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是她的第一个外孙,她多爱她。我看着她由严厉苛刻的母亲变成慈祥无原则的外婆,她总是宠溺着我的女儿,把好吃的都留给她,我却故意当着她的面责打孩子,她护着女儿,她说你小时侯不也这么调皮,我回嘴说你以前不也是这样骂我们。她无语,拉着委屈的女儿躲到房间去。我的恨这么深这么久我自己也诧异,仇恨让我觉得疲惫,我多么想原谅她原谅自己原谅这生活里所有的过错,可是,憎恨已经成为了我的生活习惯——我憎恨自己的憎恨。
她住院了,阑尾炎。医生在家属签字时例行公事的说些术后责任之类,说她腹部脂肪过厚,最怕就是天气热,脂肪溶解,造成手术缝合伤口长不拢,感染引发败血症,我和姐姐吓坏了,我们不肯在手术单上签字,我们说要保守治疗,医生却非要手术,但一说到术后安全态度又模棱两可,姐夫说那不过是医生术前吓人和推卸责任的说辞。我们终于签了字,她被推进手术室,留下焦虑地我们等候,她的手术持续三四个小时,比正常的手术多了两小时。在等待中我骂她不该吃的太多,所以才这么胖这么多病。她终于推出来了,医生说手术顺利,就看恢复情况了。她清醒后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让我侍夜。她躺在狭窄的病床上,而我只能绻伏在她脚下。我的脑袋昏昏然,身体却充满着力量,她一有动静我就起身。我为她翻转身子,为她在床上接大小便,为她擦拭着沁汗的额头,我嗅着她身体发出的刺鼻气味,那属于她生命的、卑微的、亲切的气味,我触着她干燥而又温暖的掌心,以母女之间纯粹的肉体牵连,我确定她不会死去。
出院后她瘦了十斤,非常满意我的表现,她说这次多亏了多多,她第一次把我排在了姐姐的前面。
她不知道我恨她,就象我不知道我会害怕失去她。
手术后,她一下就老了,失去了年轻时强悍的气势,我却越来越象她,我日渐发福的腰身,我眉宇间的不耐,我斥责女儿的口气,我喝汤时发出的“呼噜”声……她坐在我对面,小口小口优雅地喝着荞麦粥,冷冷地注视着我。她终于脱离了我年少时厌恶的吃相,继阑尾炎后她又查出了二型糖尿病,医生让她忌口,她迅速消瘦下去,体重锐减三十斤。她坐在那,皮肤一层层松垮垮地搭在骨头上,象支正在融化着的蜡烛,如此虚弱衰老,还有几年她就七十了,她再也不能操控我的生活,她对我的怨恨有心无力……
电视里不知哪个三流明星唱着:“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我就成了你……”她看着我,我的心里哆嗦了下,她冷静锐利的眼光多象年少的我,而我今天的尖酸刻薄又多象当年的她。我放下碗筷,快步走进洗漱室,我站在镜子前看见镜子里的我赫然变成了她——那不再清澈的浑浊眼神,那充满怨恨的道道细纹,那不耐烦而耷拉下去的嘴角,那怒气冲冲的表情……
我听见“咔嚓”一声响,是什么东西破碎掉了?会不会是我心里结构多年的坚冰。镜面突然有水珠成串地落下,模糊了我的或是她的容颜,我伸出手想擦拭干净,可是那些水珠越擦越多——原来那不过是我眼中滔滔滚下的泪水。
那些泪水在我双颊上欢快地流淌着,从冰冷到湿热。我捂住了脸,我愤怒的对她说:好了,你终于让我过上了和你一模一样的生活,你终于让我变成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人。
我承认——我输了!我擦干泪水走出洗漱室,自那刻起,我终于变成了她理想中温顺的女儿、贤良的妻子和慈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