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七手八脚,把由校扶上了停在宫门前的软轿。
就在这时,殿内传来李选侍凄厉的喊声:“哥儿回来,哥儿回来!”
诸臣理也不理,看看轿夫还没来,他们自己抬起轿子就走,向前走了几步,轿夫才赶上来。这支奇特的队伍出了乾清门,直奔文华殿而去。一路上,从乾清宫追出来好几拨太监,打算把由校抢回去。
形势真是千钧一发。刘一紧紧挨着御辇疾行,保护着由校,把那些想靠近的太监一个一个赶走,一共撵回去了三拨。
在这三拨太监里,有一位叫李进忠的,出力最大。当时这个李进忠的名头,并不响亮,可是他后来另有一个名字,那可是无人不知,那名字就是——魏忠贤。
魏忠贤是北直隶河间府肃宁(今河北省肃宁县)人,无赖出身,目不识丁,后来爬上了内廷的最高位,不仅控制了皇帝,还控制了整个国家,显赫不可一世。
此时的魏忠贤,还没有那么大权势,只是李选侍身边的一个心腹太监。他追上了御辇,气势汹汹地问:“你们要把皇长子带到哪里去?小主子年少怕人!”说着,就伸手要来拉由校。
由校不禁面露惧色。杨涟见此,便冲上来,痛斥魏忠贤道:“殿下是群臣之主,四海九州,莫非臣子,还怕什么人?”
拉拉扯扯之中,皇长子终于被群臣拥到了文华殿。文华殿外,锦衣卫早已得到号令,森然而列,将众宦官一律挡住,魏忠贤等人只能怅恨不已。
到得文华殿,一批官员早就等候在那里,先向由校行了叩慰礼,又将由校扶上正座,再行五拜三叩头礼,算是将由校立为了东宫太子。群臣礼毕,就提请太子即日登极,正式做皇帝算了。由于太子登极通常得有一个辞让的虚礼,由校当然不能马上答应,只答应了初六再说。
东宫册立完毕后,李选侍又派人来,叫太子回乾清宫去。朱由校对这母老虎李选侍还是很怕,但群臣不怕。刘一等人已胜了一局,哪还能容这后宫女人翻手,立刻向众人宣示:“乾清宫绝不能再去,殿下可先住慈庆宫(太子居住处)。”
太子由校对这个决定当然满意,转忧为喜。
刘一又对王安说道:“主上年幼,又无母后,今后外廷有事,由顾命诸臣担当,宫中起居,就有劳你了。”
王安对李选侍一向反感,对她将由校生母王才人殴辱致死的事,尤为愤恨,当下就然诺:“小臣愿全力扶助太子。”有此承诺,群臣一片欢呼,再无顾虑。随后,顾命诸臣便拥着太子到了慈庆宫。
安排妥当后,诸臣退出慈庆宫,回到内阁去商量登极日期。
对这个问题,众人意见不一。有主张九月初三的,有主张初六的。还有性急的,说干脆就在今天午时办了算了!
杨涟是其中主张缓办的一个。他认为太子父丧未殓,就要衮冕临朝,似乎于礼不合。古代太子当皇帝,即位与登极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即位,是指在先帝灵柩前接过天子职权,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但这并不等于就是做了皇帝,一定要举行了登极大典,才是正式做了皇帝。
杨涟的这个看法,是正统派的观点,但在当时情势下,就显得太迂腐了。太子这次被仓促拥立,是出于不得已,于礼法也是不合的,有事后被否定掉的风险。因此,最稳妥的做法,就是赶快登极,把生米做成熟饭,不给李选侍的势力以任何可乘之机。
因在这次拥立中,杨涟的功劳甚大,他说话也就有了分量。于是,初六登极,由杨涟一言而决。
顾命诸臣商量完后,还在文华殿没走的巡城御史左光斗得知,怕夜长梦多,气得啐了杨涟一口,大骂道:“要是出了差错办不成,你就是死,吃你的肉又有何用?”
这一骂,杨涟才猛然醒悟。此时李选侍仍盘踞乾清宫,余威尚在,宫内爪牙遍布。而太子独在东宫,大位未正,事情就成了悬搁状态,这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杨涟越想越怕,竟惊出一身冷汗来,连忙嘱咐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这几天,务必对东宫加强警卫。然后,又同左光斗一同去找吏部尚书周嘉谟,商量要施加压力,把李选侍赶出乾清宫,不可让她将来与新皇帝住在一起。
他们的这一决断,非常及时。因为就在此时,李选侍听了魏忠贤的进言,正在挖空心思,想要把嗣君由校重新控制在手里。
初一这天下午,险象环生。因为泰昌帝要入殓,太子必须到场,由校又来到乾清宫,李选侍立刻把他扣在了暖阁中。
把嗣君扣在手中,这是魏忠贤出的第一个主意,如果事情到此为止,则李选侍在权力争夺中就算大胜。可惜,她运气不好,手段又不够狠,被在场的司礼监太监王体乾据理驳斥,竟然让太子又走脱了!
她由此失去了最后一个机会。
为亡羊补牢,魏忠贤马上又出了第二个主意。他认为乾清宫是帝权的根本,李选侍在这里不动,问题就不大。他撺掇李选侍传谕把所有的奏章一律先送乾清宫,再由这里转往慈庆宫。如此,李选侍就一样可以控制朝政。
到了第二天,九月初二,大行皇帝的棺椁要移至仁寿殿。太子先到了场,李选侍马上就派人来,要太子去乾清宫一趟。由校的胆子已经大了些,知道现在没人敢强迫他干什么了,便根本不予理会。
李选侍这边,正拿太子没办法,外廷那边,尚书周嘉谟等人又联名上疏,要撵李选侍赶紧移宫。
由校接了这道奏疏,也相当配合,立即批复,九月初六正式登极。为避免不便,命李选侍赶快搬到仁寿殿去。
这就是在逼宫了。紧急关头,魏忠贤又给李选侍出了第三个主意,拖!
可是左光斗紧接着就有一疏上来,说:“内廷有乾清宫,犹如外廷有皇极殿,唯有天子居之,唯有皇后得共居之,其余嫔妃不得长住。选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俨然尊居正宫,而使殿下退居慈庆宫,不得守灵堂、行大礼,这叫什么名分?殿下春秋已有十六,内有忠直太监,外有诸位公卿,何虑辅佐乏人?难道还要放到襁褓之中喂奶吗?况且殿下情欲初开,正宜少见诱惑为好,何必托于妇人女子之手?今日若不早作决断,某人将借抚养之名,行专制之实。武氏之祸,若再现于今,将来有不忍言者!”
左光斗的这一疏,在推论、用词上都相当刻毒。以李选侍比武则天,不仅隐喻她将要专权篡位乱天下,而且还讽刺她有可能“嫁了父亲又嫁儿子”。
李选侍看了这疏,简直气晕了,想把左光斗活吞了的心都有。魏忠贤就给她出了第四个主意,派太监宣召左光斗来乾清宫议事,就此把他杀掉,以此杀一儆百,镇住外廷那帮多嘴的东西。
李选侍认为这法子可行,就连派了几拨人去请左光斗。
左光斗是东林党人当中态度比较激进的一位,对形势也看得比较准,他断然拒绝了宣召:“我天子法官也,非天子召不赴。若辈何为者?”——你们算什么东西!
李选侍眼看着叫不动他,怒不可遏,就派内侍到慈庆宫去请由校到乾清宫来,议处左光斗。
嗣君由校此刻正乐得坐观形势演变,怎么可能去参与整治自己一方的臣子,所以他也断然表态,就是不去!
在这一阶段,由李选侍制定的奏章审阅模式已开始运行,左光斗的奏章,是先到的乾清宫。由校对左光斗的态度很感兴趣,便叫人去乾清宫把左光斗的奏疏拿来看。
由校觉得左光斗讲得很不错,于是在九月初四让王安拟旨,正式下诏促请李选侍赶快移宫,腾地方。
宫中现下的形势,真是微妙万分。泰昌帝一死,冒出了两个互相抵触的权力中心。一个是旧有的,虽然名分不太正,但已运作了多年,在宫内势力很大,对外廷也还有很大的威慑力。另一个是新崛起的,虽然君臣刚刚结为一体,但名正言顺,站在礼法优势上,且有外廷群臣的强大支持为基础。
李选侍因为失去了合法的权力资源,略显得有些被动,但困兽犹能一斗。平心而论,魏忠贤给她出的几个主意,每一招都相当高明,可是由于对方防备严密,结果一招也没见效。
在这一天,李选侍方面又有两个动作。一是放出了风说,杨涟、左光斗都将被逮捕。这是想以恐吓来阻住群臣进逼的态势。二是说,李娘娘总要缓一缓才搬得成。这是不得已而求其次,意在以拖延时间的办法,增加要价的砝码,逼迫群臣在优待条件上让步。
双方的人马都知道,决战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胜败系于一线之间,因此都在紧张地奔走。
魏忠贤几次三番地往慈庆宫跑,还是想把嗣君骗到乾清宫去。杨涟则不畏流言,在宫内外频繁联络。
两人恰在麟趾门相遇!
杨涟便冷冷地问:“选侍哪一天移宫?”
魏忠贤摆摆手说:“娘娘正在气头上,说不得。不过,母子一宫,有何不可?李娘娘如今要追究左御史说的‘武氏之祸’是什么意思,我来请殿下过去议左大人的罪。”
杨涟立刻正色道:“公公,你大错了!殿下在东宫为太子,现在马上就是皇帝了,选侍凭什么召他去?且皇上已经十六岁,即便将来不会对选侍怎么样,可你们这帮人的日子能好过吗?”
说罢,对魏忠贤怒目而视。
这一番话,说得相当厉害。魏忠贤不由得心惊肉跳,默然而退,不敢再去打扰嗣君了。而且,杨涟的这番话,也一下就点醒了魏忠贤。他忽然领悟到,李选侍确实是大势已去,再死心塌地跟着她跑,怕是没有前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