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脖子后面有些灼痛,撩起头发叫阿平帮自己看。

“有一小块,大概是什么虫子咬的有点红。”阿平俯身给她吹一吹。灼痛的地方受了凉气,舒服了很多。

阿平拿起桌上的白瓷小瓶,倒了清凉去毒的药抹上去说:“一会儿我叫张妈拿艾草和雄黄来把屋子里熏一熏。现在春天了,就是容易生蚊虫。还怕蜈蚣什么的。”

应对十分熟练。

阿平下楼去拿洗漱用的水,她让阿平把窗户都打开:“憋闷。”

阿平清脆地应声,推开雕花的木窗,这里是二楼,外头天已经大亮了,坐在这儿就能看到广袤的农田和原野和零星的屋舍。

家里外院几个农仆正在给牛套犁。他们穿着打补丁的大褂,头发挽成发髻,戴着头巾。

阿平快步踩在木楼梯上,腾腾作响。

楼下是金玉的居室,大概是因为阿平走路太响吵到她睡觉,气得在屋子里摔东西。

“要死了一大早的。”又骂:“人呢?死到哪里去了?睡得比我还舒服自在呢。迟早叫爹把你们都发卖到青楼里去。那时候有你们享福的。”

金玉的侍女听到急进去。

金玉提高声音又骂了几句。无非是什么“都是贱人”“想尽法不让我好过”“短阳寿的东西没安好心”之类若有所指的话。

而她坐在二楼拿着木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长发,听着这些骂声望着窗户外头,只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哪怕手触摸着梳子,就能感受到木头的纹理,哪怕从窗口吹进来的风,带着不假的植物香气。

她还是觉得不真实。也许是真的被噩梦吓着了。

去拿水的阿平不一会儿就回来,一脸惊喜:“小娘子,下面都在传,说奚家回乡来了,等整理好府宅就要宴客。”

奚家是做货运了。用土话说,叫四方郎。在九洲都有名气。可以算是本地最有名望的姓氏了。不过几十年前为了做生意方便举家搬到上城去了,这边的老宅很久都没有人回来过,只有几个仆人留在这里打理。但逢年过节的,会在这边派米发粥,或向府衙捐钱捐物,所以威望与名声都不错。

阿平边拿水沾湿了帕子给她净面边激动地说:“听说是坐鹤车回来了。能在天上飞呢。”

“鹤车?奚家又不是世家,还能修道吗?”只有修士才能坐鹤车。而只有世家才能入道为修士。

“是陛下赏赐给奚家的。”阿平那语气仿佛是她亲眼看见皇帝赏的:“刚才厨房的说,昨天半夜的时候看到天上有霞光,都说就是鹤发出来的七彩光。可漂亮了。”

蒹葭就笑了:“那不和个走马灯似的。”

“可不是。”阿平麻利地放下帕子接过她手里的梳子:“我方才去打水的时候,遇见大夫人身边的董嫫,听董嫫和小丫头说,她早上去买菜,遇到奚家的下人了,尽挑本地有的外头稀罕的菜买,说这次可不止奚家回来,还带了好几位贵客。说是来挑人的。明天就要开门宴客。我们家肯定要去的。”

“挑人?”

“陛下准许奚家入道了。但奚家人丁单薄,所以想着回老家来挑一挑,如果有好就过继过去。”阿平激动极了:“可把夫人高兴坏了,她正给小郎君翻箱倒柜地找宝贝呢。我们要不要也准备一下?”

“大夫人在给他什么宝贝?”

“玉啊、金饰啊,打扮起来嘛。还叫人拿了郎君新年做了没穿的衣裳去改。”

“这有什么用?又不是选美。”

“夫人说打扮得精神点总归是没错的。”

正说着,楼下吵吵闹闹起来。阿平连忙伸头看。董嫫并大夫人喜气扬扬地进一楼金玉屋子里去了。

大夫人与金玉母女两个不知道在说什么,不一会儿就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董嫫跑进跑出的,不防抬头与楼上的蒹葭打了个照面,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小娘子早。”就扭头忙自己的去了。

蒹葭索性便撑着下巴,依栏望着下面看热闹。

不一会儿董嫫回来抱了好几个首饰盒子。一脸喜洋洋的。冷不丁又看到蒹葭,目光有些躲闪。进一楼屋子去不知道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下头终于忙完了,大夫人便踩着台阶上楼来。绝口不提要去奚家做客的事,只说早先给蒹葭提过的亲事。

“那人我见过没什么不好,只是腿脚有些微的不便,日常一点影响也没有。我知道你不高兴,觉得受了委屈。可你要想,他家里人口简单,又有肯帮扶他的兄弟。不会缺你吃穿。”

所谓有人帮扶,就是看人脸色讨生活呗。

“他不是耳朵也不大好吗?”蒹葭侧头,方便阿平给自己簪花。

大夫人有些不悦,蒹葭这样的姿态,让她很不舒服,就好像对方是什么贵人,而她是个站着回话的仆妇一样。她沉着脸在桌边坐下,感觉好点了,这才扬着下巴开口:“只是一只耳朵不大好。有一只耳朵能听见不就好了。哪里就这么挑剔呢。”

即便是阿平听了也不由得怒容上面,但忍下来,闷头在那里调整蒹葭头上的簪子。

蒹葭慢悠悠说:“因为不是自己女儿,夫人就不疼我,也不说帮着挑个好的。什么瘸的聋的都往我这里许。”

大夫人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她讲话这么直。

随后不满地嚷嚷起来:“我还要怎么为你殚精竭虑?长得好的,你要嫌人家穷。长得不好的,你又嫌人家丑。好不容易长得极好,家境也不错,你又嫌人家有些小毛病。”

腿是瘸的,耳朵聋了一半,还叫是小毛病?

于是说什么长得极好家境不错什么的,在蒹葭听起来也不那么可靠。她只说:“好好好,夫人动这么大气干什么,你说好就好呗。我还能说什么不是?”

大夫人被她这话说得不上不下。嘴上就讲得难听起来:“你少阴阳怪气。我对你算是仁至义尽。虽然说是兄长带你回来的,但回来时他已口不能言,没几天就便病故,死前对你的事也没个交待,这要放在别人家,早把你送到府衙去请府君判案。谁知道你是什么来历。是我家好心,肯把你认做兄长的女儿,让你在家吃住,供养着你……”

阿平便忍不住了:“夫人怎么好这么说话?郎君归家时虽然口不能言,但抱着圆娘子回来的是他最信重的田翁,田翁说圆娘子就是郎君的女儿,那就不会有假话。”圆是蒹葭的小名。是蒹葭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阿圆阿圆地叫,就成了小名。

阿平又说:“这大屋小楼、几进几出的宅院,外加那一片片的田地,全是郎君的产业,和你家又没有干系,是你们在郎君过世后自己非要住进来的。现到好了,圆娘子是郎君的女儿住在自己家里,竟然就还要要感念你家的恩情?!还什么,你们不报官是好心?我告诉你,我们小娘子还要报官呢!”

大夫人被她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嗓门都尖起来:“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娼妇!来人,来人!把她给我绑了!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

阿平也不怕,嗓门更大起来:“好啊,来绑我。圆娘子早给我放了契书的。我清白人家正经良民可不是你家的仆人。你们来绑,绑了我到府君面前还有话说呢。”

董嫫连忙出来劝和,拉着大夫人高声说着:“算了算了,圆娘子生来没有父母教的,不知事被贱人挑唆。夫人不要和她计较罢。”

大夫人捂着胸,一时说自己喘不上来气,一时又说眼前发黑了,董嫫大呼小叫,让人来把她抬下去。楼下金玉哭着叫母亲母亲护着出去,仿佛她要过世了似的。董嫫高声喊人驾了马车去镇上请大夫来。

一院子被弄得鸡飞狗跳。

阿平可不怕,从窗户伸头出去破口大骂:“又装起病来了。真是脸也不要。既然是又残又聋的大好人家,怎么不让你女儿嫁去!”

蒹葭坐在那儿,冷笑一声,慢悠悠地理理耳边的碎发。

阿平气得脸通红,恨恨向外唾了一口,才回到她身边。却忍不住说:“小娘子今日真是不一样了。要是总这样硬气就好。往常白受了多少闲气。”

“我以前总受闲气……”蒹葭总觉得往事虽然清晰,可每件她都好像并没有太多切实的感受,回忆起来也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似的,隔着什么没那么情真意切。

总归蒹葭这个人,是个绵软的性格,气得狠了只会在屋里哭。

她把阿平放良还是前几年,也是因为受了气不想活了,寻死前从大夫人那里偷来了卖身契办掉的。想着自己死了,阿平必然要受人欺辱。不如让她快走。

回忆起那些受委屈的画面蒹葭并没有太多感触,更不耐烦去多想,说:“我现在想得开了,以后再不肯受闲气。犯不着。谁叫我不自在,我就叫谁不自在。”

阿平好高兴:“早该这样。”又担忧:“这婚事可怎么办啊。”嫁娶要遵循父母之言,蒹葭父母不在,大夫人和大郎君就是她最近的长辈,自然也只能由他们来做主。就算是闹到府衙去反而还要是蒹葭的不对。

蒹葭就没了心情。

拿了本杂记也没精神看,手里拿着册子,闲闲地靠在栏杆上出神。

下午的时候,前面院子热闹起来。

阿平下去打听,回来说是平常与大夫人交好的夫人们来探病了。

大夫人虽然在家里刻薄,可在外人面前是很会做人的。方圆百里的夫人们都爱和她来往,所以交友广泛。这次听说她是被家里侄女儿气病的,个个都为她不平。

她也不说什么,只是病恹恹地躺在那儿,叹声唉起:“算了,你们也不要说她。她也不是有心。”

那些夫人们可气死了:“她这么大了,还这样不知好歹,你还要为她开脱。真是滑天之之大稽。”

大夫人便抹眼泪:“也是我不好,没能找到她想要的如意郎君。也不怪她生气的。”

“那可笑死了,她名声这样差,哪个好人家愿意娶回去?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如果她做事像个人,那在门当户对的人家里找个也不是行的。说句不该当的话,你看这在坐的夫人,家里好郎君多得是呀。谁不想和你结亲,奈何她自己不成样子。恶名在外。”

阿平回来学给蒹葭听,怒火冲天:“名声不好,还不是大夫人总在外面编排小娘子的不是。满嘴胡沁闹的。”

眼眶一红都要哭了:“她这是干什么呀。她霸占了家里的产业,小娘子也没说她半句不是。她何至于要这样步步往末路上逼。”

“莫约是心虚。你哭什么呀。”蒹葭把手里的册子合上,伸手帮她擦擦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