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宴开的时候,蒹葭也没看见什么贵公子——除了桥上那个。院子里头到处都是人,席面摆在宽敞的厅内,厅是回字形的,中间一个大天井,假山、流水甚至还有只鹤。
厅北面是妇人们入座之处,南面是郎君们,又有屏风相隔。不过因为有鹤,许多娘子都跑到天井里头去了,也有郎君们过去,大家在一处谈笑,到也并没有太多的忌讳。只是小娘子们是不去的,全呆在厅中远远地看。
蒹葭没与她们一道,反正她做什么这些人都有话来说,也就懒得理会了。跑出去站在回廊下头,与别人一起好奇地打量那只鹤。
奚氏的侍女说:“娘子听说各位都有兴趣,便叫我们把它放置在这儿供各位观赏。”
大家纷纷惊叹夸赞这只鹤如何的不同凡响。
蒹葭踮起脚看了一会儿,觉得也还好。看上去与普通的鹤没什么差别,只是特别大个。翅膀特别特别大,侍女逗它展翅,那一对羽翅呼啦一下张开,带起的风吹得在场的人袍角乱飞,张开后的翅膀把整个天井都占得满满的,遮天蔽日所有人都在它翼下。
可它又特别的轻,侍女伸出一只手,它轻巧地跳上去,站在她嵌满宝石的甲套上。引得众人一阵欢呼,轮番跑去,让这只鹤在自己手指头上站一站。每个人都在惊叹“一点重量都没有似的”“我的天啦,我都感觉不到它存在”。
蒹葭很向往。但过不去,只能站在回廊下伸着脖子看。
也有妇人的关注点在那个侍女的甲套上。她们惊讶于对方戴了那么长那么精致的甲套。毕竟戴这种东西后是干不了活的。也更惊讶于甲套上那么多造型别致的宝石。不只质地好,雕工也十分传神。比在场的这些夫人用的都要更贵重。无形中便矮了一截似的,对那个侍女说话格外的客气。
这里热闹了一阵,厅中传言说开宴了,这些客人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厅内去。但虽然坐下了,还是意犹未尽。激烈地讨论鹤啊、仙啊、道啊什么的。这些东西在今天之前是很少有人提起的,大家日常讨论的是天气好不好、田里药材长得好不好、今年收成好不好、哪些材料卖得好、哪些恐怕不会好卖之类。
奚家的归来,就像让所有人一下子与外头的世界拉近了距离。那个只在说书人口中存在的风云诡谲妖祸遍地仙人满天的世界,一下子更鲜活了起来。
蒹葭的位置被安排在大夫人身边。坐在苏金玉和大夫人中间。仿佛她是家里最宝贝的。夸完了奚家的鹤,上了桌又夸奚家的筷子、碗。不是说玉色好,就是说金包玉做得精致。上菜的时候又夸侍人个个体面。
临到开席,身为奚家家主的奚大娘子也没有出现。只有位侍女过来照应。
说奚娘子要陪贵客,实不得空过来招呼,请大家海涵,过几天一定亲自到府上拜会致歉。又说桌上那颗珍珠是为赠礼。
那珍珠个头大,珠圆玉润,在光下光泽如虹,一水的粉色好看得不得了。
即便这些来客有些怨气或失望,看到这东西哪里还能不高兴呢。个个喜笑颜开的。
蒹葭伸手去拿,才刚触碰到,就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下意识地就把手缩了回来。皱眉搓了搓手指头,以为是幻觉,又伸手去拿。一下可真是实打实地感觉到灼疼。大夫人见她不拿,问她:“怎么了呀,即便不喜欢也是人家的好意。怎么还摆起脸呢。”
小心劝慰的样子,真是体贴极了。
四周的人对她却越发没有好脸色的。只觉得她不懂道理又不讲礼数。明明是好东西却故意做出这样的姿态来贬低东西,抬高自己的见识。可这里谁又不知道谁呢?都是在镇里生镇里长,顶多去过省府,再没有走过更远见过更多的人。
大夫人说完,便伸手想去拿,口中说:“你不想要,我先帮你收着。”但没想到,珍珠像生了根,稳稳地在桌面上,怎么也拿不起来。
“夫人,为怕错拿生乱,这珍珠是谁的就只能谁自己拿。”侍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过来。
大夫人有些尴尬,笑着缩回手,正要说什么。侍女却并不理她,而是看向蒹葭:“小娘子,请吧。”
蒹葭刚才试了一下现在手指还疼。在袖中捻了捻指头,不肯去拿了:“奚大娘子客气,我又没有做什么,不敢受这样的大礼。哪有吃了喝了,还要带东西回家的道理。”
但侍女坚持要她这么做:“没关系,这是大娘子希望你们拿走的。也是对乡里的谢礼。”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这件事不会被敷衍过去。
她不得不抬起手。
侍女一直盯着她的手指,目光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前移,在将要触碰到珍珠的时候,她下意识停了停。
蒹葭并不害怕□□上的疼痛,就像碎瓷割烂了她的手心,她并不会觉得难以承受那样。
但那珍珠给手指带来的痛真的太奇怪,就像连骨髓都被搅烂。
而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叫侍女出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紧急的事,侍女顾不得什么立刻就跟着跑了。
好多人都议论起来。大夫人跑出去,和几个其他的夫人一道站在回廊下头打听出了什么事。但大家都不明所以。不一会儿倒是有个小侍人过来了,只说开席,快请大家回去入座,又有奉盘的侍女鱼贯而入,菜品无不稀奇少见,于是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蒹葭因为珍珠的事,十分不自在,起身说要更衣去,大夫人装模作样地叮嘱几句,无非是看上去关心她甚至在贬损她的话,她手指疼得厉害,不耐烦搭理。退出去走到假山避人的地方,把手指泡在流水里头,这才舒服了一点。
哪知道金玉也跟着跑出来。她嫌自己身边坐的那位姓朱的夫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打听她在家读什么书、识什么谱、又会有什么乐器的,把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地打量,像挑猪肉似的。她本来就脾气不好的,现有大夫人弹压,又是在外面不得不耐着性子一脸乖顺的样子听。
这应酬了半天,眼看半口气都忍不下去了,在发作前大夫人连忙把她打发出来,非说什么:“你大姐姐去更衣了,我不放心,你为人稳重办事妥帖,快去看看免得闹什么笑话。”
苏金玉一肚子火跑出来,压根也没打算去打蒹葭,下回廊进天井站在假山边上逗鱼。扭头就见像个金银树似的蒹葭蹲在那里。
“你还有精神玩水呢。还学学怎么打哑语,不然过几天成了亲,你那个聋子郎君怎么听得懂你说话?”苏金玉讥讽。
蒹葭懒得理会她。
她自己嘀咕了一会儿,拳拳都打在软棉花上,越说越憋屈,也就越说越过分。连什么“我舅舅又没有成过亲,你总不至于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也不知道你阿妈是个什么娼……”
蒹葭打断她的话:“木栓子门是最好撬的,你以后可警醒些,别半夜里睡得太死,到时候被人割喉也不知道。说死就死了。”说着对她沉沉地笑。
苏金玉想到那个死了的农仆,当场脸色一变,即便是不想落了面子,也不敢再说什么。
这边沉默下去,男宾那边的声音就清晰起来。
蒹葭伸头看,是因为桌上没人拿的两三颗珍珠。侍人正问坐在那位置的几个人,为什么不拿。有二个说手疼,有一个不吱声。侍人就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又询问是哪家儿郎,记下住址后,并另换了三颗更大更好的珠子给他们,说明日奚府会派人去家里说话,请他们在家里等候不要出门,免得这边扑个空耽误时候。
大家一听便哗然,拉着侍人问:“这是不是在测资质?”又追问:“这些人是不是就被选上了。”
侍人虽然客气,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敷衍了几句就走了。
苏金玉自然也听见了,目光躲闪地说肚子饿,要回席上去。扭头就回去了。
等蒹葭回去时,便见苏金玉坐在她的位置上,一名小侍女来已经登记完了姓名。大夫人见蒹葭回来了,只指指苏金玉之前坐的位置,叫她:“快坐下吃饭吧。”多少点心虚。
一直在席边伺候的米粒还以为蒹葭要大闹,结果见她真的坐下吃饭,也是满腹疑虑。
等到热热闹闹地吃完了席,夫人们被迎去明楼看灯的时候,她拉着落在后面根本不想去的蒹葭问:“小娘子怎么这么乖顺?我还以为,这席都要吃不成了呢。”她是见识过蒹葭厉害的,也隐约听说她杀人的事。
“这么大好的事儿,却给二娘顶了,小娘子就不生气不可怜?”她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蒹葭说:“要是好事当然是不愿意被人顶的。可谁知道呢。我虽然没见过外面的世道,但说书的人讲的故事都那样诡谲,我可不敢人说什么就听什么。”
“那万一要是好事呢?”
“等得了信确定是好事,既然一测就知道,我要自证又不难。”蒹葭看着远处兴奋不已的母女说:“要证明她不是,也太容易了。”
米粒只觉得她可怕。默默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见蒹葭还不上楼,老站在这地方,外面街上的热闹都看不到,又有些蠢蠢欲动。蒹葭说:“你玩去吧。我还得在这儿坐一会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