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又碰上了好运气。若在嘉靖以前,一个宦官再怎么牛,也不要指望会有大批廷臣来投靠,若有人愿意跟你暗通款曲,就已很不错了。但是到了万历末年,情形已大为不同。士大夫(知识分子)里有一批人,基本上连脸都不要了。
不要脸的原因,在于道德已经崩溃。
明朝是最先将科举试题八股化的朝代,做文章一讲八股,就等于把道德文章变成了技术性文章。学孔孟,成了大家公认的敲门砖,用完了就可以扔,傻瓜才会在实践上照着办。
道德一松弛,人与禽兽也就相差无几,社会上就该信奉狼性了。世俗族群中,宗教的力量一般不能约束人的行为,唯一能让人在作恶方面有所收敛的,是死后的名声。但是,恶人看问题,一般都着眼于利益兑现,谁还管他死后如何?
明朝到了晚期,一切末世的景象都出来了。不光是做官的,连普通老百姓都竞相追求奢靡。金银打造的溺器,在富贵人家很流行;小民则宁肯背债,也要穿绸缎装阔。笑贫不笑娼,笑廉不笑贪,成功就在于腰包里的银子重量。士大夫在这种背景下,不要脸自然是大势所趋了。
当道德的裤腰带一松,就什么都敢干了!
过去,廷臣要是想勾结宦官,通过宦官在皇帝那里美言,须得偷偷摸摸。一旦泄露,那就跟在闹市里偷窃被当场擒获一样丢人。
万历初年的首辅张居正,就是因为跟大太监冯保结成了政治同盟,很为士林所不齿,影响到死后名声也一直不大好。
现在不同了,有奶便是娘啊。一批人忽然想明白了,宦官的奶又毒不死人,怕什么?无非就是“人而无仪”——不要脸就是了。
从天启二年(1622)起,在与东林党的前哨战中,魏忠贤欣喜地看到:一批重要官员要来吃他的奶了。
他的策略是:来者不拒。
这与东林党的人事策略形成鲜明对照。东林党是一伙正人君子不假,但是在官吏任用上有极端倾向,非我一类,务要斩尽杀绝。
天启二年,正是东林党气势最盛的时候,一批中间人士甚至少数邪党中人,都有前来依附之意。如果东林党此时宽以待人,不难达到天下晏然。可是他们恰在这个时候,又重新追论“三大案”,其调门之高,等于全面宣告党争。浙党党魁方从哲,被他们指为炮制红丸案谋害泰昌帝的主谋,有“十罪”“三可杀”之说。同时,还指责有关涉案官员大逆不道,便是诛杀亦不能抵罪。
都说“水至清则无鱼”,可他们偏就要求水至清!
这样,大批在三大案前后表现不佳的官员,地位就受到了威胁。虽然天启听取了东林党人中头脑清醒者的意见,并未对三案有关人员实行严讯,处理得非常谨慎,但是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一部分邪党人士仍感难以自处,不得不另外寻求保护伞。
他们在惊惶中忽然看到,魏忠贤那里,正高高地撑着一把大红伞。
真是天助我也!
人们提倡从善如流,但实际上从恶也是如流的。哪个地方好投奔,就往哪里奔吧!
从天启元年(1621)开始,陆续有百余名文武臣僚投靠魏忠贤,成为魏控制外廷的爪牙。据有人统计,这批外廷诸臣中,进士出身的比例相当大,这无疑是给魏忠贤送来了一支劲旅。
正因为有这些无耻官僚的加入,阉党才能成为一大势力。阉党的成员,实力已不输于东林党半分了,所不同的无非就是鲜廉寡耻。
这些阉党官员,按照官职高低和各自特长,分为几个层次。
头一等,阁臣级的,有两位大佬:顾秉谦和魏广微。
顾秉谦是昆山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的进士。原任礼部尚书,在天启元年就开始依附魏忠贤,两年后得以入阁。《明史》对他的评价是“庸劣无耻”。杨涟则公开说他是“门生阁老”,谁的门生?魏大宦竖!他曾与魏广微共同编了一册《缙绅便览》,也就是官员名录,其中在东林党人的姓名旁点上墨点,所恨极重者三点,次者二点,又次者一点。共点了叶向高等七十余人,交给魏二爷,让魏在天启面前品评官员时参考。
魏广微,北直隶南乐(今河南省南乐县)人,是原侍郎魏允贞之子。魏允贞是个很正直的官员,但这个儿子却不肖,其人阴狡。他是万历三十二年(1604)的进士,任南京礼部侍郎。魏忠贤势大后,他以同乡同姓相结交,随后升礼部尚书并入阁。他怕魏忠贤搞不清内廷宦官谁是自己人,就向魏进呈了一份六十人名单,按照亲疏程度,在姓名旁各加三圈、两圈不等,让老魏陆续起用和提拔。他当了阁臣后,交付魏忠贤的书信,封皮上都要题上“内阁家报”四个字,公开认了同宗,时人索性称他为“外魏公”。
这个魏广微与魏忠贤的关系,有些曲折。一开始,他还不是死心塌地,还想跟东林党人也拉上一点儿关系。他的父亲魏允贞,与东林党要人赵南星是至交,他入阁后,曾经三次登门拜访赵南星,想拉关系。但赵南星就是不见,并且叹息曰:“魏允贞无子!”自此,魏广微才铁了心跟随魏忠贤。但后来在杨涟上疏事件中,他又颇不自安,上疏为杨涟讲情,因而触犯了魏忠贤,在天启五年(1625)不得不请辞,脱离阉党。当然,最终还是被定为逆案中人,判了充军。
这两位阁老,位极人臣,却不顾脸皮逢迎魏忠贤,甘受奴役,开了阁臣为宦竖充当走狗的恶例。
在他们两人之后,还有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等入阁,同样也充当了魏忠贤的走狗。
阁臣往下,就是文臣中的“五虎”,专为魏忠贤出谋划策。
“五虎”之首崔呈秀,蓟州(今天津市蓟州区)人。这是阉党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是万历四十一年(1613)的进士,天启初年为御史,后又巡抚淮、扬,为人卑污狡狯,不修德行。最初东林党势力极盛时,他有心依附,力荐李三才入阁,并要求加入东林,但遭到拒绝,闹得灰头土脸。天启四年(1624),都御史高攀龙揭发其贪污受贿,吏部尚书赵南星等建议将他发配充军。天启也下诏同意将他革职,听候审查。
崔呈秀见大势不好,连夜奔走魏忠贤的宅门,叩头流涕,请求援助。他声称:高、赵二人是挟私报复,请魏公公做主,并表示愿给魏忠贤做儿子,呼之以父。魏忠贤当时正受到廷臣空前规模的围攻,急需在外廷有人帮把手,见崔呈秀如此有诚意,大喜。第二天就出“中旨”(不用内阁票拟),免了崔呈秀的审查。
魏忠贤从此将崔呈秀视为心腹,日与谋划。崔呈秀和最早投靠魏忠贤的刑科给事中霍维华,同为阉党的高级智囊,直接参与内外廷各项机密。
到天启五年(1625)正月,给事中李恒茂上疏为崔呈秀翻案,天启也变了主意,认为崔是被东林党诬陷的,准他官复原职,不久后升任工部右侍郎,督修三大殿。魏忠贤当时借口巡视工程,每天要到外朝来一趟,每次都要屏去左右,与崔呈秀密语一番。
这个家伙还编撰了《天鉴录》和《同志录》两本东林党人黑名单,按等级加圈加点,提供给魏忠贤,以便逐一贬斥。魏忠贤按图索骥,清流善类由此一扫而空。
崔呈秀后来居上,深受魏忠贤信任。以至于一些趋炎附势之徒想巴结魏老大,都要通过他。很快在他名下居然也聚集起大批朝臣,俨然成为一个大盟主。
天启七年(1627)八月,阉党最鼎盛时,他任兵部尚书兼左都御史,一手抓兵权,一手抓监察,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可惜戏到高潮时,也就快要散了。
“五虎”的其他四位是吴淳夫、倪文焕、田吉、李夔龙。这几个,大都是万历末年因故被劾被纠,又在天启五年以后,逐渐靠上阉党的。此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投靠阉党之后,都晋升得极快。尤其是吴淳夫,一年中六迁,官至极品,由兵部郎中累进工部尚书,加太子太傅。这是除了入阁以外,把官做到顶了。
与文臣的“五虎”相对应,武将里也有“五彪”,是专给魏忠贤充当打手和杀手的。
“五彪”之首是田尔耕,他是任丘(今河北省任丘市)人,因老爹当过兵部尚书,他本人得以荫锦衣卫职,官至左都督。天启四年后,执掌锦衣卫,成了特务总头子。其人狡猾阴险,又与魏忠贤的侄儿魏良卿是好友。魏忠贤兴起大狱整治东林党人,他出力甚多。
《明史》称,彼时侦卒四出,罗织无辜,入狱者皆不得出。在田尔耕把持下,锦衣卫如同地狱,外人望之,不啻屠宰场!就古代的通信水平和组织能力来说,这家伙在整治东林党时搞的恐怖活动,网罗之严密,反应之迅速,现代人远不及。那时的一位亲历者,对此有过非常生动的描述,留在后面再述。
田尔耕与魏忠贤关系密切,情同父子,时有歌谣称之为“大儿田尔耕”,且又与魏广微是儿女亲家,其关系盘根错节。凡他出的阴损主意,魏忠贤都言无不纳。那些想入阉党的无耻之徒,多是通过走他的门路来投靠的,以至家门都要被人挤爆。
“五彪”里的另一位许显纯,也极有名。他是定兴人,老爹是驸马都尉,本人是武举出身,任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后投靠魏忠贤,当了魏的“义子”。天启四年(1624),魏忠贤觉得原镇抚司的头头刘侨办案不力,就换上了这个杀人魔头。
此人性情极端残暴,搞逼供信很有一套。东林党人里,有数十人惨死于许显纯之手,史书上的有关记载,可谓字字滴血!所有东林党人犯的“口供”,都是他一人编造出来的。每逢鞫问,魏干爹都要派人来,坐在他身后旁听,名曰“听记”。许显纯对干爹毕恭毕敬,如果哪天听记的宦官偶然未到,他就袖手不敢审讯。
“五彪”的其他三位是崔应元、孙云鹤、杨寰。三人都是厂、卫中级官员,凡是许显纯谋害东林党人的事,三人都有所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