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杨涟豁出性命的孤注一掷

但是,东林党人却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事情虽然了结,但“正人”之势日渐危险。

——他们担心得有道理。后来的事证明,这是老天最后一次照顾汪文言了。再起大狱时,岂止是他,更大的人物也难逃厄运!

魏忠贤现已成刘瑾第二,对东林党的彻底围剿旦夕即至。名列东林的官员们,现下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倒戈,但一般人绝不肯为。倒戈比中间人士的投靠还要可耻,没有人能背得起这样沉重的恶名。二是退隐,若不在朝中,受打击的可能性要大大减低。人在官场受到攻击,往往是因为你挡了人家的道。你若退休,让开这道,则人家的仇恨程度会大大降低。大不了削籍,撤销你官吏身份,但是性命可保。三是不作为,示敌以弱,换得安宁。但两派成见已深,树虽欲静,风不可止,最终可能还是个死。

东林党人既然自诩为君子,上面的三条路,就绝不能走。所以,他们从总体上看根本没有退让的意思。在他们的观念中,斧钺加颈,大不了一个碗大的疤。

这是一批信仰真孔孟的人,所为乃“舍生而取义者也”,宁愿好死,也不赖活着。

天启四年(1624)初的形势,实在让他们睡不着觉——魏忠贤操纵皇权的技巧越来越高,三党残余几乎全部投奔阉党,阉党之盛,很难看到它覆亡的可能。东林党的势力,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山头——吏部、都察院。可是这几个权力部门,怎能抗得过泰山压顶的皇权?

压力之大,令人窒息。因为皇权制度是刚性的,没有减压阀,所以天启四年的朝局就成了个压力超负荷的大锅炉。

五月,一个偶然的契机,明朝的政治锅炉轰然引爆了!

五月下旬,因为一件小事,天启对魏忠贤发了怒,令他出宫,在私宅中闭门思过。是因为什么事,不可考。总之,魏大珰也遇到了“伴君如伴虎”的问题。

机不可失啊!

时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杨涟,决定出手了。

杨涟是个一触即发的刚烈汉子,起复回京以后,他已经几次险些忍不住了,忍到现在,不能再忍。他环视朝中,东林干将,走的走,未走的也因被弹劾而不好开口,内阁里说话还算有些分量的叶阁老,则对魏忠贤持怀柔态度,根本指望不上。

那么,我不下地狱,谁还能下?

他要给魏忠贤来一个猛击!博浪一椎,易水一别,志士千古立德,就在此一举。

他和左光斗、魏大中等一干人,商量了一番,左、魏都没有什么异议。杨涟确实是一位重量级的狙击手,他的优势有二:一是名望高,阉党反击起来比较难;二是皇帝对他非常信任,故有可能一击而中。

但是东林党中,也有人决不赞同杨大人去冒这个险。

御史李应升,头一个就不同意。他的看法是,杨涟身为东林重镇,是旗帜式的人物,不宜轻动,倘若一击不中,那就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东林势必土崩瓦解。还不如由他李应升来打头炮,万一失败,不过是牺牲一人,还不至于牵动全局。

老谋深算的黄尊素也不赞同,并且已预见到杨涟此举的严重后果。他对魏大中说:“若清君侧,必有内援,请问杨公可有?若此疏已发,则我辈死无葬身之地矣!”

以前嫌叶向高太过温情的缪昌期,也不赞成这个极端行为。他对左光斗说:“攻击内珰,成败只差呼吸之间。若一击不中,则国家随之败坏。今宫内无援手之内侍,外廷无主持之大臣,万难成功!”

没有内援,就无法离间天启与魏忠贤的关系,这确是此次行动的致命之处。李应升、黄尊素两人,显然是深谙宫廷争斗的老手,分析得不错。以前刘瑾倒台,是因为内廷发生了内讧,外廷借势而上,才办得到。真正能扳倒权阉的力量,须是他的同类。外廷的舆论,只不过是一个催化剂。

因此,杨涟此举的效果,不能不令人担忧。

听了几个人的话,左、魏二人的心情,不由也由晴转阴。

但是杨涟已欲罢不能。在东林的内部,也有温和派与激进派之分,如叶向高、黄尊素、邹元标等人,都是温和一路。但是,正因为他们温和,在激烈的党争中,话语权就不够强硬,甚至有人据此论证:叶向高根本就不能算东林一系。

杨涟则是个典型的激进派,他的好友曾把他比喻为“虎”。对魏忠贤这样的政治恶人,他早就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堂堂的国家精英,与这样无卵的小人周旋,就已是奇耻大辱了,更何况还要日日在他的威势下求生存!

天启二年(1622)回京后,杨涟就想面奏天启,请赐尚方剑诛杀魏忠贤。这在古代,叫作“请剑”,也就是豁出命来直谏,有他无我,与奸人赌一回命。但那次请剑,被亲友们苦苦劝住。

此次他也知道并不是最佳机会,但恶人可以作威作福,好人却要日日忍耐下去,天理又何在?自古的道理,都是说邪不压正,为何临到我辈,就要看恶人的脸色而苟活?

他不是不知道这是孤注一掷,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后果难测,但是——

他说:“此时不言,迨至逆谋已成,请剑何及?无使天下后世笑举朝无一有男子气!”

这就是杨涟,这就是万古的忠义!

今之学者有人认为,正是由于杨涟的冒进,才触动了魏忠贤的杀机,进而酿成惨祸。这观点当然可以商榷。另外,现在也有人总爱说,东林党天真、轻率,近乎白痴。这就太过偏颇了,不知为何要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东林党人?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难道就是迂执?

奸恶当道,有人甘愿将头颅一掷,说一声:我不服!这难道不是汉子?

正因为没胆抗争的人太多,正因为附逆谄媚的人太多,天启时期,才有豺狼狂奔于人间,歹徒奸贼阻挡于道。

如果众生全无血性,苟活就是真谛,则晚明政治的暗无天日,将不知何日方尽?

指责杨涟,也是要讲一点资格的!

天启四年(1624)六月初一,杨涟终于想好了,开始发动,把写好的奏疏由会极门递进宫内。文书房的宦官展卷一看,目瞪口呆。这道奏疏,共罗列了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其措辞之严厉、上疏人官职之高,都是前所未有。

高压之下,百鸟静音,此疏一出,则惊天撼地!

这是东林党人对魏忠贤发起的一次总攻。以今人眼光来看,所列罪状,无非是乱朝纲。其实,东林党的最高理想,就是忠君。这个忠君,并非愚忠,不是皇帝说啥就是啥,而是要维护皇权制度的正常化。

魏忠贤所为,确有伤天害理的事,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他破坏了秩序。中国古代的皇权制度,从总体上说是专制的,但其细部运作规则,到明代已有相当开明与合理的程序。内阁首辅如果专权,尚且会引起激烈反弹,魏忠贤以太监身份专权,当然要为正直的廷臣所不容。

张居正专权,是为了“事功”,为了提高效率。翻译成现代语言,就是为了做好事、做实事。因此他能用正面理由压制住反弹。而魏忠贤的专权,则看不出正当性来,所以没有可以堵住人嘴的理由。

这一次东林党的反击,抓住的是他违反制度。这问题说得对不对,要由皇帝来裁判。

杨涟写好奏折后,本想趁早朝时,直接递给天启,以快打慢,让阉党措手不及,无从应对。这些罪状,一条两条打动不了皇上;二十四条,总能让皇上有所触动吧?只要天启下令,对其中任何一两个问题进行调查,事情就有胜算。

但是不巧,第二天皇上传旨免朝。

杨涟立刻陷入了两难状态。他写这疏,在东林内部已有一些人知道,他怕耽搁下来,会被东厂侦知,或有不测。于是杨涟决定,将奏疏按常规投入会极门,这里是京官上疏和接批复的地方。

可是,这就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魏忠贤专权以来,已经形成了一套文件收发程序,递进会极门的文件,很快就会到达魏忠贤和他的团队手里,皇帝是不会首先看到的。

这奏疏一进,魏忠贤马上就可以布置反扑,主动权立刻易位。

杨涟应该完全知道这个后果,但只能豁出去了!他估计魏忠贤还不敢把这折子压住,不让天启知道,只要奏疏在走程序,事情就还有可为。

为使事情更有把握,杨涟明知叶向高不同意他写这份奏疏,也还是不得不去见叶向高,争取他的支持。

杨涟对叶说:“当今魏忠贤专权,国势衰落,叶公您为首辅大臣,应向皇上奏请,将魏忠贤杀皇子、嫔妃之事,按大逆处分,以清君侧。若现在不图,贻祸将大,国家置相又有何用?”

但是这个激将法,并没有生效。叶向高不愿意听这种话,只是说:“我老迈,不惜以身报国。但倘若皇上不听,公等将置于何地呢?”

那个门生缪昌期,也跑来劝叶向高,不如趁热打铁也参上一本,一举扳倒魏忠贤。叶向高不愿意,只说是留着自己,万一形势逆转,还有人出面周旋,不致全军尽没。

实际是,叶阁老还看不出魏忠贤有那么坏。

与叶向高的态度相反,杨涟的奏疏一上,内容马上传出,满朝士人欢欣雀跃。

国子监的官员与千余学生,闻之拍手称快。转瞬之间,因众人争相传抄杨涟奏疏,京师竟一时洛阳纸贵!

南京方面也是满城哄传,“二十四大罪”家抄户诵。史载,民间的忠义之气,鼓畅一时。

这就是民意!

尽管民意往往要输给强权,但在关键时刻,它就是扭转乾坤的最大助动力。

民意之不可欺,道理就在这里。

有人高兴就有人哭,让我们来看看另一方的情况。

杨涟的奏疏,句句指实,任何一条追究起来,都能要魏大珰的脑袋。奏疏当然很快摆到了魏的面前,他让核心成员念给他听。

待身边太监战战兢兢念完,魏忠贤吓得面如土色,两手发抖,把奏疏抢过来,狠狠摔在地上,竟号啕大哭起来。

老贼终于知道了:匹夫发怒,也是不好惹的!

亲近的几个人赶紧安慰道:“公公休怕,今谋逐走杨涟,便可无忧!”

唉!魏公公怎能无忧?杨涟奏疏,打的正是他的软肋。今春以来,天灾人祸,同时也是他魏忠贤大不顺的时候。他有一次策马在宫中飞驰,路过一座便殿,惊了圣驾。天启很恼火,张弓搭箭,一下就把他的坐骑射死。前不久,又因小事恼他,将他放归私宅思过。皇上的脸,说变就变,连个逻辑都没有,这都不是好兆头。

杨涟偏就选在君威难测之时,放出这一箭。

事情捂不住了,该如何周旋?内廷有他们几个核心成员在,可以设法忽悠皇上。而外廷完全没人帮着说话,也不行啊!

魏忠贤首先想到的是去求首辅叶向高,叶阁老终归与那些不要命的家伙有所不同。但是转念一想,不妥!叶向高固然不是东林激进派,但是以其三朝元老、当朝首辅的身份,清誉最为重要。此次没跟着杨涟发难,已属难得,若想让他出头为自己说几句好话,怕是没门儿。

于是,他想到去求次辅韩。

之所以去求韩帮忙,老魏有他自己的考虑。首先,韩虽然也是个直性子,但毕竟不是东林党人。在红丸案中,人人都怀疑,是当时的首辅方从哲指使人害死了泰昌帝,唯有韩与杨涟坚持有一说一,为方从哲做了解脱。韩和东林党之间,有一定的距离,这就好说话些。

其二就是,叶向高迟早要去位,腾出来的位置,必属韩无疑。一个新任首辅,一般都希望在内廷有个合适的搭档,此时去求韩,晓之以利害,也许韩大人能出手相助。

小人度君子,除了拿利益标准来衡量,就不知世间还有所谓正义在。魏忠贤万想不到,在韩那儿碰了个灰头土脸!

当日,魏忠贤放低了身段,来到韩府,带着笑求道:“韩公,非你不能止住众口,请公多留意。”

韩一口回绝:“非也,吾不能!祸由公公自身起,还请自便。”

阉竖居然能求到自己府上来,韩觉得是受了奇耻大辱,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魏忠贤几乎当场被气晕。罢,罢!现在不是跟你老韩斗气的时候,他扭身就走。

可是,事急矣。火已燎到了眉毛上,又如何是好?

该死的杨涟振臂一呼,数日内,已有六部、都察院、科道大小官员群起响应。大到尚书,小到给事中,联名写本,交章弹劾。文书房的桌子上,满桌都是,先后竟有一百余疏!

其时,群情激愤,切齿怒骂,各疏无不言语激切。

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卧病在床多年,闻杨涟有疏,扼腕慨言:“国家安危,诚在此举。吾大臣不言,谁为言之!”第二日,就奋然到署,联络南京各部院九卿(各部院一把手),联名上奏,痛陈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