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等的就是这个效果,连忙矫诏发了下来:准刘一致仕回乡。
一个最微妙的时刻到了!
在外廷,大家都把形势看得很清楚——须有一个关键的人物出面,说服天启,坚决挽留刘一。
这个任务,唯有刚刚回到内阁的叶向高能胜任,可是叶向高并不很积极。
他对刘一有误会。
本来刘一是个心胸坦荡之人。在方从哲去职以后,按例是应由刘一递进为首辅,但刘一坚决不干,要把首辅位置留给将要回来的叶向高。
这个态度,可谓一片冰心在玉壶,叶大人却完全不能理解。
早就投靠了魏忠贤的霍维华、孙杰,偏巧正是叶向高的门生(叶是他们考进士的主考老师),两人不断在老师面前搬弄是非,为魏忠贤粉饰,对刘一大加诋毁。他们说,刘一对叶向高的复出非常嫉妒,很不情愿让出首辅的位置。
三人成虎,乃万古定律,叶阁老心中不可能没有阴影。
叶向高本来就不是个激烈之人,受了门生的鼓惑,对魏忠贤还抱有一定幻想。他不是看不到客、魏坐大之势,但总想以“调停”的办法来解决问题,不想与之发生正面冲突。而对刘一的困境,则采取冷眼旁观态度,尤其在这个时候,更不想出手相救。
他还有一个门生叫缪昌期,比他清醒,跑去劝说道:“刘一乃国之栋梁,如何能坐视其被逐?宫中诏令,可不必听。”
叶向高问道:“天子有诏,怎能不听?”
缪昌期疾言道:“师翁如能出面一争,则局面可为之一变,且可挫魏阉气焰。如听之,则矫诏一次,去国家重臣一次,他日又如何收场?”
一番话说得叶阁老默然无语。
后来他终于去说了情,天启也表示了一定程度的慰留。但刘一的心凉透了,坚卧不起,连上十二道疏求去。
魏忠贤的意思,是只要他走了就好,于是在批红时也做了一点让步。事情拖到天启二年(1622)三月,刘一总算是体面地致仕了。
刘一的离职,后世有评价说,这是东林党与魏忠贤争斗中的第一次惨重失败,对天启后期的政局影响甚大。
刘一是顾命大臣,威望极高,此次不过是魏阉方面几个小丑出手,就把他给撵走了,这无疑大长了阉党的志气。过去,魏忠贤还不大敢挑战内阁,如今,他已开始酝酿,下一步要全面控制内阁了。
当然,阉党也并非一帆风顺。沈潅作为阁臣,被刑部尚书王纪点名责骂,老脸丢尽,他马上就进行报复,把王纪牵进辽东经略熊廷弼冤案中,导致王纪被削籍为民。
这样为非作歹,朝议对沈潅就愈加不利。
叶向高此时也认识到刘一是个君子,霍维华说的那些都毫无根据,于是想为刘一出一口气,他很巧妙地对天启说,沈潅与王纪互相攻击,均失大臣体,如今只斥逐王纪,如何向公论交代?
首辅有了这样的说法,就意味着:沈潅的板凳也坐不稳了。另有阁老朱国祚也以相似理由求去,认为自己不能与沈潅这样的家伙做同僚。人际关系搞得这样僵,沈潅只好求去。在刘一走后,他也离开了。
沈潅回到家乡湖州后,过了一年就死了。他这是走得好也死得好,毕竟活着的时候还保住了体面,没有等到后来被崇祯皇帝追究。
就在刘一离去的同时,东林党的另一员大将、吏部尚书周嘉谟,也被阉党逼走。
在其中起重要作用的,还是那个小角色——兵科给事中霍维华。
这个霍维华,是北直隶东光(今河北省东光县)人,万历四十一年(1613)的进士,曾任金坛、吴江县令。应该说,他在做吴江县令的时候,还是个挺有良心的好官。他发觉地方上的徭役有轻有重,富户与穷人苦乐不均,便率属下对各乡地亩逐一清查,编造图册,防止隐瞒或遗漏徭役,并除掉了酷吏,以减轻百姓的赋税负担。
变化是从泰昌元年(1620)开始的。霍维华有个内弟叫陆荩(jìn)臣,在宫里当宦官。通过陆荩臣的引荐,霍维华认识了魏忠贤。此后,这个原模范县令就以一个恶徒的面目,出现在历史上了。
当年魏忠贤与王体乾达成交易,要干掉王安。这中间需要走一个程序,即外廷要有一个人出面弹劾王安,阉党再通过矫诏或进谗言的办法,把王安贬黜。
王安是一位老资格太监,在外廷要找一个人来参他,很难,几乎没有人愿意出头。
恰在此时,陆荩臣听到消息,就来鼓动霍维华下水。
霍维华权衡了一下利弊,两眼一闭,跳了下去。因此说王安的死,与他也有关。东林党人对霍维华既恨又蔑视,搞得霍在外廷无路可走,只能死命地靠住魏忠贤。
吏部的人对霍维华也不屑,找个机会把他给外放了,升任陕西按察司佥事(助理)。这一调动很巧妙,也可以说是整他,也可以说是正常升迁。
霍维华当然只有一种看法,他毫不含糊地认为,这是东林党的阁臣刘一和吏部尚书周嘉谟在搞他。
事实也是如此。这个周嘉谟,确实是个容不得小人的正人君子。他和杨涟一样,也是泰昌、天启两代皇帝登基时的护佑者,在两次危机中立过大功。泰昌以来,他大量起复在万历年间因“争国本”而被罢官的正直人士,一面对“三党”官员施加压力,把他们大部分逼走。
至于调走霍维华,不过是小菜一碟,他不认为霍维华算个什么人物。
但是,这一动,却激怒了魏忠贤。那时外廷里肯不要脸依附魏忠贤的人,很少,霍是一个,如果调到了陕西,等于断了魏在外廷的一条线。
这不是打狗欺主吗?魏忠贤决定反击。
于是他暗中嘱咐给事中孙杰,弹劾周嘉谟,说他朋比辅臣,受刘一指使,图谋为王安复仇。同时,还弹劾周嘉谟举荐辽东巡抚袁应泰、监军佥事佟卜年失察,导致辽阳失陷。
需要说明的是,那一时期对后金作战失利,确实跟袁应泰指挥无方有关,袁本人也战死沙场;但是任用袁应泰的,是前首辅方从哲,跟周嘉谟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这两条,都是诬陷。但是天启并未申斥孙杰,这就意味着,皇上认为事出有因。周嘉谟感到名誉受到损害,愤而提出辞呈。
魏忠贤还是那一招,矫诏:同意你的请求,走人吧你!
就这样,一个堂堂部院大吏,竟不能自保。天启元年(1621)十二月,一手开创了“众正盈朝”局面的周嘉谟,就这样很窝囊地走了。
三党的失地,由魏忠贤逐一来收复,这个诡奇局面,时人谁也没料到。小人们的额头,又开始放光了——他们看到了一个拯救者!
到天启二年(1622)中,魏忠贤的阉党已渐渐有了一点儿模样,网罗到了一些重量级人物。与书生气十足的东林党阵营比起来,阉党倒更像是一个政治派别。
这两派势力,都渗透在有关的朝廷机构中,其主要人物都同样受到天启的信任,而且从整体来看,东林党把持的机构还要更多一些。但是由于两派的组织结构和斗争路数很不一样,所以阉党得势与东林失利,应该说是必然的。
首先阉党有一个强势团队,其决策与行动步骤,都控制在以客、魏为首的核心手里,大小爪牙都要经过授意才发动攻击。他们对所有的事,都是先经分析判断,再定决策,所以无论是在扩张上,还是定点清除上,都显得很有计划。
且阉党的进攻没有什么道德约束,可以无中生有、信口雌黄,一切以扳倒对方为最高原则。这等于是泼粪战术,对于正人君子来说,最难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