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杨涟豁出性命的孤注一掷

天启四年(1624),这是个注定载入史册的年份,大风起兮,四海不宁。对于大明朝廷的三大政治势力——皇帝、阉党和东林党来说,这一年的开始,不是什么好兆头。

年初一,长兴县的民众起事,烧县署,杀县官,四海为之震动。

二月,日赤无光,天气异常,华北一带地震,连皇帝住的乾清宫也摇摇晃晃。天启受了惊吓,竟害起病来。

三月,杭州兵变。五月,福州又兵变。

魏忠贤方面,上一年渗透外廷大获成功,一口气连扫东林多员大将。蚁附于他的一帮干儿干孙们见老大实力可观,都想借这尊神荡平东林,于是纷纷吓唬他:“东林将害翁!”

魏忠贤做贼心虚,知道东林党已视自己为死敌,深恐遭到反弹。细数朝中,仍有叶向高、韩主持内阁,邹元标、赵南星、高攀龙把持部院,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当道言路,哪个不是对他虎视眈眈?

东林党这面,眼睁睁看着魏忠贤羽翼已成,权势远胜过正德时期的刘瑾,内又有客氏相助,依恃上宠,力可拔山,怎能不忧心忡忡?眼看再退让的话,就是全线崩溃;但是想要反击的话,强弱早已易势,胜负很难料。

不管对哪一方来说,成败兴衰,必有一战。

双方蓄势已久,到天启四年(1624)中,终于一触即发!

事起吏科的一次人事调动。

二月,吏科都给事中程注年,任期已满,要升至另一职位。吏科的这个官职很重要,是人事部门监察组的总头儿,明朝时俗称“科长”。品级不高,权力极大,在官吏任免上有举足轻重的发言权。

程科长一走,空缺应按照职务次序,由给事中刘宏化接替。如果刘能够正常接替,则一天阴霾化为乌有,两派恶斗不至于这么早就爆发。不巧的是,刘宏化此时正遇到父丧,在外地出差路上,直接就回家守孝去了(丁忧)。此后,须离职三年,他做不成这科长了。

左佥都御史左光斗,马上把这消息通知了同乡好友阮大铖(g)。阮此时也不在京,正在老家探亲,按接替次序,是应由他来顶上。

阮大铖字圆海,怀宁(今安徽省怀宁县)人,万历年间的进士,属东林一系,和左光斗、魏大中的关系都甚好,但为人浮躁,官瘾比较大,名声不是太好。在家乡一接到消息,未等假满,就风尘仆仆赶回京城。

但阴差阳错,事情有了变化。吏部尚书赵南星、刑部右侍郎高攀龙、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三个人都对这个人选持有异议。因为本年稍后将有一次例行的京察,在京察中,吏科都给事中的作用举足轻重,而阮大铖此人,显然不是合适人选。

官员调动,还是赵南星说了算。于是他另选了性格刚直的工科给事中周士朴,来担任这个关键职务;而准备让阮大铖平调至工科,顶替周士朴调走后的空缺。

但是天启没有批准这个推荐人选。后来有史家认为,这是因为阮大铖没有升成官,愤而投靠魏忠贤,从中作了梗。

事实上,阮大铖此时与魏忠贤,还没有什么瓜葛(想投靠也不会这么快就见效)。

周士朴的受阻,另有原因。在天启三年(1623),周曾多次上疏,攻击苏杭织造(太监)李实侵权,以内侍身份干预地方行政。当年六月,还曾发生过千余名宦官喧闹工部大堂,为索取冬衣而侮辱工部尚书钟羽正的事件。那一次,正是周士朴上疏斥责宦官跋扈,为钟羽正鸣不平。

这两件事,足以惹恼魏忠贤。在魏的鼓动之下,天启把吏部意见留中,不予答复。

吏部见皇上迟迟没有发话,知道周士朴不合上意,没办法,只好又推荐阮大铖。

这次批复得很快,但阮大铖得不偿失,因为这么一折腾,全天下都知道他阮大铖实际上是不够格的。几乎所有的人都一致认定:从这次蹊跷的任命过程来看,这家伙一定是投靠了阉党。

阮大铖因得官而名誉扫地,当然不能自安——以东林分子而投靠阉党,这比小人还卑鄙!当朝官员就是再坏,也多少要点儿脸,假如名声太臭,一般是干不下去的。像前面提到的沈潅,贵为阁老,最初与魏忠贤交结时,也不敢公开化,只能偷偷摸摸进行。至于阉党的公开化,那还是在后来势力独大之后。

众口铄金的压力太大了!任职还不到一个月,阮大铖终于顶不住,请假回乡了,这个位置又空了起来。

赵南星考虑到下次京察,将是与阉党的一场恶战,吏科的领军人物应该是一个硬骨头,于是又推出礼科左给事中魏大中,来顶这个空缺。

魏大中,字孔时,号廓园,嘉善(今浙江省嘉善县)人。年轻时,他曾受业于高攀龙,万历四十四年(1616)中的进士。他出身贫寒,生活简朴,一贯注重名节。中了进士之后,还经常徒步去拜访客人。在“行人司”(掌传旨、册封、抚谕等)任职时,奉旨出使藩国或到各地慰问,都不惊扰地方。他在京中任职,却不带眷属,家中只有两个老仆伺候。人一上班,家门就紧锁。想对他行贿的人,都畏惧他的清正,谁也不敢上门。

天启二年(1622),他曾经两次与周朝瑞上疏弹劾沈潅,内容涉及客、魏,阉党对他相当记恨。

吏部尚书赵南星很欣赏他的为人,常与之议事。魏大中也经常趁机向赵推荐正直人士,因而他在东林党内威望很高。由于他写的奏疏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就连三党人物也不得不表示佩服。

阮大铖在家乡,听说是魏大中来接了他的职位,更加窝火,疑心是高攀龙、左光斗、魏大中几个人在联手搞鬼。他痛定思痛,决定与东林诸人反目,从此投降阉党,出这一口恶气!

但是倒戈也得有门路才行,阮大铖找到了好友、刑科给事中傅(kuí)。傅前不久因意见不合与东林交恶,投靠了阉党,还和魏忠贤的外甥傅应星认了同宗,称兄道弟。

这条路,果然一走就通。

当然,后来也有人认为,阮大铖与东林反目不假,但并未实质性地投靠阉党。他日后被崇祯列入逆案,是东林烈士子弟恨其无行,强行将他扯入的。这可以聊备一说,但是,阮大铖在这个微妙时刻的所为,确实是极不利于东林党的。

也许是受阮大铖的情绪感染,傅决定向魏大中这个东林老顽固下狠手了。

恰在此时,东林党的内讧又加快引燃了导火索。东林党并不是一个严密的组织,只是一批观点接近的官员声气相通,而不是铁板一块。在他们内部,因地缘关系,形成了一些小派别,彼此有亲疏上的不同。

魏大中曾经有一次上疏,驳斥过浙江巡抚刘一焜。刘是江西人,结果这一来,得罪了所有江西籍的东林党人。他们不顾大局,群起而维护老乡的利益,对魏大中颇有烦言。

江西籍官员章允儒,与傅是同事,听说傅要上本参魏大中,就极力怂恿傅赶快参。

有人给壮胆,傅信心大增,于四月二十一日上疏弹劾魏大中。为了让魏忠贤高兴,他还把左光斗也扯了进去。

这个疏本,指责左、魏二人貌丑心险,表里不一,道德有亏。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勾结中书舍人汪文言,干乱朝政。

这个汪文言,是个很活跃的人物,官职不高,能量却很大。

傅说他本名为汪守泰,原为南直隶徽州府歙县(今安徽省歙县)一名库吏,因监守自盗被判遣戍,后来脱逃来到京师,改了名字,投奔在王安门下。傅还揭发说,左光斗明知汪文言的丑史,却为之隐瞒,引为心腹。魏大中更是拿钱供着他,让他招摇过市,招权纳贿。现在,左、魏二人口口声声要搞倒“权珰”,不过是以攻权珰为名,结党营私。说他们二人把持选拔官吏的大权,能升官的人全是出自旁门左道,正人君子备受压迫。长此以往的话,必将祸国乱政。

奏疏上提到的这个汪文言,立即被推到了舆论前台。

汪文言的履历,是否真如傅所说,不可考。可以弄清楚的是,汪文言本是一布衣,当过“门子”(官衙勤务差役,而非守门人)。因为门子是个贱役,没有前途,所以汪文言隐瞒了自己的历史,来到东林党官员于玉立的门下,当了书吏,于玉立被贬官后,隐居家乡,不知京中情况,就派汪文言进京了解动向,还为汪文言捐了个监生,以利于活动。

汪文言慷慨仗义,机灵能干,活动能力极强,加上又有于玉立的举荐,所以很快就和东林高层过从甚密。

他还结识了时任东宫伴读的王安,王安对他的才学很钦佩。他在王安面前,经常大言炎炎,品评人物,引得王安更是刮目相看。

那时正是万历末期,东林党倒运的时候,正人君子被邪党驱逐一空。

汪文言偏就看好东林党,使出了一套纵横术,在齐、楚、浙三党之间“用间”,也就是散布谣言,施离间计。弄得三党人士疑神疑鬼,彼此猜忌,在内讧中丧失了战斗力。

移宫案前后,汪文言奔走于王安与廷臣之间,起到了联络人的作用,为护驾也是间接立过功的。东林党人对他很赞赏,不少人将他引为知己。

而三党回过味儿来之后,当然对汪文言恨之入骨。堂堂朝士,竟被一个小角色玩了个团团转!大家就都憋着劲要整死他。

天启元年(1621)九月,王安被害。汪文言骤失政治屏障,立刻就有顺天府丞邵辅忠,出面来弹劾他,导致他丢了监生身份。汪文言见势不好,赶紧开溜,哪知一出北京城,又被御史梁梦环弹劾,被逮下狱。好在那时东林党势大,他在监狱中,并没吃多大苦头。

折腾了一回,最终还是无罪释放。汪文言锐气不减,玩得更欢了,跟公卿大佬们频频交游,一时门庭若市。

这颗政治新星,甚至还引起了首辅叶向高的瞩目,在请示了天启后,让汪文言当了内阁的中书舍人(内阁秘书,从七品)。韩、赵南星、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更是与他交情甚厚。

傅这次决定向东林党发难,所选的两个目标都是硬派人物,因此能不能奏效,他心里不太有底。在他的弹劾疏中,把这个小小的汪文言拿来做突破口,是想打击对方的软肋——柿子要先拣软的捏,老官僚一般都深谙此道。

汪文言也确实活该在这一轮冲突中最先落马,因为成为“突破口”的一切因素,他都具备:官职低(帮他的人就少)、经历复杂(容易挑出毛病)、知名度高(打击他能收到震撼效果)、与东林党关系密切(恰好借此株连)。

拎出这个人来,是傅经过精心考虑而做的选择。

据说,这背后是阮大铖出的主意,因为他与汪文言同是安徽人,最知汪的底细。另外也有史家认为,是魏忠贤及他的核心团队盯上了汪文言,早就想借他牵出东林的一大批人来,这次打击,就是由魏忠贤亲自授意。

这两种说法,在事实上都有可能。

但是这个精心策划的奏疏,起初在天启那里一点儿作用也没有。他根本看不出里面有什么名堂,也懒得动脑筋去想为何有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东西上来。平日里,廷臣们互相攻击的折子,他看得多了,不愿再做裁判了,就把傅的奏疏交给司礼监去处理——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

魏忠贤见到这份奏疏,大喜。他和外廷的爪牙冯铨、霍维华、杨维垣等人讨论了很久,才定下处理意见。几个人看过这个折子,认为并没有抓住左光斗、魏大中的要害,连“貌丑”也成了罪名,显然是强词夺理。如果就这样下诏,去处置左、魏,人心肯定会不服,容易生变。但汪文言不同,汪的问题太多了,最易攻倒。拿下了汪文言,再让汪自己咬出左、魏,然后治左、魏的罪,东林方面就不好说话了。

首战务求必胜,魏忠贤对这次出击非常谨慎。

于是,核心团队拟了一道中旨,以天启名义发下,将汪文言逮入锦衣卫诏狱鞫问,左光斗、魏大中则不予问罪。

但是左、魏无缘无故吃了这一记闷棍,当然不服。第二天,两人就分别上疏自辩,并大揭傅之短。他们要让天启明白,傅这么做究竟是何居心。

左光斗说,傅的目的,就是要掀翻刚推举上来的吏部、吏科的几个“正人”。魏大中则怒斥傅为“小人之尤”。

东林方面,已经意识到汪文言问题的严重性——这个口子,绝不能被撕开。一向稳重、温和的叶向高,采取了相当决然的态度,向天启提出辞呈,说:授予汪文言中书舍人的官职,是我一人的主张,倘若有罪,尽可罪臣一人,而稍宽其他人,以释宫府之嫌。

他提出辞职,当然不是真心,而是以退为进,提醒“宫府之间”也就是内廷体系和行政体系之间,已出现了嫌隙,请皇帝注意。

首辅的这个姿态,异乎寻常,天启这一回是看懂了。汪文言案涉及的几个人,不仅是朝中一派的重要人物,也是国家栋梁,犯不着为一个小吏和大臣们闹翻脸。于是,天启立即下诏挽留,完成了一个必要的过场,让叶向高不要三心二意。而对左光斗、魏大中自辩的批复,也是温言相劝,说他们心迹自明,还是安心从政为好。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没你们什么事。

可是这一来,就苦了汪文言。他一个人在狱中,东林方面的人,现在谁也不好出面来营救,这情形就尴尬了。

叶向高稍微做了一点儿努力,上疏请求把汪文言移交给刑部审讯,想把他弄到自己控制的范围里来,免得出麻烦。但奏疏上去以后,没有下文。

左、魏二人一向珍惜名誉,当此之际,自然要矢口否认与汪文言有什么瓜葛。左光斗的自辩,说得很清楚:“臣官阶已高,不必借人延展美誉,何事要引汪文言为腹心?”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但是,把汪文言扔在那儿不管,对东林党来说,也实在太危险。东林人士里有一位御史黄尊素,素有远虑,感觉情况不妙,便找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刘侨,关照他说:“汪文言不足惜,不可借此案而移祸诸人。”

这是关键的底线:汪文言的死活都无所谓,但不可以在供词上牵连到廷臣——小人物玩政治,一般都难逃可悲的替罪羊下场。

刘侨与东林人士历来关系不错,当然愿意遵命。在他的操控下,汪文言的供词果然没有牵涉一人。明朝的司法这个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橡皮泥,怎么捏怎么是。

当魏忠贤拿到供状一看,愣住了:居然连汪本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天启本来就对这案子不感兴趣,至于汪文言供词说了些什么,就更无所谓了。

这可把魏忠贤气得要吐血。精心策划的一场攻势,到了关键一环,竟然被人给轻松化解掉了!

老魏一时无计可施,只能鼓动天启下诏,把汪文言狠揍一百棍,出一口恶气再说。

没过几天,他又鼓动天启免了刘侨的职,让自己的走狗许显纯来接替——今后,可不能再有这样的疏漏了。

这次的汪案,旋起旋落,前后还不到十天时间,天启可能根本就没记住这个芝麻小官的名字。魏忠贤没能得手,好像也就算了,仅仅调整了锦衣卫的人事。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