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丸案”要了新皇帝的命

其实,在这桩离奇的案件中,要负最大责任的,恰恰是受害者泰昌帝本人。他此时的主要身份是患者,要用什么药,应该听内阁和御医的,但他偏要行使皇帝职权。诸大臣由于明哲保身,又不敢力阻,于是事情便向着不可控的方向,急剧地发展了下去。

到中午,李可灼调好了红色药丸一大粒,送到了御榻前。估计这东西,起码有一颗李子大小,主要成分究竟是些什么,到头来谁也没弄清楚——这药,就是所谓的“红丸”,此案便以此物而得名。

泰昌帝是一个很懂人情道理的君主,他怕大臣们不放心,特地把他们都叫进寝宫,让大家看着他服用红丸。把这东西吞下去之后,感觉很不错,连声夸赞李可灼道:“忠臣,忠臣!”

诸臣悬着的心,这才略略放下,都退至便殿守候。不大一会儿,太监出来传话说:“圣体用药后,暖润舒畅,想吃东西喝水了。”

众人一阵欢呼,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便都从宫中退出了。

到了傍晚时分,李可灼匆匆从宫中出来,到内阁求见方从哲,说有情况要通报。

他说:“方才皇上怕药力减弱,想要再服一丸,然御医都说不宜再服。”

方从哲忙问服了没有。

李可灼表示,上意难违,且催促很急,只好遵命,已经服了第二丸。

聚集在这里尚未散去的众大臣,都围了上来,急切地询问皇上目前的状况如何。

李可灼很有信心地答道:“圣躬安适如前,平善如初。”

可是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初一的凌晨五更天,情况突变。宫内太监慌慌忙忙跑来紧急宣召,说皇上不行了!

方从哲等一批大臣连忙赶到宫中,可是迟了,皇上已经升天了。

可怜的泰昌帝,登基时是八月初一,刚满一个月。

消息传开,举朝震惊。皇上昨天傍晚才服的药,怎么会天一亮就驾崩了?众臣心头立即疑云大起——那李可灼是何人?彼辈并非医官。那红丸又是何物?所呈并无药方。

此事太过于吊诡!

人们不能不将一连串的事情联系起来看:先有郑贵妃进美女,耗损皇上身体。又有崔文升用泻药,致使皇上病倒。现在又来了一个李可灼,进呈红丸。这不是合谋弑君又是什么?

“拥长”一派官员的心头,充满了悲愤:国本之争三十年,好不容易将常洛拥上了皇位,仅仅一个月,就一命归西,这不是太残酷了吗?而且,一系列的异常迹象,与郑贵妃的干系甚大。可怜的常洛,到死也没摆脱父皇的阴影!

于是,廷臣们开始追问两个问题:一是,红丸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二是,这么做究竟由谁指使?

关于红丸的性质,后世的人有三种看法。

第一种观点认为,红丸就是道家服食的丹药,含有大量丹砂,所以呈红色。丹砂又叫作“朱砂”,是一种棕红色的彩石。新石器时代的先民,就曾应用丹砂做颜料,这是有文物可证的。丹砂的主要化学成分是硫化汞,在湖南、贵州、四川等地都有出产。古时以产在辰州(今湖南沅陵等地)的品质为最佳,叫作“辰砂”,中医拿它来做安神、镇定的药。

这一说法,根据比较充分。因为李可灼自称这是仙方,就是一个佐证。另外,泰昌帝服用以后的反应很安适,也是一个证明。在当时,一般持这种看法的人较多。

但这丹砂也有害,按中医的说法是性热,大概就像晋朝流行的“五石散”一样,吃了会产生内热,散发不出去,就要命。泰昌帝身体本来就虚,先是崔文升以性寒之药大黄,泻了一通,没过几天,又用性热的丹砂加了把火。一冷一热,把命给催没了,是完全可能的。

况且,这丹药里边,除了辰砂之外,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细菌超标害死了人,也说不定。

第二种观点,说红丸是春药。明代诸帝大多好色,纵欲、服春药,是相沿的习惯,因此大多寿命不长。明中叶以后,社会上讲究奢靡,春药大肆流行,宫廷里就更甚。

第三种观点认为两种都不是,说红丸不过就是一般补药。丹药和春药都是伤身体的,李可灼不可能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胆量进这两种东西?除非他疯了,要拿性命来赌。

关于药是什么性质,当时大致有了一个定论,就是丹药。接下来的问题是,指使李可灼这样干的幕后黑手是哪一个?

令首辅方从哲万万想不到的是,他本人竟然成了众人怀疑的对象。

大家怀疑方从哲,是有一定根据的。他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入阁,次年就接替叶向高任了首辅,到现在短短几年间,经历了三代皇帝。明末三案,也都发生在他任阁臣期间。就红丸案来说,公平地讲,他处置得不算太糊涂,但不够果断与聪明,结果惹祸上身。

他的从政与为人,后世认为是“性柔懦,不能任大事”。如果仅此而已,还不至于招骂。关键是无能之外,还兼贪婪。为了保住位置,这类人所用的办法,一般都是依附权势。所以,他不可避免地成了倒向郑系一派的人物。

李可灼进红丸惹了塌天大祸,舆论当然要怀疑,这多半又是郑贵妃搞的鬼!方从哲心里是向着郑贵妃的,为压制舆论,就借拟遗诏之便,以大行皇帝的口吻夸奖了李可灼,并赐银五十两。

他想得有点儿太简单了。他是想,既然泰昌帝信任李可灼,这是有目共睹的,那么以死皇帝之口,封住满朝活人的嘴也不难。可是,他想不到,再有威权的死人,又怎能压服得了长了脑子的活人?

大家都恨不得将李可灼千刀万剐,居然还有人要褒奖这个家伙!

怒火立刻就集中到了方从哲的身上,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先是御史王安舜上疏,论李可灼庸医杀人罪,其言汹汹。方从哲感觉到,舆论还是有些厉害的,便退了一步,票拟了对李可灼罚俸一年的处分,稍后又加重为回籍调理。

由红丸事件,自然要牵起崔文升滥用泻药的事,于是又有御史郑宗周,奏请“寸斩崔文升”!方从哲则票拟,交司礼监议处——让太监们自己去管这事吧。

他的意图,就是想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想借这件事说话的人,满朝都是,他怎么能压得住?这种拙劣的遮掩,立刻引起言路大哗。人们索性把他和崔文升、李可灼拴到了一起,都成了郑贵妃那根藤上的瓜。很快,给事中惠世扬上疏,指名道姓指责方从哲是徇私枉法,有违人臣之道。

方从哲没想到连自己也陷了进去,手忙脚乱之下,指使人出面为崔、李两人辩护,说他俩不过是用药有误,非要说成是谋害,岂不是将大行皇帝陷于“不得寿终”之列,凡属臣子,于心何忍?

这一步,又是臭棋!大伙彻底被激怒了,谋害就是谋害,还敢拿死人压活人?

新一轮发起攻击的人,不仅有权位更重的言官,连大臣们也纷纷加入。发难者中,有大名鼎鼎的左都御史邹元标、礼部尚书孙慎行等。先前的攻击,还仅仅是指桑骂槐,这次干脆撕开了脸皮,大家要明明白白论方从哲的罪,把他平日的那些恶德败行,也一并给揭露。

其中,尤以礼部尚书孙慎行的话说得最狠。他说:“臣以为,从哲纵无弑君之心,却有弑君之罪,推掉弑君之名,也难免弑君之实。”抡完了大棒之后,又戟指怒骂道,“其罪恶逆天,万无可生之路!”

邹元标也附和说:“元辅方从哲,不申讨贼之义,反行赏奸之典,即使自称是无心,又何以向天下交代?”

这两个人位高权重,素有威望,他们的奏疏,无疑是重锤落下,把方从哲打入“弑逆”一流,使其陷入了道义谴责的汪洋之中。

方从哲顿显狼狈不堪,真是没法向舆论交代了,只得上疏,自请削去官职,并表示愿意远流边方,以谢天下。

此时,虽有一些内侍为方从哲说好话,但形势已极为险恶。万一哪根弦绷断了,当了七年阁臣、六年首辅的他,就有可能步早年几位首辅的后尘,身败名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站出来说话了。内阁辅臣韩上疏,如实讲明了红丸事件的经过,认为与方从哲无关。他还建议,将崔文升、李可灼二人另行处治。

韩是在红丸案发生前几日新入阁的大臣,一向老成持重,并不是方从哲一伙。他的话,具有很高的可信度。此外,曾经对红丸事件很了解的张问达与汪应蛟,也证实了韩的说法。

方从哲固然道德有亏,但绝无弑君的胆量和动机。在激烈的争斗中,有人能持这种公论,实为不易。

三人的意见一出,方从哲总算解脱了出来。但泰昌帝之死,终究是他仕途上抹不掉的一个阴影。首辅这个位子,毕竟不那么好坐了。就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他经过六次请求,终于获准致仕,回老家去了。

方从哲从万历末年国势由盛而衰时起,曾长时期独秉国政,因此后来有人认为,他要对大明的灭亡负责。这种看法值得商榷,他固然没起什么好作用,但还不至于有亡国之责。

在红丸案中担有很大嫌疑的崔文升和李可灼,最终的处理结果是:崔文升发往南京安置;李可灼判流戍。这都是按照用药失误来判决的,好歹还没丢命。

纷纷攘攘的红丸案,就此落幕,但在此案中对峙的几大势力没有变动,换了一个皇帝,他们还是要斗。因此,紧接着,就爆发了明末的第三大案——“移宫案”。</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