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得很,使臣姜成耘泥塑木雕般躬着身,随着瑶姬的沉默,呼吸也愈发不顺畅。
李玉官服宽袖内的手紧握成拳,心也跟着揪在一处。
他小心翼翼抬头观察瑶姬的反应,却发现对方压根儿没瞧姜成耘,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刹那的心虚和慌乱让李玉下意识别开目光。
当他听见瑶姬沉声吩咐来使暂且去歇息时,不安感更甚。
待外人走远,不等瑶姬问责,李玉先行跪下坦白道:“臣确事先知此事,但并非刻意隐瞒,只想请您先见过姜成耘,听他细述过突狄国近况后,再做定夺。”
李玉清楚瑶姬的野心。
若她想安享太平,恐怕早就入了靖炀后宫,依靠苍济成庇佑。
但在瑶姬眼中,只有将其取而代之,才能算真正平安。
一位即将登基的新国君,怎肯放弃来之不易的荣耀,转身嫁去他国为妻?
李玉在瑶姬身边多时,安能不知。
若先提“联姻”,瑶姬必对姜成耘生恶感,无论怎么谈,都是难。
“朝中还有几人知晓?”
瑶姬尾指的镂金指托向掌心略收,划出优雅弧线,那缀饰其上的精红玉石纵无日光照耀,光泽依然夺目。
靖炀是生长在金银堆上的国,王宫内更是极尽奢靡,能与国君相配的,更是最难得的珍品。
宝物万般妙,可若无法换来粮,那便成了最最无用的累赘。
李玉没回应,喟然而叹。
瑶姬嘴角噙的笑寒霜渐染。
靖炀向来权臣掌控国运,龙椅上的君王,不过门面摆设。
苍济成想挣脱桎梏,不顾臣阻,执意发兵绥廉,希图赢个满头彩,增强王权。
惜事与愿违,大败而归,倒让靖炀陷入空前绝境。
经此前景,朝中众臣对“君主专断”更添惧,谨慎提防。
灵妙夫人是得民心,可从她推翻苍济成那刻起,群臣看向她的目光便悄然生变。
鹤乘逃妃执掌靖炀,骇人听闻呐。
瑶姬清楚,若非有占卜神技庇身,她想登基,恐怕得多付百倍辛苦。
如今突狄来使,率先同使臣商讨的,还是靖炀那干朝臣。
就连素与她亲近的李玉也在其内。
瑶姬甚至断定,来使姜成耘最后才提“联姻”事宜的策略,就是李玉面授机宜。
先前三派之所以能保持微妙平衡,关键在于实施难度相当。
可如今,局势变了。
突狄示好,实是靖炀求之不得的救生,众臣不会轻易放过。
舍弃君王在他们眼中,甚至不能称为代价。
李玉掌心汗越攥越多,他夹在中间是两头为难,眼下连劝都没法劝,只能等她自个儿想明白。
正发愁,殿外忽有宫人报,说国师顾桢前来求见。
一听这名字,李玉精神大作,阴霾顿扫。
是了,往日顾桢同瑶姬那般亲密,由他劝,定能事半功倍……
李玉想得挺美,可当顾桢面沉似水进门,目光近乎阴鸷瞪着他时,他这才尴尬地收起脸上的笑。
甚至控制不住打了个冷颤。
平日相处时,顾桢对谁都是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优雅得体地对应。
这般对他表露出充满恶意的厌烦,还是头一遭。
李玉下意识后退两步,总感觉浑身凉飕飕的,连客套话都挤不出。
他知道顾桢与瑶姬的关系不一般,却又说不准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显不是恋人间亲昵信任的状态,也不像是挚友。
瑶姬对顾桢,依赖与提防似乎并肩而行,偶尔夹杂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怒。
那顾桢呢?
李玉看不透这个人,犹如湖中月,清澈透明,难以捉摸。
但他能感觉到,顾桢对瑶姬全身心的关注。
无论瑶姬看向何处,顾桢的目光总是如影随形。
不过若对方回看过来,这个男人倒是会若无其事地望向别处。
搞不懂,着实搞不懂。
眼见瑶姬见到消失两天的顾桢突然出现,面上不仅无半分喜色,反而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奏,李玉连忙告辞,慌慌张逃离此处。
罢了罢了,这事儿他掺和不起,可别引火烧身喽。
瑶姬的心头火压不住地往外冒,怒得连她自己都诧异。
待李玉离开,顾桢眉眼间的锐利刹那消散几分,虽面带笑意,却仍残有阴霾。
“事办得怎么样?”瑶姬冷声问道。
“人已查到,是伏波将军马机。”
顾桢给了瑶姬一个颇为意外的答案。
原以为当日纵火烧梯者极有可能是诸多王爷中的一位,未曾想竟是名将军。
瑶姬对伏波将军印象较深,此人早些年间立过数次战功,威名赫赫,乃靖炀的护国将军。
先前苍济成派往绥廉的军队,便是由马机亲率,原以为胜券在握,不料却遇上玄行这等铁壁。
战败后,马机心疾复发在府调养,故而未曾参和贪污案等事件。
瑶姬自掌权来,倒是接过马机呈的折子,内容规矩,未提苍济成,只说自身状况渐好,不日既可归班。
也对即将继位的新王恭贺片语,不过措辞生硬,与其他有意奉承的臣子相差较明。
此人今年三十有二,听闻相貌俊朗身材精健,有一妻二妾,皆美艳无比,再加上三名儿女绕膝,着实羡煞旁人。
“马机为维持钢筋铁骨的名声,会刻意对外隐瞒真正伤况,每每自战场归来,也只让府内大夫医治。”顾桢将右手负在身后站着,低声说道。
“如此,他这次休养也并非旧疾复发?”瑶姬轻扶珠翠,觉得马机此举也算在理。
没有哪个国家在情报方面能做到真正的铜墙铁壁,若马机的真实伤情流出,难免日后战场上会被敌军趁机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