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杨涟豁出性命的孤注一掷

朝野上下,同仇敌忾。

神州正气,已成烈火燎原之势。

在阉党一派中,也有挺不住的了,哀叹大势已去,竟有立即倒戈者,参奏起主子来了。其中,首推锦衣卫佥事陈居恭,他本是在杨涟奏疏中提到的阉党一员。杨涟说他是为魏忠贤鼓舌摇唇者也。结果,陈居恭在惊恐之中,惧于众议,也上疏参了魏忠贤一本。

天欲堕啊,奈何,奈何?

这边杨涟听说奏疏已落入魏忠贤之手,愈加激愤,于是预备起草第二封奏疏。等天启上朝,直接面奏,要求当面对质,看你更有何计?

当时东厂的耳目无孔不入。杨涟有了这个想法,并未很好地保密,外廷立刻哄传开,被东厂迅速侦知。

千钧一发,不容喘息!

魏忠贤及其亲信团队得报,立刻进入了紧急状态,谋划对策。他们在整个专权时期,险些翻船的时候就只这一次。几个人费尽心机,终于想出了一套办法。

首先,设法将皇上与大臣们暂时隔绝开来。

在杨涟上疏后,一连三天,魏忠贤想尽了法子忽悠天启,不让他视朝。

到第四天,皇帝不能不出来了。

一大早,众大臣列班站好,引颈等待皇帝出来。负责礼仪的鸿胪卿展自重,请示杨涟道:“面奏当于何时?以便唱引。”这个司仪官,想要安排一下程序。

他的话音刚落,呼啦啦从里边拥出一群人来。众臣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百多名武阉,衣内裹甲,手执金瓜钢斧,拥帝而立,虎视眈眈注视着杨涟!

接着有值班太监传谕,令杨涟所站的左班御史诸臣,不得擅自出班奏事。

甲光耀眼,刀斧林立。看样子谁要是敢乱说乱动,立刻就得毙命刀下。

见到这个阵势,就连铁汉子杨涟也不禁目慑气夺,对众人说:“姑且徐之。”还是改天再说吧。

明代文秉所撰《先拨志始》说,由此,阉党知道外廷不足畏,遂敢肆虐无度。

可惜,铮铮铁骨的杨公,也中了魏忠贤的招,痛失良机。我倒不相信杨大人会被刀斧所吓倒,估计他是考虑:如此严峻的阵势,其他人必不敢放言附和,他面奏的声势就会大打折扣,因此才决定徐图之。

但,机会只有这一次。

民气可用之时不拼死一搏,日久心散,正人君子就将为俎上鱼肉了!

阉党团队研究出的第二个办法是:一定要蒙蔽住皇上,让皇上发话压住对方。

就在阉党争取到的这三天时间里,为了忽悠天启,魏忠贤特地带着团队成员去求见。客氏知道事态严重,也跟着来了,站在一旁压阵。

一见到天启,魏忠贤马上跪下号啕大哭,好像在外边受了欺负的孩子。他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外边有人百方要害奴婢,且毁谤万岁爷!”接着就叩头不止,请天启允他辞去东厂提督之职。

天启不知缘由,感到莫名其妙:“前几天,有个姓沈的科道官,参你滥用立枷的事,你是怎么说的?”

天启还以为是魏大叔管东厂没经验,管出了麻烦。

魏忠贤支吾其词,憋了半天,才把杨涟参奏他的事说了出来。

“哦?”杨大胡子怎么会来这一手?天启很感兴趣,叫掌印太监王体乾,把杨涟奏疏念给他听。

注意,这是非常吊诡的一个细节——

天启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自己看奏疏?

有史家认为,这是因为天启基本是个文盲,或者识字不多。但实际上,他在年幼时是上过学的,登极之后更是接受过豪华阵容的教育。有这三年半的高端熏陶,说他不大识字,是不客观的。

不亲自看文件,只不过是个习惯。让人家念,他听,听完了发谕旨。

几年来,天启一直就是这么问政的,阉党团队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王体乾煞有介事,捧起杨涟的奏疏,就大声朗读。这是考验心理素质的关键时刻,阉党全体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他一身——这家伙面不改色,把要害问题全部略过,只念了其中的枝节部分。

天启的思维,有一点儿不同于常人,但绝不是弱智,他听了一遍,觉得不对呀!这杨大胡子的奏疏,怎么净扣大帽子?

实质问题基本没有,空言讨伐,且言过其实。

天启听了个蒙头蒙脑,直眨眼睛。

客氏见事情有门儿,赶紧在一旁替魏忠贤辩冤。王体乾、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等,也轮番帮腔。

这一通“挺魏大合唱”,把天启给唱晕了。

平心而论,在这个问题上,天启在他所能得到的信息的前提下,还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处理得并不莽撞。

首先,他看魏忠贤这个委屈样子,觉得可怜。一个太监,天天在一起玩的,能有什么大错儿?不过是太受信任,引起了外廷的嫉妒。这样的奴才,能陪着开心,办事利落,又没什么大的野心,怎能让他离开?至于杨涟,古古怪怪的,最近好像有些犯糊涂,多少要敲打一下了,即便护驾有功,也不能随便打击人啊!

于是,很快就有上谕传出,好言好语对魏予以挽留。

听这口气,好像是家长劝诫子弟应该如何做人似的。

但是这里有个问题——杨涟上疏在前,至今还在留中;魏忠贤辞职在后,批复却先下来了。这个程序是颠倒的,不合规矩。

首辅叶向高在此时,采取了一点儿主动,他以此为理由上了一份揭帖,也就是不公开的小报告,请天启赶紧把杨涟奏疏发至内阁,由阁员讨论后,票拟处理意见。

他做的这个姿态非常有策略,对魏将如何处置,并没有态度,只是催促皇上按程序办事。只要把杨涟的奏疏发下内阁,他就可以视形势发展,定一个处理的基调了,或软或硬,可以到时候再看。这样一来,两方的势力都将对他寄予某种希望。

可惜,首辅大人的这点儿小权术,瞒不过客、魏。在天启那里过了关,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已经了然于心。

魏忠贤定下了一个方针,那就是稳住局面,各个击破,进而全面清洗。对东林党,他也看明白了,就是一伙怎么也软化不了的家伙,不赶尽杀绝,便永无宁日。

他知道,首辅大人这是要争取主动权,于是就一天三遍去忽悠天启,说这事情就不必阁老插手了吧,省得节外生枝。

天启也不愿再费脑筋了,就问,你说怎么办?

魏忠贤提议,杨涟杨大人就喜欢图个好名儿,听见风就是雨的,可不能让他们再闹了。这次让阁臣魏广微起草一道谕旨,把事情压下,就算了。

天启说,好!他们要是再闹怎么办?

魏忠贤当然有对策。

六月初五日,天启武装护卫上朝的点子,大概就是魏忠贤在这个前提下想出来的。

否则,天启并不是没脑子的人,怎么能随便让百名武阉跟着他上朝。他如果不明白这举动的意义,是不会糊里糊涂充当其中一个角色的。

魏广微受命拟旨,正中其下怀。此前,有东林赵南星三次拒见,现在又有杨涟上疏讥讽他“门生宰相”,看来他与东林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东林既然不容人,他只有跟着魏公公干到底!

因为心里有气,所以草稿一挥而就。他不敢大意,又推敲再三,然后念给魏公公听。再根据魏公公的指点,略做修改,最后把稿子交给天启批准。

次日,杨涟的奏疏发下,并附有严旨切责——这一篇文章,做得简明扼要,里面透出一些很有意思的信息。

大约说了三层意思:一是,皇上我从来就没有大权旁落;二是,宫中的事都是道听途说;三是杨涟纯属无事生非,大家都不许再提了。

魏忠贤这一伙人,确实是揣摩透了天启的态度,严旨既没有给杨涟很严重地定性,只是说他“沽直”,想买个直谏的好名声;同时也对杨涟未予以处罚,不过是借机威慑廷臣一下。

严旨驳斥中,只提到了迫害后妃、皇子之事,别无其他。敢情王体乾最多只念了“二十四大罪”里的一至十条,其中涉及罢黜正直官员的部分,可能给王体乾吃掉了。否则,以天启的身份,对杨涟议论的人事问题不可能不驳。

这道圣旨没有多说(说多了也没理),只起到个表态作用,也就够了。大臣们知道了皇帝的态度,自然会住嘴,以后的事,再由着魏忠贤慢慢打理。

看来,就行政手段的熟练、策略的进退有据、文章修辞的严谨来说,阉党并不是白给的。

圣旨下来以后,舆论大哗。一方面群臣不服,弹劾魏忠贤的奏疏还在不断飞来;另一方面正直之士悲愤莫名,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叹道:“这是什么世道?这官还做它干吗?”

他立刻写了辞职疏,力辞而去。

东林党中的温和一派,则深为杨涟的失误而惋惜。据说,黄尊素看到杨涟的疏文抄件,跌足叹道:“疏内多搜罗那些宫内风闻之事,正好授人口实!”

杨涟之所以提到后妃被迫害的事,估计是想用这个跟天启有切身利益的话题,来引起天启的警觉。但是做皇帝的,几乎都很忌讳外臣谈起“皇帝的家事”。就算是有这回事,也家丑不可外扬。

有这一层心理存在,杨涟的奏疏,当然很难取得天启的认同。

而且,魏忠贤果然也就是利用宫闱之事,对杨涟进行了反击。

这一仗,东林的攻势是失败了。虽然看起来,群臣说了那么多狠话,也不过是被皇上批评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但是这件事标志着,靠舆论已经是扳不倒那位“大珰”了!

因此,大获全胜的应该是阉党。

就在“武装上朝”成功的那天下午,魏忠贤心情舒畅,特邀天启到南海子去玩。

一干人登上龙舟。伞盖之下,美酒加好茶,看水光潋滟,听箫鼓悠扬,端的是人间好世界。

歌舞看够了,魏忠贤又请皇上看练操。他亲执帅旗,调兵遣将。

岸上列队而出的数千武阉,衣甲鲜明,意气昂扬。听得魏爷爷一声号令,立刻炮声震天,鼙鼓动地,各路军马回环移动,变换阵形。

这群阉了的士兵,自认为与魏爷爷同病相怜。他们心目中的利益关系,非常好划分——阉了的,就是一家人。上午听说杨涟要面奏皇上,搞他们的魏爷爷,武阉们无不同仇敌忾,恨不得把杨胡子一口吃了。

看着这支精壮的队伍,没心没肺的天启只是乐:当皇帝的感觉,咋这么好?

操毕,天启一高兴,下令大赏三军。魏忠贤便趁机给自己来了一番表功,天启深许之,眷宠之意愈厚。

主子看奴才,越看越觉得乖巧,朝政的进一步败坏,还指望能避免吗?</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