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虽是威胁,但说的也是实情。郑养性听了,不由得心虚,失魂落魄而退。诸大臣的意思,是让他将此话传给郑贵妃。果然没有几天,他就上疏,请皇上收回封郑贵妃为皇太后的成命。
崔文升用药之事,也有人开始追究。杨涟于二十日上疏,论崔文升胡乱用药之罪。他说:“医家看病,有余者泄之,不足者补之。皇上哀伤之余,一日万机,正宜清补,文升反投下相伐之剂,遂令圣上病情加重。而且还煽动党羽,胡说皇上是为女艺人所蛊惑,不加检点。他就是想以此掩盖自己的阴谋,既加重了皇上的病,又污损了皇上的名,罪过大了。请将此人收监,以平息舆论!”
在这道奏疏里,他还非常有眼光地提出,郑贵妃的名分和对她的安排,是事关治乱的大事,一定要果断处置。他说,封郑贵妃一事,尤为违反典章制度。她算什么?既非皇上的嫡母,又非皇上的生母。请皇上还是将秩序整顿一新,严格名分,以杜绝某些人的僭越窥伺之心,不负天下之望。
舆论压力非常强大,时势毕竟已与往日不同,郑贵妃就是再恋恋不舍,也不敢将事情激化,经过考虑,便乖乖移往慈宁宫去了,这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这一番风波,在泰昌帝那里也有了回应。八月二十二日,他召见方从哲和新任内阁大学士刘一、韩(kuàng),还有其他一批大臣。其中,给事中杨涟也在列。叫一个小小的言官到他的病床前,显然是因为几天前上疏的事。诸臣见皇帝同时还召来了锦衣卫的校尉,都以为是杨涟的上疏太不留情面,触怒了皇上,今日只怕是要有打屁股的事发生。
惶恐之下,大家急忙嘱咐方从哲快跟皇上求情。方从哲没有应承,反而劝杨涟自己去跟皇上认个错。杨涟不干,说:“死即死耳,涟有何罪?就是今天穿胸烂骨,也还是那些话!”
这个硬骨头的言官,无怪乎后来能青史留名,他是大明官员中能把孔孟之道坚持到底的极端典型。从道理上来说,臣僚人人都该把孔孟之道坚持到底,但那只是纸上文章,实际上这样的人不仅少到万里挑一,而且几十年才能出一个半个。
这次召见,与众大臣想象的正好相反,不仅没见到什么廷杖的迹象,反而充满了平和之气。
皇上见了众人,心平气和,只是说:“朕自去年七月起,身体不适,到今年五月才好。即位后,政务不敢闲暇,以至病发,久久不好。”
他好像并不觉得宫内的事情,有外界猜测的那样险恶。孙如游说起李选侍封皇后的事,泰昌帝评价说:“她伺候朕有好几年了,甚为小心。”并不认为李选侍参与了什么阴谋。
方从哲提起,皇长子由校应该搬到慈庆宫去住。
泰昌帝说:“朕不忍离。”
刘一建议皇上以医药为辅,以保养为主。泰昌帝这才点头称是:“药没什么功效,已停了十多天不吃了。”
周嘉谟赶紧附和道:“药还是第二义的,唯有清心寡欲,则不用药也能好。”他委婉地劝谏泰昌帝不要那么好色了。
皇上对此也不恼,见该说的都说了,就叫侍立在身边的皇长子由校也说一说。
由校会意,便说:“宫中没有什么事,先生们请跟外边说,不要听信流言。”
这句话,才是皇上此次召见要表达的中心意思。诸臣当然有些疑惑,不过,倒也没有争执,宫中没事就好。
泰昌帝最后发了话,将崔文升斥逐出宫,郑贵妃封皇太后的事,也收回成命,算是对群臣的意见做了部分采纳。
他的态度,之所以没有跟着群臣的思路走,原因就在于,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不愿诿过于别人,因此也就拒不接受郑贵妃有异谋的说法。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真的也就没事了。泰昌帝就算是身体从此垮了下去,那也是自然规律,不关乎政治阴谋。
大臣们心里松了一松。
哪知道,几天后就有大事爆发,而且在朝中掀起了极大的风波!
这件事,就是对晚明政治发生了重要影响的“红丸案”,三大案中的第二个。
本来,众大臣已经将郑贵妃逼出乾清宫,将她与皇上隔离了开来,使她不至于在治病问题上动手脚,这可以说是万全之策。
大臣们潜在的想法虽没明说,但内心对郑贵妃的“异谋”,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郑贵妃虽已失去了实质性的权力资源,仅有一个不太过硬的名分,但她手里还有两张牌:一是,如果泰昌帝死了,那么福王也有被拥立为皇帝的可能性,虽然机会很微小。二是,郑贵妃已经笼络住了李选侍,如果泰昌帝一死,起码她不用惧怕有朝一日泰昌帝再记起前仇来。且李选侍在郑贵妃的唆使下,已牢牢抓住了皇长子朱由校。泰昌帝一死,小皇帝即位,这两个女人就可以实行某种程度的垂帘听政了。
如果这样,那就是大明的不幸,更是大多数“反郑派”官员的不幸。
可是泰昌帝常洛的命运确实不好,他当皇帝,没搞死过一个人,却总有人前仆后继地要来搞死他。
祸端起自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一个六品官员——鸿胪寺丞李可灼,便是这个事件的肇事者。
八月二十三日,这个李可灼跑到内阁,说是要向皇上进呈仙丹。这一天,刚好是新任阁臣刘一、韩第一天上班的日子。几位阁臣听了李可灼的要求,都沉吟不语。最后方从哲表了态,他考虑到崔文升胡乱用药,曾引起了一场大风波,费了好大力气才平息,这种事,还是不做为宜。
首辅的这种考虑,无疑是正确的,于是两位新阁臣就叫李可灼走了。
但李可灼不死心,不知他是想立大功呢,还是别有什么企图,偏要百折不挠地把这药呈送上去。过了六天,他干脆跑进宫里,找到太监,想通过太监这个门路,把药送给皇上。
鸿胪寺是负责朝会、仪礼和接待外宾的衙门,皇上有病,本不关这个衙署官员的事,可是李可灼却热心得令人起疑。
太监们这时候也很小心,不敢擅自做主,先行通报了内阁:“皇上已病危,现有鸿胪寺丞李可灼到思善门来,说要进药。”
又是这个家伙!方从哲等阁臣这次更警觉了,坚决制止,告诉太监说:“他说是仙丹,所以我们不能信。”
就在这一天,泰昌帝预感自己来日无多,强撑着召见了十三位大臣,皇长子朱由校也在场,这显然是有临终顾命的意思。
在乾清宫的病榻上,泰昌帝说:“朕的病,好像不行了。”他看着三位阁臣说,“国家事,请三位爱卿尽心。”
然后,又对部院大臣们说:“卿等要为朕分忧,好好辅佐皇长子,务必让他成为尧舜之君。”
他又让朱由校说几句,皇长子说得很得体:“先生们劳苦了,请记住父皇的话。”
接下来,泰昌帝谈到了棺椁和陵地的事。方从哲还以为说的是万历帝安葬的事,就说:“皇考的陵墓匠作,正在次第进行。”
泰昌帝摇摇头,指着自己说:“朕寿宫也。”
方从哲等人大惊,连忙劝慰道:“圣寿无疆,哪里就到这个地步!”
泰昌帝神色黯然,说了几遍此事重大,便闭目伤神。
众臣都不由哽咽起来,伏地不忍仰视。
大事交代完毕后,泰昌帝忽然问起:“鸿胪寺有个官来进药,他人在哪里?”
皇帝是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显然是近侍太监传的话。
这也是易于被人忽视的一个细节:内阁已经否决了的意见,怎么又告诉了病中的皇帝?是无心为之,还是李可灼走了门路?此案从这一刻开始,谜团重重!
方从哲连忙照实禀报:“鸿胪寺丞李可灼,说过他有仙丹,但臣等未敢轻信。”
这个话,等于把大臣们的态度说得很明白了,但泰昌帝还是命人宣李可灼进宫,让他来诊视一下自己的病情。
李可灼很快赶到,给皇上号了脉,望了气色,然后谈了他的判断和疗法。泰昌帝听了,很信服,命他马上把药调制好呈上来。
方从哲立刻委婉地表示异议,提出是否与御医们商量一下再说。刘一则对众人说,在他的家乡,有两人服过此药,效果是一好一坏,可见不是万全良药。
众人疑虑重重,但就是不敢把话挑明。皇帝的旨意,还是传下去执行了。
泰昌帝是否迷信或服过仙丹,史书上没有记载。包括万历帝,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明朝十六帝(因英宗两次面南,也有说明朝十七帝)中,最迷信丹药的有两位,即宪宗皇帝和嘉靖皇帝。尤以嘉靖皇帝在这方面搞得空前绝后,到晚年迷信得近乎白痴。
这次泰昌帝执意要服仙丹,一是求生的本能,二是内心的绝望。“死马当作活马医”“病急乱投医”等,他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