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皇帝一赌气也会罢工

后来申时行发现有误,赶紧派人去礼部,把这份密揭要了回来。

但是,里面的秘密,等于已经公开。

没出一个月,看过这密揭的礼科给事中罗大纮(hóng)上疏,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内幕拆穿。他痛骂申时行是“内外二心,藏奸蓄祸,误国卖友”。他说,你虽然告病在家,但内阁上疏都是俨然列名在首位(就怕漏掉功劳),但为何独独对建储的事避之不及?就算是皇上赫然震怒,要给许国等人加罪,你首辅申时行也应该敢于分担。况且皇上还没发火,你就苟且自献乞怜之术——我最恨的就是这个!

这份奏疏,写得酣畅淋漓,把申时行的两面派做法骂了个狗血喷头。罗大纮认为,这样阳一套、阴一套,不过是想获得皇上的垂青。要是三阁臣的请求成了,那么申时行就是首功之人;如果不成,申的密揭已经把自己给撇清了。罗大纮挖苦道:申某这人,操此术,愚弄一世的人已经很久了,没想到今日露了底。

此疏一出,群情激愤,申时行顿时成了众矢之的——这种下三烂手段,怎么能用在朝堂之上?

据说,“两面派”和“露马脚”,这两个当今使用频率很高的词汇,典故都是出自明初。申时行的这个小动作,把两个典故都占全了。

申时行自从任首辅以来,吸取了张居正过于操切的教训,一切都宽缓行事,在皇上和廷臣之间充当和事佬。只是没想到,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而且穿帮穿得太没面子。

密揭内容被人揭发,万历当然十分震怒,下诏让这个愣头青罗大纮,滚到极边之地去任杂职。

不过申时行的勾当,已大白于天下,这也使万历自己陷入了尴尬。

几天之内,因为顶不住上下两面的压力,内阁王锡爵、许国、申时行三人,都先后告病乞休。

明代的阁臣,自从嘉靖以来,地位就极高,其权势尊荣在六部的主官之上。文臣升到了顶,才能升到这个位置。这几个人,放着显赫位置不坐,宁肯回家去做林下野老,可见这份差事,到现在已犹如在火上烤了。

申时行的形象崩塌,再干也确实不好干了。万历有心挽留,但面对舆论汹汹,也没办法说出口,只得允准放行。

聪明绝顶的君臣俩,就这样,活活演砸了一场戏。

内阁现在只剩下王家屏一个人,他其实也在这之前递交了辞呈。万历此刻有点儿慌,内阁走空了毕竟不好。于是他这出了名的“懒皇帝”,对王家屏承诺说:“如今内外章奏,每日朕要亲览。”——你在内阁给我看好家,就行了。

而后,他不经一般内阁用人的会推程序,直接将赵志皋和张位两人,升为大学士,调入内阁。无独有偶,这两个人,以前都是翰林院的编修,因为反对张居正而被外放州县,没想到十年后,双双成了阁臣。

内阁因为立储的事换了血,万历和廷臣们仍在继续较劲,双方都是机巧百出。

廷臣们这边,礼科都给事中李献可,忽然想到一招,说皇长子已经过了十岁,应该上学了。皇长子上学,正式叫法是“预教”,就是学习为君之道。此议一出,大家纷纷附和。

这里面的猫腻,是什么呢?

原来,大家是想把皇长子预教的典礼,办得隆重一些,有如太子“出阁”。过去太子的名分一定,就要别居一处,这个新居,就是所谓东宫。而且还要给他配备一套官员,有独立的建制,这一系列手续,就叫作太子出阁。

廷臣的想法,就是想借此一举,形成太子非皇长子莫属的声势,一步步接近目标。

万历见臣下的鬼名堂层出不穷,相当恼怒,他不仅不同意预教,还抓住了李献可奏疏上写错一个字的疏漏,训斥李献可,怎么敢把“弘治”年号给写错!

言官们哪里就肯退让?前仆后继地敦请预教,并全力为李献可辩护。其中,户科左给事中孟养浩,说得最为激烈,他说:一字之误,本就无心。我的这位同僚,挨皇上如此严厉的批评,简直如窦娥之冤!预教之请,明明是有利于“元子”,天下人谁都知道,皇上您却怪罪之,我怎么就看不出您的慈爱体现在哪里呢?

万历看了这道挖苦的奏疏,气得七窍生烟,批道:“你这是狂吠!”命锦衣卫把孟养浩拖到午门去,打了一百棍,然后革职为民。

言官正常的上疏,竟然要挨棍子,朝野不禁为之震动!

各科先后有十几位言官纷纷上疏,要讨个说法。首辅王家屏公开站在言官一边,将万历对李献可奏疏所做的御批封还,也就是退给了皇上,表示不赞同。

万历当然生气,但又不好跟首辅公开起冲突,于是就故意不理睬。

王家屏知道,皇上根本没把他这首辅放在眼里,当即就告病休息。

万历更加生气,派文书官到王家屏家中宣谕:“你告病,是以此来要挟君主,沽名钓誉。如今国事多艰,你忽然高卧,其心可安乎?”

万历皇帝自从张居正死后到如今,已亲政十年,以前虽也有乖戾之举,但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跟群臣吵架,还是头一次。而且,他在宫内也是喜怒无常,言官们说他每夕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然怪罪左右,宫女太监一言稍违,立毙杖下。看来,他确实是被“国本”问题给折磨苦了。

王家屏这一次,看见万历顽固不化,君臣矛盾又无法调停,上疏坚决求去是明智的。这一走,反而留下了一个好名声。

申时行内阁,至此烟消云散。不过,申时行在此时退下去,也属幸运。他走时五十七岁,回乡后,优游林下二十三年,死后追赠太子太师,可谓功德圆满。而他的前辈,从张璁起,历经夏言、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一连几个任期较长的首辅,结局都不好,或是不得善终,或是晚年困顿。张居正虽然寿终正寝,但死后祸及子孙,令人心寒。

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的状元,张居正是他的座师(殿试考官)。他因受张居正的器重,最终进入内阁。他的为人,说到底就是一个圆滑,言官们批评他首鼠两端,是没错的。但圆滑的人,仅仅能做到一时一事受益,时间一长,必为众人所轻贱——什么都想得周到的人,公众往往并不买账。

申时行执政时,想方设法投万历之所好,停讲经筵(皇帝不用听课了)和将奏疏留中不发,这两个歪招,都是他出的主意,越发助长了万历的懒惰。

与张居正相比,申时行所受的恩宠始终不衰,关键就在于他不坚持己见,皇上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国事坏了,与我无关。由这样的人主政,想开万世太平,无异于做梦。

万历对他,倒是看得很顺眼,始终挂念于心。到万历四十一年(1613),申时行年满八十,万历还派人去他的家乡长洲(在今苏州)慰问,也巧,诏书一入申府的门,他就咽气了。

万历一朝,皇帝从头至尾信任的首辅,唯申时行一人而已。申老走了以后,后面还有十五人相继入阁,那就连见皇帝一面都不容易了。

申时行走后,预教风波还未完,郑贵妃一派的人感觉压力太大,就给万历出主意,说可以拿“待嫡”之说,来堵群臣的嘴,以减轻压力。也就是说,要等王皇后生下儿子来,而后再立太子——那就可以拖到无限遥远去了。

廷臣们风闻此事,立刻就有反驳的,说立太子是当下的事,当下无嫡,就应该立长,这是天经地义。没有哪一条祖制规定,非要等到生了嫡子才立太子的。况且万历皇帝本人,就不是嫡子。

这个待嫡的说法,确实上不得台面,于是他们又拿出一招,就是“三王并封”。他们提议,立太子的事,先缓一缓,先把皇长子常洛、皇三子常洵和另一个皇子常浩,一并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