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魏二人成了皇帝最亲近的人。可是,从道理上说,再亲也比不过皇帝的老婆吧?两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为了控制天启,挡住来自任何一方的攻击,他们对皇帝的老婆也开始下手整肃了。
天启对他们的信任,最终超过了对自己大小老婆的信任,这事情说起来不可思议,但这个没心没肺的皇帝,居然就能干得出来。
天启元年(1621),皇帝大婚,在选皇后的问题上,客、魏也下了功夫。他们相中的是跟他们关系很铁的一个妃子,叫宸妃。可是选皇后不是他们分内的事,负责选后的秉笔太监刘克敬、杨舜臣,选中的是河南张氏女子。客、魏当然恼火,多方予以阻挠,但众议却以为可,后来终成事实。张皇后的父亲张国纪,因而由一名生员得封太康伯,成了一号皇亲。
婚后,天启与张皇后倒也有一段关系很不错的蜜月期。但两人性格毕竟相差悬殊,一个持重端庄、淡静知礼,一个是浑小子、垮掉的一代,久而久之,感情也就淡了。
魏忠贤开内操以后,一次,天启想拉张皇后一起玩儿。自己率三百宦官为左阵,旗帜上绘龙;想让张皇后率三百宫女为右阵,旗帜上绘凤。
张皇后到校场一看:这不是胡闹吗?就借口身体不适,坚决不干。天启顿觉下不了台,异常尴尬。待皇后离去后,只好吩咐左右,挑选一位身材高挑的宫女来顶替皇后,但挑来挑去,没有合适的,最后挑出几个宫女一起领头。操练了一阵儿,毕竟皇后不在,天启觉得无味,便草草收场。
这类事多了,天启与张皇后之间,就渐生龃龉,没话可说了。
魏忠贤看到帝后之间有裂隙,心中暗喜,越发起劲地拉着天启胡闹,让张皇后一人独自面壁。又派心腹宫女到坤宁宫管事,以窥视张皇后的一举一动。
张皇后并不是个软弱的人,后人评价她严正骨鲠,爱憎与众人稍有不同,是个很有性格的女子。她对客、魏毫不畏惧。比如,客氏喜欢江南审美趣味,让宫女们都仿江南装束,广袖低髻;张皇后偏就反其道而行之,让坤宁宫宫女全都窄袖高髻,大唱对台戏。
对客、魏二人的诡诈伎俩,张皇后也屡次向天启说起过。但天启哪里听得进去,反而嫌耳根不清静,连后宫都不大去了。
一日,天启来到坤宁宫,见桌上置有一本书,就问:“卿读何书?”张皇后朗声答道:“《史记》中赵高传也!”暗指魏忠贤是个有可能亡国破家的贼子,天启听了,默然不语。此事被客、魏二人知道,自是将张皇后恨之入骨。
不仅如此,张皇后还曾派人把客氏唤至坤宁宫,当面教训,打算绳之以法。
客、魏忍不了这个,决定扳倒张皇后,以绝后患。这样,既打击了敌手,也能在后宫立威。
关于如何搞垮张皇后,他俩费了不少脑筋。两人觉得,若正面出击,把握可能不大,毕竟国人讲究的是疏不间亲,于是就想出一个损招。
他们买通一名死囚强盗孙止孝,让孙咬定张皇后是自己女儿,而非张国纪亲生。如果天启信了,那么血统有问题的人,岂能做一国之母?张皇后下台也就可以预料了。但是,这个谣言虽然有人愿意承担,也须有个人敢于在朝中公开上奏,把这事捅到皇帝那儿去。
客、魏专横,祸乱天下,这是世人有目共睹的。就算准备攀附他们的恶人,也知道这不过是快乐一时算一时的事儿,绝对长不了。给客、魏当个狗腿子,捞点儿好处,不少人还愿意干;但是诬蔑皇后的血统,显然是弥天大罪,一旦客、魏失势,谁能担保性命无虞?
坏人也有坏人的顾虑。所以,魏忠贤的属下出主意说,一定要找一个岁数大的,能死在魏公公之前的人,这样的人,才会放心大胆去干。
——做坏事,就像欠账到期可以不还吗?在古代,就连恶人也不敢做如是想。
可是,这个人,居然就被他们物色到了。
此人名叫刘志选,浙江慈溪人。他的一生,其人品前后截然不同,殊可玩味。
他与叶向高为进士同年,早年也算是一位直臣。万历年间上疏反对册封郑贵妃,又抗议皇上钳制言路,被贬为外官。后又挨整肃,在例行“大计”(外官考察)中被罢。
他这一去,就是投闲置散三十年。这三十年间不知是吸取了教训,还是受到世态炎凉的刺激,整个变了一个人。
天启元年十月,叶向高被皇帝召回京师,准备入阁。途经杭州时,刘志选此时已是七十老翁了,从家乡赶来,盛情款待旧相识,前后游宴有一个月之久。叶向高当了内阁首辅以后,却不讲情面,只给老刘安排了一个南京工部主事的闲差。
高阳先生说,这个刘志选,大概是三十年赋闲给闲怕了,所以老而复出,穷凶极恶,转身就投靠了魏忠贤。他疯狂弹劾在三大案中坚持正义的王之和孙慎行,竟导致王之最后死在狱中。
魏忠贤身边,不缺少恶仆,就缺这类没骨气的文官。于是,刘志选得以入京,当了尚宝司少卿(管理皇帝印章的副长官)。老刘有奶便是娘,越发起劲了,在攻击正直大臣时,索性连保举他做官的叶向高也牵进去了。
这样疯狗一样反咬恩主的人,正对魏忠贤的胃口。魏忠贤很快就把老刘提为顺天府府丞(京畿行政副长官兼教育主官),就用他来扳倒皇后。
扳倒皇后的阴谋,是从扳倒皇帝的老丈人开始的。当时有人在宫门贴了一张谤书,指斥魏忠贤要谋反,并列出阉党共七十余人。魏忠贤怀疑此事是张皇后的老爹张国纪干的,大为恼怒。阉党成员邵辅忠、孙杰便出主意,要借此兴大狱,一网打尽朝中主持正义的“东林党”。
邵、孙二人拟了个奏疏,要参皇帝的老丈人,里面就提到张皇后不是张国纪的亲骨肉。
这样的折子,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上的,起码要够资格,要么本身是言官,有风闻举报之责;要么德高望重,足以证明提出的意见有分量。这种顶名义上奏的事,就叫“买参”。
物色到刘志选的时候,老刘也知道这是个有可能掉脑袋的活儿,犹豫起来,不能立刻作出决断,便与家属商量。家属认为,刘老爷子已经七十多岁了,魏忠贤不过才五十八岁,刘死在魏之前是毫无疑问的,只要魏还活着,就能保老爷子无事。所以这个活儿,完全干得。至于将来假如翻了盘子,人死了还怕啥?
利欲之徒,也有他们的逻辑,而且很够务实——死了还怕什么千刀万剐?
以刘志选名义,上的这个弹劾奏疏,指责张国纪图谋霸占宫女韦氏,还借中宫(皇后)之势,屡次干预司法。此外就是最厉害的,说张皇后的身世是丹山之穴、蓝田之种。丹山是出朱砂的,蓝田是出玉石的,两不搭界,暗示张皇后不是张国纪亲生的,而是海寇孙止孝之女。
这一攻击,恶毒之极。张皇后将来若生儿子,按理是皇帝的嫡子,如果皇后之父是强盗的话,那皇子岂不是强盗的外孙了?
好在天启在涉及后妃的问题上,还是有一定原则的。他疑惑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说:“只要身体好,管他什么亲生、过继的。”于是下旨严斥刘志选。
御史游士任、给事中毛士龙等随即上疏,要求追查谣言。刘志选当然不服,勾结御史梁梦环再次上疏,论奏国丈张国纪。两边就此形成对峙,事情越闹越大了。
这是一场乱战,客氏在其中表现得相当嚣张。她在宫里还打起了心理战,扬言要去河南调查张皇后的身世,还声称要重修“内安乐堂”,援引前朝旧例,把张皇后给囚禁起来。她的这些话,都故意让人去说给张皇后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