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东林一击未成,大家并没有马上消沉。不断有人到叶向高那里去劝说,希望能由他出面,再来一波攻击。
首辅若发话,皇上总要给点儿面子,要是打在了点子上,未尝不能取胜。
群臣来到叶府,向叶向高施加了不小的压力,但这位阁老有他的一定之规,他说:“大洪(杨涟的字)奏疏,未免太草率。魏公公那人,在皇帝面前也是常有匡正之举的。比如有一次,鸟儿飞进宫里,皇上架了梯子打算去捉。魏公公死死挽住皇上衣服,不让皇上爬上去,说此举甚不合礼。又有一次,他看见皇上赐给小内侍一件绯衣(大红袍),就叱骂那小内侍:‘绯衣是大臣服饰,便是皇上所赐,也不得用!’可见,魏公公也颇为认真,很难再有如此谨慎之人在皇上左右了。”
座中的缪昌期惊愕不已,倏然起身,正色道:“是谁说了这话,来蒙骗师翁?这种人一定要杀!”
叶向高闻言,不禁语塞,脸色也大变。
那位缪昌期,据说是蒙古血统,人都六十多岁了,血性仍未泯,做事偶有异于汉人之处。他当时担任的是掌太子奏请、讲读的“左春坊谕德”,一个从五品的闲职。朝中斗争,多大的雨点,也砸不到他头上,但他偏不袖手,非要与阉党不共戴天。
有人将此事告诉了杨涟,杨涟对叶向高的模棱两可,也大为恼怒。
叶向高听说杨涟发了火,甚为不安,连忙给御史李应升写了封信,辩白自己并非对杨涟有恶意。
杨涟看到此信后,益发激愤,想把信的内容公之于众。后经缪昌期极力劝解,方才作罢。
在这次风波中,阉党一方几遭灭顶之灾,所以他们人人同仇,行动张弛有据,方不至于落败。而在东林方面,两大巨头意见不一。在朝中位置最高的叶向高,心存侥幸,不肯借势一击,以致东林一派的人心很快涣散。
两下里的较量,结局已不难预料。
叶向高与激进派不肯统一步调,是有历史原因的。从万历后期起,历任内阁首辅大都吸取了张居正死后遭清算的教训,不大愿意揽权。而六部从嘉靖年间起,被内阁压制已久,早就想伸张独立行政权。两个因素交合,导致相权比前代已有了很大削弱。
到了叶向高这里,由于他本人软弱,内阁就更是指挥不动吏部等有实力的大部了。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吏部尚书赵南星整顿吏治,高攀龙附和,一时间大刀阔斧,任免官员根本就不跟内阁打招呼。叶向高相当不满,便托病不出,任由赵南星去碰壁,决不施以援手。
此次攻魏也是同样,杨涟事先跟东林一派的左光斗、魏大中、李应升等,都进行过商议,唯独不跟首辅过话。叶向高也自觉很没面子。
两拨人在策略上有了裂隙,叶向高就故意在对魏立场上后退了一步,不主张将魏一棒子打死。他算准了杨涟此次出击,确实够魏忠贤喝一壶的,但一定不会达到预期效果,于是就作壁上观,只等形势一变,好由他出手来收拾局面。
因此,他当时把“主调停”的调子唱得老高,就是在为下一步做铺垫。
杨涟上疏十天后,朝中风波略有平息,从表面看,东林与阉党双方是僵住了。叶向高认为自己出面的时候到了。
六月十一日,由他领衔,全体阁臣联名奏了一本。奏疏的前半部分,把魏忠贤的政绩夸了一通,然后提出一个暗藏机锋的建议:“陛下诚念魏忠贤,当设法保全之。不如允其所请,暂且放归私宅,权作避嫌,以安中外之心。中外之心既安,则魏忠贤亦安。”
这个折子的要害,是要让魏忠贤去位。前面的那一番恭维,全都是下套。
看到这个史料,很是让人奇怪:这样一个别有用心的奏疏,是怎么取得内阁两派人物一致同意的?
韩、朱国祚等人好说,他们明白这是变相的“驱魏”,而顾秉谦、魏广微二人怎么能够同意?
只有一个可能:按照明朝内阁的惯例,所谓联名,是无须事先征求署名者意见的,首辅想要大家联名,就是打个招呼而已。都是同僚,一般都给这个面子。
私下里,这两员阉党大将,恐怕早就把叶向高上疏的意图,给魏公公分析透了。
叶向高在这里,使用了标准的调停手段。在他的观念里,如果上疏如愿以偿,那么一切危机将全部消解。魏公公自去养尊处优,朝政大权还给内阁。
不要小看所谓放归私宅,这是对大太监的莫大恩典。明朝的皇帝怕宦官退休后,回到乡里什么都讲,泄露宫廷机密,所以年老的宦官都统一养在皇城周围的寺庙里,集体养老,不得回乡与家人团聚。
可是,天启和魏忠贤,都是不按照牌理出牌的人,一个是年轻人,一个是无知者,他们和叶向高的思路全不搭界。
天启觉得叶向高出了个馊主意——老魏怎么能走?
魏忠贤则把叶向高的意图品了又品,发觉老奸巨猾的家伙原来是他!
让我回私宅养尊处优,那不是等于剥夺了权力?人一失权,还不是任人宰割?那时候一个小小的衙役就能把我给收拾了,哪里还能有一万名武阉为我保驾?
叶!向!高!
——你很阴啊!
如果说,此前魏忠贤出于顾忌或从大局考虑,还没把叶向高视为敌人,而是把他列入了笼络对象,多少保持了表面的尊重,而从这一刻起,首辅的名字就上了老魏的黑名单。
魏忠贤的反击来得很迅速,叶之图谋,必须瓦解。他授意爪牙徐大化矫诏,以皇帝名义为魏忠贤做了一个肯定性的总结,然后,作为对叶向高联名奏疏的批复,一并发下。
这个批复说:不是让你到我这儿来调停,而是让你去廷臣那儿去调停。这事情,说好了不许再说的,为何还要说?叶阁老,你太低估了某人的智力!
因为奏疏是联名的,署名人还包括了两名阉党,所以批复的语气还算比较温和。但是里面透露给叶向高的,却是一个重重的警告。
叶向高千算万算,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皇上也好,魏忠贤也好,一点儿面子没给他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驳斥。
这样一来,叶向高一下就没有什么转身的余地了。明朝的高层机制,就是“皇帝—大太监—首辅”这“三驾马车”联动,首辅若失去了皇帝和大太监的支持,别想干出什么名堂来。
叶向高之所以对局势持温和态度,关键的时候上疏调停,说明他还抱有将来操纵全局的野心。而现在,一切落空,只余下退隐一途。可是如果就现在这个样子退隐,等于放弃了防护层。魏忠贤既然对他叶向高有了怨恨,就随时有可能翻老账。在台上的人,若想整治一个下了台的首辅,就跟抓一只兔子差不多。
叶阁老想想,就觉不寒而栗啊!
本来是逼人家下野,现在倒是自己要考虑下野之后的问题了,造化真是弄人!叶阁老“调停”不成,反而惹了一身骚。
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或减弱魏公公对他的怨恨呢?
时过不久,京城士林里忽然传出一个说法。说是这个劝魏忠贤下野的奏疏,其实是叶阁老被自己的门生缪昌期逼迫不过,勉强写出来应付舆论的。
这个说法,在流传过程中又逐渐衍化为:不仅如此,就连杨涟的奏疏也是由缪昌期代笔的。
缪昌期,字当时,南直隶常州府江阴县(今江苏省江阴市)人。年轻时就有文名,但一直到万历四十一年(1613)才中进士,那年他已五十二岁,主考官是叶向高。他做了官后,经常来往于师门,但对叶的软弱却屡有不恭。
他成了这两个传说的主角,又没有什么人出来纠正。传得多了,也就成了板上钉钉。可怜的老缪,后来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据说,第一个说法就是叶阁老自己散布出来的,为的就是金蝉脱壳——让那个桀骜不驯的门生去挡灾吧!
人若做到这种地步,不要说士大夫骨气,就连“人”字的两画也当不起了。
所以,我不大相信叶向高会如此不堪,更何况,他后来对自己的软弱还是有所悔悟的。
京城的事情,也就如此了。由于古代信息传播的速度不快,南京方面众官员的反应,在一个月后才逐渐强烈起来,矛头均指向魏忠贤。可是所有的奏疏,被天启以所奏事情屡经论明,已有旨了,通通给压住。
东林党今后能否再次一击?不得而知。
而魏公公经此一劫,却是陡然起了杀心!
血,能使所有的人住嘴。这是太祖皇帝的经验,也是人性不堪一击的软肋。
老祖宗对这个已经屡试不爽,今天,我也要来试试。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小人物触发了历史的机栝,使得大明朝的高层政治,一下就充满了血腥气味。
历史发展中有许多这样的“蝴蝶效应”,此处一阵清风,彼处即起滔天大浪。
就在魏忠贤正考虑如何一劳永逸收拾东林党的时候,他的一个爪牙给他出了个主意。这是一个很见杀气的建议,就是可以动用杖刑,压服诸臣——谁再敢啰唣,就大棍伺候!
天启固然昏庸,但上台四年来,对文臣还是抱有起码尊重的,一次杖刑也没用过,比起嘉靖、万历等,要文明得多。
而今杖刑一开,必会死人,阉党们要开杀戒了!
提出这个恶毒建议的,谁也想不到,竟是个面目姣好的“小男儿”,他就是翰林院的编修冯铨。
这个冯铨,字振鹭,北直隶涿州(今河北省涿州市)人,后来成了阉党著名人物,而且政治履历横跨明末清初。一开始,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的词臣。他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的进士,入仕后在翰林院供职。那时少年得志,正是可以大显身手当个“好男儿”的时候。
但老天既照顾他,又不照顾他,让他生了一副水做的胎子,唇红齿白,宛若处女。
这一来,冯铨可就倒了霉了。
明代官场上有恶习,那就是男风极盛。小冯铨长得少年貌美,岂不是等于一脚踩到了狼窝里?
这种事情,要是放到现在,立成爆炸性新闻。但在那时,也就是博大伙一笑,没人当回事儿。
那时候,缪昌期恰好在翰林院系统任“左谕德”,管太子读书的事情。老爷子也有好男色的毛病,史载,他对冯铨“狎之尤甚”。
咄!这叫什么事?
腐败之风,习以为常,也就没人上升到道德高度去看了,就连万历帝都养了好多男宠。明朝在这方面,厉害呀。
当然,这事也有另外的说法。有人说冯铨为人浮躁,人品不大被人瞧得起,缪昌期对他鄙视尤甚。老缪是蒙古血统,野性犹存,以这种方式表示了极度蔑视。老缪本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道德。
不管怎么说,这事士林皆知,毕竟是奇耻大辱。
冯铨含泪吞声,当然要图谋报复。
据说在政治立场上,冯铨当时还属于东林一派,但是受不了东林的老爷们儿老是这么欺负,于是有了离心倾向。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促使冯铨断然脱离了东林。
冯铨的父亲冯盛明,曾经以布政司使一职,兵备辽阳。也就是以地方行政主官的身份,在辽阳统兵防守。其时,后金大军气势汹汹,冯盛明不愿身处危地,便告病乞休。他走了没多久,恰好后金军队就卷地而来,大败明军,攻陷辽阳。
辽阳失守,在当时是一件大事。朝中舆论大哗,有人弹劾冯盛明闻敌而逃,这倒也没冤枉他,丧师失地,总要有人来负责任。冯盛明就这样被舆论套牢,最终给逮进了监狱。
那时候,对后金的关系,连皇帝都不敢玩忽,“误国”可是个天大的罪,弄不好就要掉脑袋。冯铨救父心切,赶紧去求相识的东林党朋友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