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李选侍对首辅方从哲还抱有幻想,希望他能援手。李选侍有这样的考虑,也不算错,因为方从哲和郑贵妃关系密切,与李选侍也有过交往,应该属于盟友关系。可是方从哲在不久前的红丸案中,刚惹了一身骚,正愁撇不清呢,此时面对群情汹汹,哪里还敢袒护李娘娘?为了减轻自身的压力,他反倒是力主移宫的一位,只不过态度不那么激烈罢了,认为拖一拖再移亦无妨。
首辅的这个态度,在一批臣子当中产生了负面的影响。加上有人听到关于李选侍即将垂帘听政的谣言,有人看到所有奏折已先送李选侍过目,心中都不免畏惧,怕站错了队,将来遗患无穷。
因此,初四这一天的局势,还只能说是呈胶着状态。
到了九月初五,离正式登极只有一天时间了。皇帝明天就应堂堂正正地住进乾清宫,再住在慈庆宫的话,何以向天下交代?
事急了!
这一天,杨涟按捺不住,反复在朝房、掖门、殿廷等处向人陈说利害,最终促成了顾命诸臣在慈庆宫门外集会,商议办法。杨涟提议,首辅方从哲应去催促李选侍赶快移宫。
方从哲态度犹豫,想了半天,才说:“迟亦无害。”
杨涟容不得他这样首鼠两端,激烈反驳道:“以前作为皇长子住太子宫犹可,明日就是天子了,难道反而要住太子宫以避宫人吗?即使是两宫圣母在日,如夫死,亦当从子。选侍何人,敢藐视天子如此!”
此时,从乾清宫那边前来探听情况的太监,往来如织。其中一个听到这话,忍不住插嘴道:“李选侍也是顾命中人!”他的意思是说,先帝临死时受顾命的,不光是诸臣,还有李选侍。未来天子交给李选侍监护,于理也不悖,诸臣何必逼得那么苦?
这话一下激怒了杨涟,他厉声斥责道:“这是什么话?先帝是如何说的,选侍也听到了。如果先帝说过这样的话,那就请李选侍到太庙,在祖宗神灵前起誓!你辈莫非吃的是李家的俸禄,才这样子帮她说话?”
杨涟越说越激动,索性冲进慈庆宫,大呼道:“能杀我则已,否则今日不移,我死也不离开!”
他的情绪感染了众人,在场的重臣刘一、周嘉谟也疾言厉色,随声附和。众人随杨涟一起冲入宫中,齐声大呼:“快快离宫,快快离宫!”
一时群情激奋,呼声震天,连身在宫内的由校都被惊动了。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各方面事先都没有料到。太子由校感觉自己不出面不行了,就派太监传谕,让领头的杨涟先退出宫去,给现场降一降温。
杨涟退出慈庆宫后,立刻又写了一疏,再次申明观点。他的文笔好,此次又是义愤填膺,奏疏写得字字如刀。文末,他再次疾呼:“此移宫一事,臣言之在今日;殿下行之,亦必在今日;阁部大臣,推动此事,不负先帝之托,亦在今日!”
一连几个“今日”,句句敲响的是李选侍的丧钟。
杨涟此疏一上,立刻在群臣中引起轰动,舆论更是沸腾。李选侍在这个关键时刻,被群臣这种不要命的阵势给吓住了。
外廷大臣在慈庆宫高呼口号,声势夺人,她毕竟未见过这大阵仗,已经胆战心惊。杨涟奏疏又是寸步不让,无法辩驳。此时王安也连连对她进行恐吓,让她还是不要把事做绝为好。
巨大压力之下,李选侍不知所措。据后人推测,此时魏忠贤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转弯,不愿再做李选侍的死硬派了,而是劝李选侍要识时务,赶快撤退为好。
李选侍万念俱灰,只得认了命,答应马上离开乾清宫。
大树倾倒,一派凄凉。在仓促中,李选侍等不及侍从准备好,就自己抱着亲生女儿(皇八妹),徒步去了仁寿殿哕(huì)鸾宫。这个地方,是明代嫔妃宫女的养老处,靠近紫禁城的东墙,孤零零的,凄凉之极。
按她此时的名分,只能来这里居住。她之所以赖着不移宫,也是忍受不了这个巨大的落差。但是她在与顾命诸臣对抗的过程中,只顾使蛮力,光是坐在乾清宫里打发太监去哄骗太子回来,没能充分利用在宫内的权势,采取非常手段,控制住局面,结果处处失了先机,只落得个孤家寡人的结局。
移宫之后,李选侍大权尽失,就此完全退出政治舞台,再没翻起什么浪来。她本人后来的命运倒也还不错,经历了明清之际的变乱,竟安然活到清康熙十三年(1674),至少活到了八十岁。
轰动一时的移宫案,终告落幕。太子由校于九月初六正式登极,紧接着要办的事,就是定年号。
定年号本来不是一件难事,但君臣在一阵大乱之后,终于平心静气来做这件事时,才发现:他们遇到了开国以来从未遇到过的大难题!
按照明代仪典,新皇登极,就要诏告天下改元,也就是从下一年起,改变年号。新皇帝即位的这一年,仍然沿用旧年号。
可是这个万历四十八年(1620),在一个月多时间连死了两个皇帝,麻烦就大了。泰昌帝的年号“泰昌”当然已经定下,但还没等使用就一命呜呼。新皇帝的年号“天启”也很快就定下,那么,下一年究竟叫什么,就成了问题。
第一种主张,是不用泰昌年号,第二年直接叫“天启元年”,可是这等于抹掉了一个皇帝存在的事实,将来的历史该如何写?第二种主张,是把万历四十八年取消,叫泰昌元年,可是这等于把万历帝在位时间缩短了一年,今后涉及这一年里万历帝的作为,就会出现时间错乱。第三种主张是明年叫泰昌元年,后年再叫天启元年,这主意就更荒诞了,泰昌元年竟然没有一个泰昌皇帝,岂不是更加混乱?
最后总算找到一个折中方案,就是把万历四十八年一分为二,从当年八月初一到除夕,称为泰昌元年,前面仍为万历纪年。就这样,可怜的泰昌帝,好歹捞到了一个年号。
在这个古里古怪的泰昌元年里,移宫案仍有余波。
在移宫时趁乱盗宝的一伙太监,刘朝、田诏、王永福等被抓住后,新登位的天启帝大怒,命全部下狱问罪,要求审案甚急。这些家伙怕了,就放出风说,新君对先帝嫔妃太过苛刻。还造谣说,李选侍差点儿被逼上吊,皇八妹也要跳井,等等,以图减轻处罚。
其他诸多太监、宫女,在移宫时可能也都各捞了一点儿,此时人人自危,便也恶意哄传,谣言一时竟闹得沸沸扬扬。
方从哲有个亲信御史贾继春,把这些传言搜集一处,上书内阁,认为新天子刚即位,众臣不应诱使新君违忤先帝,逼迫庶母,致使先帝尸骨未寒,妻女不保。
那时,贾继春依附方从哲,已被朝中东林党人目为奸党,而他不但不避嫌,反而公开为李选侍张目,这就惹恼了东林党众人。
当下就有给事中周朝瑞牵头,发动一批言官,围攻贾继春,指责他是“奸党”。
贾继春不服,继续上书内阁,陈述他所知道的事实,以证明自己不谬。内有一句骈体文,是说“伶仃之皇八妹,入井谁怜;孀寡之未亡人,雉经莫诉”,因词句华丽,竟传诵一时。刑部尚书黄克缵、给事中李春晔、御史王业浩等,也群起为他推波助澜,想解脱盗宝的一帮太监。
天启那时头脑还清醒,非常厌恶贾继春的妄言,疑其有朋党,想要对他严谴。
但天启的这一打算,受到阁臣刘一的谏阻。刘一认为,天子新即位,马上就怀疑臣下有朋党,以后难免要被奸人钻空子,士大夫必受其祸。他上疏开导天启,也为贾继春做了缓解,力言朋党无实。最终,贾继春不过是削籍而去。御史张慎言、高弘上疏欲救贾继春,天启想把他们一并治罪,也被刘一劝阻。
刘一在得势之时,不主张穷追猛打对手,不激化党争,看得出,他还是很有远见的。
天启对李选侍的愤恨,一时不能消除,为了对抗谣言,便传谕内阁,列举了李选侍殴辱圣母、挟制先帝封后等诸般恶行,让内阁拟旨,昭示天下。方从哲不愿这样做,动用了内阁首辅特有的封驳权,将皇帝的上谕封还,不予处理。
杨涟在此关键时刻,上了一道疏以正视听。他讲述了移宫的详细过程,驳斥了所谓“上吊”“跳井”的谣言,天启立即发了上谕,给予支持,舆论这才有所澄清。
在移宫案中,杨涟以一名小臣身份力挽狂澜,其忠心,其胆略,都殊为可叹。据说,在泰昌帝死,至天启帝登极这短短六天中,他耗尽心力,竟然须发皆白!
移宫案结束后,转入了天启元年(1621),大明的朝政可说是一派清明。声名不佳的方从哲被迫辞职,内阁陆续补进一批新人。到这年的十月,东林党人叶向高再回内阁,按惯例重任首辅。
吏部尚书周嘉谟,与东林党的关系也很不错,趁机大批挤走浙、楚、齐三党分子,起用了很多万历末年被罢的官员。
这时候的朝政,可说是东林党人一统天下,一派“众正盈朝”的大好气象。
至于内廷,则是由识大体的王安掌控。天启的谕旨、诏书,皆由王安执笔,一切井井有条。
天启在众臣的建议下,也开始了读书补课,初期的表现相当清醒,不像是个昏君的样子。
可是,谁也想不到,就在这东林党人的铁桶天下里,那个李选侍的原心腹魏忠贤,迅速改换门庭,从此左右逢源,进入中枢,渐渐拉起了一派政治势力——“阉党”。
在其后的政治角逐中,几次阴差阳错,魏忠贤最终将东林党人完全击溃,并打入了血泊之中,导致天启一朝,成了明代政治最黑暗的一朝。
正是在这个时期,既成就了一代权奸,也成就了一代忠烈。中国古代历史上最惨烈的正邪势力大厮杀,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展开的。</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