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送上门来赴死的万郎中

按理说,冯铨救父,这是尽孝,大家应该援手。但是他老爸的罪名不好,是为不忠。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东林党人都是重名节的人,哪个肯给他帮忙?缪昌期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羞辱了他一顿。

冯铨颜面扫地,新仇旧恨,郁结在心,一心想找个机会,报复这群东林老爷们儿。

天启四年(1624)初,魏忠贤奉旨前往涿州进香,正巧冯铨因事被劾,在家里歇着。他考虑再三,决定投靠魏忠贤,就置办了酒菜果品,伏谒道旁。

因为死心塌地想投靠了,所以他下的本钱也就很大,迎送场面之盛,倾动一时。这就绝不是一桌酒菜的规模,估计是雇了不少民夫,跳着舞,打着旗,还奏着乐。

魏忠贤驾到,冯铨恭恭敬敬,将一柄价值二千两银的珍珠幢幡(佛教用品)奉上。

魏公公是大老粗,见了冯铨眼睛一亮:哇!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玉人?

再看这迎接的阵势,也真是舍得下本钱。魏公公不禁大为感动,下得轿来,与冯铨聊起了家常。越聊越觉得这人机灵,心下就十分喜爱。

忽而,又见冯铨一下就涕泪交流,魏公公诧异,忙问其故。

冯铨见火候到了,就把父亲的冤案向魏公公做了申诉,说全是东林党陷害所致。

魏公公哈哈一笑:小子,别愁,这事情包在我身上了!

魏忠贤此次对冯铨印象极深,回到北京,一想起这姑娘似的小伙来,还忍不住对身边人称奇。当然,冯盛明的案子,他顺手也就给解决了,无罪释放。

经过一番活动,不久,就让冯铨官复原职了。

冯铨感激涕零,从此成为铁杆阉党。他在此后发挥的一系列作用,给东林党带来了极大的威胁。

可叹东林君子,在与魏阉做斗争的漫长时日里,这样因小失大的事,屡次发生!

冯铨自此开始,显露出了相当老辣的斗争谋略。杨涟上疏后,他分析了朝中形势,心中有数了。东林的攻势,前所未有,却没动得了魏忠贤一根毫毛。这说明,天启对魏忠贤的信任,已无以复加。阉党这边,对东林完全可以不用顾忌了,如采取主动,这帮老爷们儿实际上是不堪一击的。

荡平外廷,正当其时。

冯铨想到做到,提笔就给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写了封信,明确表达了两个意见:一是极言外廷不足畏;二是请启用廷杖,制服诸臣。

这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建言。这封信,很快摆到了魏忠贤及其团队成员的面前。

很巧,王体乾也早有此意,前一段,还几次向魏忠贤提起过。廷杖是本朝旧制,非常管用。嘉靖初年的“大礼议”风波,一百多位廷臣,就是生生给打服了的。

客氏也赞同这个意见。她心肠之狠毒,在王安事件中就已表露无遗,可说又胜过了魏忠贤十分。此次,她力劝魏忠贤早做决断。

魏忠贤也不是不想下狠手,但他是统军人物,遇事总要稳一点儿,担心猛然使用这个极端手段,会激起不测之变,因此还在犹豫。

冯铨的密信,引起了魏氏集团核心的共鸣。在众人的鼓噪下,魏忠贤跺了跺脚,终于狠下心来,要打杀任何敢出头的异己者。

——东林党,我看你们有多少皮肉可以扛得住!

阉党悄悄地把网张开了,就等有人来撞。想不到,第一个撞进来的,并不是什么东林党,而是一个局外人。

这个送上门来的,是工部郎中万燝,一位中层的官吏。

万燝,字暗夫,江西南昌人,是前兵部侍郎万恭之孙,少年时就很好学,尤其注重名节,是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进士,授刑部主事。天启元年(1621),因辽东兵事紧急,工部缺人而调为工部营缮主事,督治京城九门的城墙。

由于他督办得好,不久就升为工部的虞衡员外郎,负责铸造钱币。

当时泰昌帝的庆陵正建得如火如荼,钱花得像流水一般。朝廷经费奇缺,铸钱所需的铜不够用,把万燝急得冒火,找工部直属宝源局(中央造币厂)的人商量,怎么才能淘弄一批铜料来。宝源局的人说:宫里的内官监,有许多破烂铜器,不下数百万件,只需移文索要,旦夕可至。

万燝一听这主意不错,立即行文给内廷的内官监,请求拨给。魏忠贤得知后,大怒。那些废铜烂铁他倒不心疼,他恼的是:万燝怎么敢把手伸到他的地盘来了!依例,外臣不能刺探和干预宫中之事。这万燝不光是知道了宫内有铜,而且还公开移文索要,眼里哪还有魏公公?

魏公公当下玩起了扯皮:我管你铸钱不铸钱的,公文压下,不办。

万燝急得火烧眉毛,却一连几个月没等到答复。托内廷的熟人一打听,才知道是魏公公不高兴了。

按官场的习惯,这时候就要托人去疏通。可万燝是个高官子弟,不吃这套。他脑袋一热,就直接上疏,请发内官监废铜以铸钱。庆陵那边一大摊子工程,正等米下锅呢。

哦嗬,小崽子!魏忠贤看到这道奏疏,暴跳如雷,马上派人到天启那儿,告了万燝一个黑状。天启当然不知道里面的猫腻,就下诏斥责了万燝。

诏下之日,万燝已升任工部屯田司郎中,直接负责督建庆陵了。

后来,就在杨涟上疏风潮之后,凡是跟着弹劾魏忠贤的廷臣,陆续都遭到天启的申斥。万燝又憋不住火,在风潮近尾声的时候,也就是六月十六日,奏上了一本,再言废铜、陵工诸事,点名痛斥魏忠贤。

这个奏疏,有感而发,也是滔滔不绝。

奏疏里,把魏忠贤对庆陵工程的冷漠和对营建自己坟茔的热衷,放到一起来说,也是相当刁钻的一状。尤其是把民间流传已久的“内外只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给捅了出来,就更加触目惊心。

魏忠贤已经让东林党闭了嘴,再看见万燝跳出来,就一点儿也不怕,反而高兴:说曹操,曹操就到,那就拿你这不想活的祭旗好了!

但是,对第一个杖刑开打的案例,魏忠贤还不想做得太莽撞。他决定不矫诏,而是想法让天启自己发话,打杀这个瞎了眼的郎中。

凡事都要讲机会,魏忠贤现在大概正是好流年,一伸手就是一个机会。就在万燝上疏的前两天,天启的皇二子病死了。

古怪皇帝,儿子死得也很古怪。他的皇长子刚生下来就死掉了,死后十天,皇二子生。天启痛惜长子,就特别爱怜这个皇二子。不料,皇二子才七个月大时,在天启四年(1624)五月二十九这天夜里,因为宫里的群猫齐叫,而受了惊吓(也有人推测是因内操放炮而受到惊吓),得了惊风病。勉强活到六月十四日,也夭折了。

天启不知道这是猫叫惹的祸,只叹自己命不好,一连几天,都是极度悲伤。

魏忠贤见天启这时候心烦,说不定就要拿谁撒气,于是就安排好,让近侍装作啥也不知道,给皇上念万燝的这份奏疏。

天启一听,怎么又是弹劾魏忠贤呢?头痛啊!这万郎中,难道是从域外来的?

近侍刚念完,王体乾与客氏就故作大惊小怪,说: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拿这些烂事儿来打扰皇上?皇上有旨,他不知道?知道了还在皇上忧伤时来说这些,不是明摆着捣乱吗?这样的人,不狠治怎么能行?

几个人,神态都很天真,义愤也都很真诚——陛下啊,我们实在是担心您的身体!

天启心里的火,果然被撩拨起来,当场大发雷霆。王体乾立即建议:廷杖万燝,以儆效尤。

天启昏头昏脑,估计也没大听清,就说:行行,你们赶快拟旨。

六月十七日,有旨下,其大意是:修陵费工浩繁,内府废铜能有多少,宝源局中何人可知?万燝轻信而奏请,前旨已明。今又僭言渎扰,陷朕不孝,且皇子薨逝,便来激聒,好生狂悖无礼。着锦衣卫拿来午门前,着实杖一百棍,革了职为民,永不叙用。

圣旨一下,廷臣大惊:怎么会责罚得如此厉害?

叶向高等人估计:这一打,要出人命,便慌忙上疏营救。工部尚书陈长祚,不忍心看见自己的属下受酷刑,也写了奏本论救。天启均不予理睬。

第二天一早,数十位年轻的武阉蜂拥而来,冲入万燝的寓所,给万燝戴上刑具,押往午门。

从公寓到午门,有三四里路。一路上,这些武阉有的揪头发,有的扯衣服,对万燝横拖竖拽,拳脚相加。万燝本来身体就弱,及至午门,早已被打得奄奄一息。

王体乾亲临午门监刑,他摩拳擦掌,喝令一声:“重打!”

这杖刑,是明代的刑罚,由锦衣卫执行。朱元璋创立这个制度的时候,杖刑时,受刑官员要以重毡包头,同时允许在官袍里面衬上棉里子,以防重伤。除个别情况外,责打一顿,也不过是示辱之意,并非真的用重刑。

及至大太监刘瑾专权,因心恨外廷大臣不合作,才矫旨,令廷杖时需扒下官服,杜绝厚棉衬里。自此,便有当廷杖死大臣之事。

打棍子的时候,主事者有“打”和“重打”两个不同的口令,轻重程度很不一样。每打五棍,就要换一人执棍,就怕行刑者打得不够用力。

一百棍打完,万燝早已血肉模糊,昏死过去。小宦官们毫不怜悯,为了表示对反魏一派的仇恨,他们拖着万燝的脚,在午门外方砖地上转了三圈。而后,拖出长安门外,以便交给家属用门板抬走。

刚拖了没几步路,又跑出来一帮小太监,人人手拿利锥,往万燝身上一顿乱扎。

万燝身上,霎时血流如注!好个万燝,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高官子弟,但骨气硬,就是咬牙不叫一声。

抬回寓所后,万燝一息残存,苦撑了四日,终于含愤而死。据说,死前有一诗流传于后世:

自古忠臣冷铁肠,寒生六月可飞霜。

漫言沥胆多台谏,自许批鳞一部郎。

欲为朝堂扶日月,先从君侧逐豺狼。

愿将一缕苌弘血,直上天门诉玉皇。

这首诗里说的“批鳞”,是说龙的喉咙下有倒生的鳞片,也就是逆鳞。“批逆鳞”,古代是比喻忠言直谏,触犯真龙天子。

“苌弘血”也是一个典故。苌弘,是东周景王和敬王时,大臣刘文公的所属大夫,因遭受谮言,被放归蜀地。后来想不通,自己剖肠而死。蜀人感念他,用盒子盛了他的血,三年而化为碧玉。“碧血”一词,就源于此。这是说:为正义蒙冤,死亦有精诚不灭。

万燝之死,激起了士林义愤。

想靠杀人来维持恶政,也就是魏忠贤这样的人惯有的思路。他们不知道,既然有所谓豺狼当道,也就有所谓义薄云天!

不服的人,你总不可能都杀完。

面对邪恶,东林党人没有坐视,立刻有一批人一跃而起。李应升、黄遵素、刘廷佐、周洪谟、杨栋朝等南北两京科道官员,纷纷上疏,交章抨击,为万燝之死鸣不平。

其中,李应升的奏疏尤为催人泪下。他说,万燝死得太冤,未报国恩,先填沟壑,六尺之孤绕膝,八旬之母倚闾,旅榇无归,游魂恋阙。臣僚饮泣,道路咨嗟。

义士之忠魂,点燃的是人心,这就是将来复仇的星星之火。

对于廷臣的异议,天启已习以为常,自有他的一套对付办法。所有替万燝喊冤的折子,他一律不看。开始还批个“已有旨了,不必渎扰”,后来干脆留中不发——让你们的抗议没声没息。

魏忠贤轻松除掉万燝,气焰顿时大张,觉得暴力镇压这一手还真是解气。他睁大了眼睛,扫视外廷,觉得弄掉一个小小的万燝,还是太不过瘾了,想找个影响更大一点儿的来严加惩治。

可巧在这时,又一个机会撞上门来:有两个宦官,向王体乾告了巡城御史林汝翥(zhù)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