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天资聪明,人又胆大。他没看过阉人,但骟马、劁猪总还见过,照葫芦画瓢,就自己动手干了一家伙。可是,人毕竟异于禽兽,虽然差异并不是太大。在正规的阉人厂子,手术前要用艾蒿水局部消毒,要给患者服用大麻水麻醉,术后还要把新鲜的猪苦胆敷在创口消肿止痛。而后,病人须在不透风的密室内躺一个月,才成为标准的候补太监。
这魏二爷眼下是个要饭的,上述这些措施都落实不了,只能在墙角背风的地方蛮干。此外,技术上可能也有点儿问题,结果失血过多,晕死过去了。幸亏被附近庙里的一个和尚看见,出家人大慈大悲,连忙把他抱进庙里,清创、消毒、包扎。魏忠贤这才保住了一条小命,没发生致命感染。
托菩萨的福,他静养了个把月后,才拖着残躯,告别和尚,又上街乞讨去了。京城那边迟迟没有招聘的动静,这可把待岗的魏忠贤等得好苦,夏宿野外,冬住颓庙,讨饭的足迹遍布肃宁县大地。本地走遍了,又上邻县去讨。
一天,他来到涿州北,住在碧霞元君道观旁边,忍不住进去求了一签。签是个上上签,说他将来能有大贵。不过,他现在手上要是能有半块馒头,也就心满意足了,这鬼话他根本不信,说能有十亩好地,也许还能信!
大话休提,还是来点儿务实的吧。他开口向观里的道士讨要剩饭,但道士们嫌他蓬头垢面、臭气熏天,都懒得理他。内中有个小道士,却不以貌取人,时常偷一些观里的伙食给他充饥。世态炎凉,难得一饭,魏二爷感动得一塌糊涂,直向小道士作揖。
在涿州地面上混了一段时间,魏忠贤动了进京的念头。他小时候就听给朝廷运贡梨的车把式说起过,那不是一般的地方。他想,京师毕竟地广人多,商贾稠密,就是讨饭恐怕也容易些。
说走就走,他一路乞讨,来到了京城永定门脚下。那时候的北京,可说是世界第一大城,雄伟大气。远望前门楼高耸入云,气象昂然,大栅栏一带商旅骆驼成队,那是万方来朝。再往北走,就更不得了啦,大明门一派金碧,不似人间。往那边一遛就是皇城了,天下的中心,望之俨然,心中如噎!只看上这一眼,就感觉没白活一场。
魏忠贤进京之后,人也似乎聪明了许多。他心想,不能消极等待,虽然自己没有知识,但只要脸皮够厚,也能改变命运。从这一天起,他天天在大官的家门口转来转去,巴望着哪个一二品大员能注意到他,赏个差事干干,以后就会有更好的机会。
老话都说是否极泰来,此时已二十二岁的魏忠贤,比最底层的一般叫花子还少了点儿东西,命运曲线可以说跌到了最低谷,是否就该反弹了呢?
果然,这机会让他等到了。
当一个人丧失了全部的资源和机会,没法正常在社会上谋生的时候,他只有两种选择——毁灭或疯狂。年轻时的魏忠贤,是个对自己永不绝望的家伙,他不会选择毁灭。从表面看,他的堕落、破产,以致最终落到太监花子的可悲境地,是一步一步在下降,而实际上,当那狠毒的一刀切下去之后,他就已完成了一个疯狂转身。
他的悲剧根源在于: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把他抛到了社会这个金字塔之外,完全没有了上升之阶。
他也不想靠勤劳转运,只想在这个金字塔的底层找一个缝隙,钻进去,往上爬。一来求得温饱,二则巴望扶摇直上。他的自宫、乞讨、流落进京,看似每况愈下,实质上却是一系列极为理智的选择。他找的就是体制上的一个缝隙。
他牺牲了“色”,是为了“食”,对可能的身份转换抱有极大期待。虽然他少年时无赖、猜忌、阴毒、好谀,是农村中的一个顽劣分子,乡邻皆鄙视,但也可能恰恰就是内廷官僚所需要的一个优秀分子。对此,魏忠贤好像有直觉。
他整日在京城豪门大宅前转悠,这就是一个选择命运的主动行为。果不其然,没有多久,就被一位官员看中,让他到衙门里听差。
巨大的转机,就此到来。
在这里,他的“强记”和“好谀”两大天赋,发挥了作用。交给他的事情办得麻利,上司就很高兴。往往主官对一个跑腿儿的器重,有时会胜过对副手的信任。魏忠贤开始走运了,最低生活保障有了,差事也很体面,最重要的是,有时还能得到一些额外的赏钱。
抚着钱袋里硬邦邦的碎银,他不由心花怒放,想想昔日,那种敝衣褴褛、悬鹑百结、秽气熏人、人皆远之、竟日空腹、居无定所的生涯,已恍如梦寐。
但是且慢!厄运对这个恶棍的折磨,还没有完呢,这点儿磨难,还远不足以把他敲打成“大器”。
魏忠贤此时一到公余时间,又开始了花天酒地。这回没有叔叔的约束了,就放得更开。他本来就善饮,一喝起酒来不免忘形,或仰天长啸,或手舞足蹈,没有一天不尽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