光泽。
这可真是好睡!
哥俩也不忍心猛地唤醒四哥,在外间用了一笼小包子,一份豆汁儿,王之鼎看着墙上自鸣钟的时间拉开寝室的窗帘,清晨的太阳光挥洒进来,四爷才模糊醒困,要睁开眼睛。
王之鼎对外间跪着的阿娇挥手,阿娇不想离开,更不敢起身,跪着膝行进来。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心里胆怯害怕又因为想起柳书源难过得紧,生怕做的不好要柳书源白死了,“砰砰”地磕头,刚两下,听到一声慵懒的好似西洋大提琴一样醇厚的嗓音:“怎么磕头了?”
接着就是王之鼎用力制止自己的动作,抬头赔笑儿:“爷,她说伤势好了,要伺候您。我和她说,爷现在不要丫鬟伺候,她不听。”
胤祥和胤禵听到动静,一个手里捏着包子,一个捏着烧饼,好奇地过来看。
四爷不搭理两个弟弟,对小姑娘温然说道:“抬头爷看看。”
阿娇用力止住了眼泪,双手握拳,手心被指甲刺破,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传说中的四爷半躺在江南花纹精致的拔步床上,身上披着一件浅青色外褂,他睡得很好的样子,犹自带着晨起的惫懒舒展着眉眼,如孩子一般。让人不自觉想去和他一起笑一笑。
阿娇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四爷放了心:“这屋子里没有铺设地毯,青砖地面女孩子不要这样磕头。”
“四哥,你可别乱温柔了。”胤禵靠着门框乐不可支,瞄着一眼通红的小姑娘。“阿娇,你可不要被四爷的多情吸引了。四爷其实就一根木头,他关心你,就是纯粹的关心你磕破了额头。哈哈哈哈哈。”
四爷:“……”
胤祥咽下嘴里的小包子,也笑道:“你这个丫头,礼仪的事情慢慢学习。但是四哥现在真的不留丫鬟近身伺候。一个是小嫂子们吃醋,一个是四哥自觉他年龄大了,侄子们都要长大了,懂?”
阿娇没听明白,大约明白是男女大妨,顿时着急:“那我在外头伺候四爷。”
“别别别。”胤禵一副害怕的模样:“你长得这么漂亮,在外头伺候四哥,我们兄弟经常来,不说我福晋,嫂子弟妹们都要吃醋了。”
阿娇急得哭了:“那我,那我……四爷,求您。”她急得又要磕头,却又被王之鼎按住了不好强行动作。
四爷稍作思考:“这次出门是办差,一个丫鬟婆子也没带着,你一个人跟着,若觉得伺候你伤势的两个婆子可以,就留下。若觉得不好,再找两个。先熟悉礼仪,再养养伤势。有事情,找王之鼎询问。”
王之鼎忙答应着:“爷,奴才一定尽心。”
阿娇一听,糊涂了,一句话不经过大脑脱口而出:“四爷,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四爷,我身边卑微。我知道。我……我……”她伤心的哭不下去,好友其实是男子,好友故意接单子去世了,临终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不用再做杀手,一连串的事情要她养伤也无法安心,因为这个出路是江湖人人人皆知人人害怕的雍亲王。
她也是才知道,她帮忙好友要杀的人,居然是雍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