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皇帝一赌气也会罢工

为了立太子的事,几乎所有的朝臣都和皇帝拧着劲儿,后世史家大多认为,万历就为这事气不过,从此开始怠工。

从万历十三年(1585)起,他刚刚亲政了三年,就这么甩手不干了。正如明清史名家孟森先生所归纳的那样——不视朝,不御讲筵,不亲郊庙,不批答奏章,中外缺官亦不补。从此君王不早朝,主动放弃了皇帝的职责,朝政也随之进入“醉梦之期”。

皇帝每天就是和宦官、宫女泡在一起,逢酒必喝,每喝必醉,日饮不足,继之长夜。如此怠工近三十年,再未跨出过紫禁城一步。人家法国有“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的国王,万历这里,还没等死,就不管它洪水滔不滔天了。

由于他的怠工,奏章如山,根本得不到答复,有阁臣哀叹“一事之请,难于拔山”。到了万历三十年(1602),南北两京部院和各省的主官,竟然空缺三分之一。知县也缺员,有时一县之长还要兼任邻县的长官。

有这样的特殊皇帝,就有充满特殊情况的国家。整个大明的国家机器在运转,但是没有了操盘手,不知它是怎样在转的。

张居正要是能起于地下,见到如此情景,一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这哪里还是他辛辛苦苦教育出来的学生!

当然,万历怠工,也是有他充分理由的,他宣称自己有病——头晕眼黑,力乏不兴,还经常“动火”,因此不能视朝、听课、祭太庙,理所当然。

万历究竟有什么病,那时候就搞不太清楚,现在的人也不好判断。那时,群臣当中对此流言甚多,都认定了他是纵欲过度。一国之君,作风不检点总是不好,于是大家就委婉地劝谏,劝皇帝要清心寡欲、慎节起居,不要贪恋衽席之娱,要讲究一点保身之术,注意养气宁神。

这都是旁敲侧击,因为话不好明说。

万历哪能不明白这指的是什么,气得半死。因为朝臣的这些奏疏,大多都是要通过邸报公告全天下官员的,这不等于骂人吗?

万历十七年(1589)底,更有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上疏,不再绕弯子了,直接请皇上戒酒、色、财、气。万历看了,气得肝火复发,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转年正月初一,万历破例把首辅申时行召到毓德宫暖阁,跟他推心置腹地解释:我确实有病,但哪里是什么酒色财气!据万历自己的讲述,他除了头晕目眩外,还有胸腹胀满、足疾、掌灯之后眼睛看不清字等等。

话说得挺琐碎,最后万历恨恨地说:“我气他不过,要重重地办!”申时行耐心听完,建议将老雒的奏本留中不发,省得扩散出去影响不好。对老雒的处理,申时行也从中做了斡旋,最后革职了事,免去了挨板子、充军。

今天有一些人认为,万历有病只是借口,他主要还是太宠爱郑贵妃,与群臣闹别扭,才不理朝政的,因而他的怠工不可宽恕。但是,据今人杨仕、岳南所著的《风雪定陵》披露,1958年,在考古大师夏鼐的指挥下,万历的陵墓定陵被挖开,对万历尸骨进行了检验,发现他上半身为驼背,右腿明显比左腿短,看来确实是有病,当时臣子们对他的道德批判是太过主观了。

群臣不能体谅他的病痛,万历当然更觉得郑贵妃亲,他跟申时行交心时说:“朕只因郑氏勤劳,朕每至一宫,她必相随。日夕间独她小心侍奉。”

——这些家事,我还要跟你们解释多少遍才算完?

君臣长期尖锐对立,申时行作为内阁首辅,只能从中调解,但他两头不讨好,万历认为他压不住阵,群臣认为他贪恋高位不敢讲话——内阁的力量,比张居正时代是差得远了。一个重要原因是,万历当初清算张居正,搞得太过火,让后来的阁臣寒了心,谁还愿意为国事拼老命?隆、万之际的强势内阁,从此以后变成了弱势内阁。

按明初以来自然形成的中枢体制,内阁的“上克下”权力,与言官的“下克上”权力,原是互相作用、互为制衡的。

弱势内阁的一大弊病,就是原有的“上克下”文官体系,逐渐失灵,以首辅为龙头的文官群,失去与皇帝权力之间的平衡,压不住言官力量。使得言官与皇帝的冲突、言官与内阁的冲突,日益呈现激烈化,屡次形成政潮震荡。

一面是越来越大的舆论压力,另一面是装聋作哑的顽固态度,两面受压的内阁,到最后,终于被压垮了。

明代的皇帝对廷臣,可以说是历代君主中最不客气的,以廷杖作为一种常规刑罚,来折辱臣子的尊严,这在前朝后代简直不可想象。但是明代的文官集团对皇帝的牵制,又是最有力的,这也为历代所罕见。

除了像武宗那样的无赖皇帝,其他的皇帝,大凡想维持做君主的尊严,总不能对舆论完全置之不理。所以在上奏和批答过程中,经常会出现皇帝与臣子互相驳难的情形,有如顽童斗嘴。

在立储问题上,群臣早已识破万历的拖延战术,他们也有对策,就是不让你有一刻的安宁。你说皇子还小,我就举例说明他已经不小。有的奏疏,甚至举例举到了万历本人的头上,说皇上您就是在六岁被立为皇太子的,而今皇长子早已超过六岁,何谓太早?

两三年间,就这么不断有立储的奏本飞入阙内,搞得万历坐卧不宁。还有人干脆指名道姓地说,郑贵妃就是立储的最大障碍,并痛斥郑贵妃的父亲郑承宪和哥哥郑国泰,是“怀祸藏奸,窥觊储贰(太子位)”。

万历见这么闹下去影响太恶劣,只好使用缓兵之计。万历十八年(1590)十月,他要太监去向内阁传谕:“若明年廷臣不再骚扰,后年春天一定册立。否则,就要等皇长子十五岁时举行。”

——这完全是小孩子的任性:你们要是再啰唆,我就再拖上六年。

当时内阁里的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人,都在休病假,只有王家屏一人操持公务。

他得了这谕旨,真是哭笑不得。想来想去,在向礼部转达时,还是略掉了如再骚扰,十五岁时再册立一句——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廷臣们半信半疑,暂时不作声了。到第二年的年中,大家因为信不过皇上——失信的次数太多了,怕他忘了或假装忘了,就接二连三地旁敲侧击:日子可是快到了啊!

万历十九年(1591)八月,工部主事张有德上疏,请求先把册立太子要准备的东西订好,以免到时手忙脚乱。这个提议,当然也是迂回战术。

万历一看,好!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口实嘛,立刻批道:“立储是我们父子的事,岂要你辈来邀功!你这是琐言窥探,挑拨离间。本来已定好日期,此辈又屡屡催激,那就再延期一年。如复渎扰,还要再延。”

皇帝也耍无赖啊!

廷臣一片大哗。有人上奏说,还是明年春上按期册立太子为好。

次辅许国也写了个奏疏,附和廷臣们的意见。这道疏本,是以申时行、许国、王锡爵三阁臣的名义,联名上奏的。

万历看了,很不高兴,派太监去责问申时行:“先生怎么和小臣们一起胡闹?”

申时行只好回答:“这是同僚列上了我的名字,我其实并未参与。”

他怕这样还解释不清,就写了一道密揭给万历,说:“臣这一向告病在家,关于册立的事情不大清楚。既然圣意已定,就按您的意思办,不要因为小臣而有所妨碍。”

万历看了,很满意,用御笔批了几句“好好养病”之类的安慰话。

——就是这份密揭,给申时行惹来了大麻烦。

密揭与公开的奏本不一样,它是君臣之间商议事情用的秘密文件,其他人无权拆开。可是万历一时糊涂,把它给放到其他奏本里,一起转到内阁去了。内阁负责收发的文书官,根据内容又转给了礼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