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白白净净多好的皮肤,她说你别学人家涂脂抹粉,我偏要去买支口红,当年流行的深紫色的口红,我带着不符我年纪的冷艳诡异得意洋洋回到家中,她吓坏了,一把把我拉到火边说:“你怎么冷成这样,嘴唇都冻紫了!”
她让我以后学会计,继承她的衣钵。我讨厌数字,我不愿意学习,虽然她扬言就是讨饭也要供出三个大学生来,我盘算着那还要在她掌控下过多少年啊,我不要!她只好放弃,她为我们报考技校,我不愿意报考她的单位,因为她扬言要我去米店卖米,我抢着报了父亲单位的委培技校,她让我学烹饪,我不去,我痛哭流涕,我断定她是想让我代替她成为家里的厨师,我怕和她一样沾染一身的油烟气。我憎恨她过的生活。我听见她和父亲说:也好,把两个女儿留在身边,老了也有人照顾。我恐慌起来,决定要找个外地男朋友,嫁的远远的,让她无从左右我的人生。
我恋爱了,我找了个北方少年,比我高三十公分,重80斤,小两岁。她忧心忡忡,悄悄尾随了我们一条街,回来说那个男孩眉粗眼小,膀大腰圆,目露凶光,一只手就能把我拎起来,那么远,还比我小。她说我嫁了他以后肯定会被小丈夫折磨死,她不准我出去不准我接电话,她企图把我关禁闭。我躺在被窝里默默流泪,我是那么恨她,可是我斗不过她,我是为你好,她张口就这句话,那个男孩子最终走了,我恨她,是她拆散了我的初恋,我忘记了我们如何开始的,只是因为她的干涉,所以我觉得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他——但他走了,她不愿意我嫁得太远,我确信她想把我留在身边一直折磨我。
一想到此生我都无法摆脱她我就恨她。
她苦口婆心想和我谈人生理想婚姻爱情什么的,我堵住了耳朵,我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在了地上,我哭叫吵闹……但是我又恋爱了,这次我找了个比我大十岁的男人,她简直是绝望了,她托人为我找适合的结婚对象,她意志如此坚决不可违抗,但她的身体却脆弱的不堪一击。她头疼、风湿、血压上升、痔疮复发,急火攻心、她的嘴边起了一串燎泡,牙龈红肿,她在头上搭块湿帕子,她嚼着牛黄丸,贴上风湿膏,熬煮着中药,她不喝水就吞下降压药,她在厕所里涂抹着麝香痔疮膏,她终于也躺倒在了床上。屋子里满是令人憎恨的、奇怪的、混合药味,客厅、厨房、甚至厕所。那些属于她生命的、特殊刺鼻药味——我捏住鼻子、屏住呼吸,我憎恨这一切,憎恨这与她千丝万缕理不顺、挣不脱的命运。我声明我不结婚,我要一个人过,一辈子都不结婚,她不理我,她匆匆为我相中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她为我们合了八字,她亲切地接待他,陪他聊天,我却趁机溜走和同事去舞厅跳舞。她安抚着那个陌生的视之为女婿的男人,她让他天天都来,她为我买下同院对面楼旧的两室套间,安排那个男人去装修,她为我选嫁妆、选日子,我恨她以母亲的名义安排操控我的人生。我冷冷地看着她忙碌,我想好吧,我先如你的意。但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你错了!我决定让她后悔,她总有一天会后悔,后悔她是错的,后悔她害了女儿一生。
结婚后我总是故意当着她的面和丈夫吵嘴,我以我的刻薄机敏及尽讽刺和挖苦,激怒丈夫,看着他气恼的瞪着我,紧攥着拳头,我巴不得他扑上来揍我,闹个天翻地覆。我对她说丈夫如何不好,公婆如何不好,我夸大我生活里的不快,我看见她烦恼的眼神心里痛快及了。是的,她后悔了,她一定后悔了!我就是要她后悔,我要让她看到她给我找的丈夫多么的不适合我多么的配不上我,我要让她知道她给我安排的生活我过的多么痛苦多么煎熬,犹如炼狱……
我趁丈夫外出跑车偷偷地去拿掉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过了一个月再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和丈夫,我说我吃了感冒药所以拿掉了孩子。我看见他们痛苦、诧异、惋惜、怜爱,我却在心里笑出了声……她红着眼圈哽咽着问我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好来照顾我,我冷笑着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什么照顾的,死了才好!
我是那么的恨她,所以我才这样冷漠残酷象只刺猬。我憎恨她为我安排的这和她一样枯燥、乏味、琐碎的生活,我憎恨厨房里油腻的锅碗瓢盆,憎恨窗台上堆积的灰尘,憎恨枕上丈夫落下的头皮屑,憎恨那个她给的家——那些日益泛黄的墙壁,旧的却是结实的牢笼。我甚至憎恨自己——憎恨由她赐予我的这具生机勃勃、充满欲望的躯体;这饿了想吃、渴了要喝、碰了会疼、会流血、会落泪的躯体;这孤单单、渴望温暖抚慰的躯体。我憎恨生命!
我又怀孕了,她满心欢喜,许诺替我照顾孩子,说趁年轻。她一有好吃的就在窗前大喊让我去她那吃水果喝骨头汤,她为我买回钙片奶粉,吩咐父亲把楼梯间里全装上灯,她逼我吃她谓之营养我谓之潲水的食物,她把我养得如同她那样肥胖迟钝。我终于剖腹生下孩子,我看着她喜悦地小心翼翼地抱起我的女儿给我看,我却厌烦的尖叫,我说“讨厌,走开!”她以为我是处在昏迷中,她束手无策,往返奔波为我送来鸡汤,煮好艾叶水为我擦洗血污的下身,我看着她艰难地弯下肥胖的腰身搓着毛巾,她怕我生下女儿受乡下公婆的小瞧,所以决定接我回家亲自侍侯我坐月子,她为我尽心尽力,可是我还是恨她!是她让我落到今天这一步的,孩子的尿片和无休止的哭闹令我情绪失控,我对着襁褓中的女儿大声吼叫、乱发脾气,她默默的将女儿抱在怀里无奈的看着我。我不适应母亲的角色,我甚至不愿意给孩子哺乳,我不会哄孩子,我如同一只被困的母兽焦躁地在不通风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她坚持说产妇不能吹风把家里窗户全部紧闭,甚至是阳台上的推拉窗。我扯掉她替我扎在头上的毛巾,我挽起袖子裤腿,我趁她不注意打开水龙头把凉水浇在额上颈上,我“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企图寻找着透气的风口,我伸出双手恨不得一把就扯碎这令人窒息的牢笼,这由她亲手铸造亲手将我锁进去的牢笼。
医生说我有产后抑郁症,说我虽然产下孩子可是孕激素却没褪下来,一个人的身体仍保持着两个人的体温,所以狂燥。她强忍着我的脾气继续忙碌,不许我吃药,说会过奶给孩子,她为我准备一天六餐的月子食,她对来探望我的亲戚说我生下孩子了她可以放心了,生了孩子我就会安心地过日子。我怒火中烧,我不想她就这么安心下去,没这么便宜的事,我永远也不会让她安心,我永远也不会安心,我冷笑着想,我是你的女儿,你休想就此把我推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