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启元年(1621)看明朝高层的人事变化,总有让人想不通的地方。一方面,东林党人的扩张意识很强,一路似乎都在高歌猛进,其势头直到天启四年(1624)都没有止住,到这一年的年初,还是可以称为“众正盈朝”的。但另一方面,东林党人中的重要人物,却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被魏忠贤分而击之,逐出舞台。
当最终的决战爆发时,阉党居然能轻松得手。
所有的正人君子,于一夜之间飘落。史书上,用了一句极其悲凉的话来形容:“正人去国,纷纷若振槁。”
——就像有人在摇晃枯木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大明朝为什么永远是魔比道高一丈?
难道,这就是它的宿命、是它百年的轮回?
天启元年六月,东林大佬叶向高起复,入京做了内阁首辅。这一年的内阁名单,看上去还是很令人欣慰的。你看:叶向高、刘一、韩、何宗彦、朱国祚。
个个都是“正人”,也几乎个个都很能干。除了朱国祚没有显著政绩外,其他人各有各的作为,即便朱老夫子也绝对是个好人。
可是到了七月,内阁里挤进来了一个人——沈潅。
这个家伙是方从哲的人,浙党骨干。早年他在翰林院为词臣时,曾在内书堂教书,给宦官们授过课。因此《明史》上说,魏忠贤、刘朝等人都是他的弟子。对这一点,有人不信。因为魏忠贤一直就不识字,而且内书堂是培养小宦者的,魏大叔似乎没有资格入学。
姑且听之吧,反正是两人在宫内就有相当深厚的渊源。
这个沈潅,除了是最早一批投靠魏忠贤的文官之外,他在历史上,还做了另一件非常有名的事。
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时候,他任南京礼部侍郎,在方从哲的支持下,驱逐了当地所有的天主教士,此为天主教在华传教的一大“教难”。而我们现在熟知的科学家徐光启(曾任礼部侍郎)与叶向高等人,一向对传教士是很友善的。
沈潅入阁,并非出于魏忠贤之力——那时魏大叔还没有这种能量。早在万历末年“会推”(评选阁臣候选人)时,沈潅就被三党人士提名,还没来得及任用,万历帝就死了,然后泰昌帝才将他列入阁臣人选。等到实际入阁,已经是天启元年的七月了。
阴差阳错,东林党人把持的内阁,忽然就打进来这么一个楔子。
他一来,从此事多!
东林党人的各路大员,从这一刻起,就宿命般地开始了多米诺骨牌式的倒下。
沈潅为了交好魏忠贤,公开支持开内操。其实,开内操并不是魏的发明,前代几个皇帝时都有过。但是像天启这样百事不问,只顾玩,情况就比较危险了。一万人的武装人员进出皇城,很容易出现参与政变的事(后来在天启死的那天,情势就相当危急)。
东林党人看不过眼,群起攻击沈潅为“肘腋之贼”。其中刑部尚书王纪,攻击尤力,干脆撕破了脸,直指沈潅为当代蔡京。
彼时刑部有一个主事徐大化,笔头功夫甚好,主动投效于魏忠贤门下,给魏出谋划策、代写文书,还常常出头乱咬正人君子。王纪恼恨徐大化的劣行,上疏弹劾他玩忽职守。王纪在奏疏里质问徐大化:“大臣中有交结权珰、诛锄正士如宋蔡京者,何不弹劾?何故非要与正人君子势同水火?”
王纪那时在天启帝面前说话很有分量,不久,徐大化就被罢。徐大化的同党、御史杨维垣颇为不平,上疏向王纪叫板:“你说的大臣没说出姓名,请指实!究竟是说谁?”
他原本想将王纪一军,猜想王纪大概不敢指名道姓,这样便可压一压王纪的风头。
哪知王纪根本不信这个邪,立刻上疏说:“此大臣不是别人,正是内阁大学士沈潅。他与宋奸相蔡京,代际不同,所为相似。至于贿交妇寺,窃弄威权,中旨频出而皇上不悟,朝柄阴握而皇上不知。”
这一激可倒好,王纪这下不仅点了沈潅的名,也等于公开点了客、魏二人的名。“妇寺”之意,就是妇人和宦官,明朝人都知道这说的是谁。
客、魏听说这事后,慌了,双双跑到天启那里痛哭流涕,替沈潅洗清,也为自己辩白。天启也知道沈潅跟客、魏确实扯不清,但还是给了客、魏面子,说王纪的话说得太多,应该给予申斥。就这么表示了一下,也就不了了之。
沈潅这个家伙,白做了一回斯文书生,自甘下流到了不堪的程度。在阉党之中,他是第一个投效的高官,也是第一个投效的阁臣,所起的示范作用极其恶劣。甚至,由此引发了魏忠贤想控制内阁的念头。
沈潅一肚子坏水,却长了一副好皮囊,大概也是一表人才。据说,他跟客氏还有一腿。前面曾说到,有一段时间客氏经常私自跑出宫去,就是与他幽会。
魏忠贤耳目灵通,早摸清了这情况,但又不敢得罪客氏。于是到后来,只要客氏一跑出去,魏忠贤就矫诏下旨,说有急事让客氏马上回宫。
圣旨谁敢违抗?明知是假的也得遵守。魏忠贤就是以这个办法,来阻止客氏给他戴绿帽。这个事,在一定范围内被传为笑谈。
在沈潅挤进来之前,内阁中就已先走了一位东林骨干——孙如游。孙如游,字景文,浙江余姚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的进士,原为礼部右侍郎。泰昌在位时,他因抵制郑贵妃谋封皇后有功,被拔为礼部尚书。在移宫案中,是个主张撵走李选侍的坚定分子,因此上了魏忠贤的黑名单。在杨涟被挤走后,魏忠贤就瞄准了他。
但是,孙如游在个人品质和为官上,是个无可挑剔的人。于是,受魏忠贤的指使,几个言官就在他的入阁程序上做文章。孙如游是由天启“特简”(直接任命)入阁的,没有经过会推。言官们就说他的任用不合法,要他走人。
其实,皇帝特简任用阁臣,在前代就有过很多先例,并不能说完全不合法。只要任命得当,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是,这次言官的攻击,只抓住不合惯例这一点做文章。
而且东林党人的行动也不够协调,比方,同是在移宫案中立了大功的左光斗,竟然也加入了反对孙如游的行列,以标榜自己公正无私。
这样孙如游就非常被动了,同时他也不愿跟魏忠贤较劲,于是先后十多次上疏求归。
倒是天启还明白,下诏说:“累朝简用阁臣,都是皇帝说了算,前论已明,如何又无事生非?”
他说得没错。嘉靖、万历两代的内阁中,就有张璁、夏言、徐阶、李春方、陈以勤、张居正、赵贞吉、许国、赵志皋这样一批名相,都是特简的,干得很不错。不知为何到了孙如游这里,就成了问题。
到天启元年(1621)的二月,由于讨厌耳根不清静,皇帝最终还是把孙如游免了,但是给的退休礼遇很隆重。
孙如游一走,下一个轮到的就是刘一。
刘一人品也很好,怎么会成了靶子?祸端还是起于沈潅这个花花阁老。
沈潅支持开内操等诸多劣迹,引起了言官的普遍不满,对他交章弹劾。弄得老沈焦头烂额。在方从哲退休、叶向高回京中间有几个月,内阁实际上是没有首辅的,只有刘一的资望最高,目标也最明显。沈潅不思己过,反而怀疑是刘一在幕后发动,于是就授意给事中孙杰,上疏攻击刘一。
这下可把刘阁老给冤枉了,因为刘一自恃清白,从来就不跟言官勾搭,甚至连好脸色都没有。言官们对他怨望颇大,不可能给他当枪使。
——小人之心,真是防不胜防。因为疑心,就要干掉人家。即便冤枉了又怎样,冤枉好人又不会有什么危险后果(好人不会心狠手辣,也不会报复),所以就放心整人,这也是一种典型的思维。
刘一之所以被锁定,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就是在泰昌元年九月,他曾经向天启当面申奏,要求驱逐客氏。因此,搞掉刘一,肯定在客、魏的计划之内。
此外,刘一在那时,还坚决要求处死盗宝案中的刘朝、田诏等,对以修陵(万历之墓)有功的名义荫封魏忠贤,持有异议。这些老账,都是要一块儿来算的。
不过天启对刘一在移宫案中的护卫之举,印象极深,还不至于立刻就忘恩。首攻刘一的候补御史刘重庆,就被天启怒而贬官。但是接下来,攻势并未减弱,反而越来越猛。
刘一,字季晦,江西南昌(今江西省南昌市)人,也是万历二十三年(1595)的进士,原为礼部右侍郎。泰昌即位后入阁,在拥立天启的问题上态度坚决。当时外有刘一、韩、周嘉谟,内有王安,人们普遍认为大明朝总算中兴有望了。哪里料到,刘一的位子才坐了一年多,就坐不稳了!
最让刘一感到沮丧的是,不仅郭巩、霍维华这类渣滓蹦得欢,就连素有直声的给事中侯震旸、陈九畴,也加入了攻击的战团,讥讽他结纳王安。前面那些混账跳出来,刘一心里很明白,是魏忠贤在搞报复;可是侯震旸等人为了博取直声而口无遮拦,就未免让人太寒心了!
以明朝士大夫的一贯观念,最恨也最怕人家说自己进身不由正途,勾结了宦官,这是一个很大的污名。刘一不得不连上四道疏,为自己辩解,并按惯例请求解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