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同日封王,无有高下,这就把常洵的地位,抬到和常洛一样高了,离“弃长立幼”也就更近了一步。
要做成这样一件事情,万历当时考虑,继任首辅赵志皋干不了。那人,年老而又畏难,事情必须交给一位干练的阁臣去办。于是想起告假在家的王锡爵,立刻将王召回,让他担任首辅。
万历知道,这“三王并封”的提议,也许会引起廷臣反对,于是打算让王锡爵去顶头阵,君臣俩互相呼应,话总要好说一些。
王锡爵一回来,万历就交代他,赶快拟旨。君臣俩商议此事的时候,仍是通过密揭来往,免得生出是非来。
但他们哪里知道,两人手札往来的事,外界很快就传开了!
这位王锡爵大人,是申时行的同年进士,申时行是状元,他是榜眼。人还算是有才干,平时也敢于任事。按他的思想境界,本不该来蹚这道浑水,可是不知为何,王大人竟一反从前的耿直,低三下四地接了这烫手的山芋。虽然他刚开始时,也劝万历尽早册立东宫,但最终还是屈从了万历的旨意。
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万历趁诸臣不备,将“三王并封”的谕旨,突然发给礼部。众廷臣正翘首以待,盼皇上能早些发下立太子的谕旨,却不料,来的是这个馊招儿,立刻炸了锅。两天内,立刻有官员纷纷上疏反对,语气都很激烈,说皇上这是欲愚天下而以天下为戏也——您是英明之主不假,但也不能把我们都当傻瓜。
更有质问万历为何要如此出尔反尔的,如果皇上都这么干,那么群臣将何所取信?这样的主意,恐怕是左右之人在衽席间吹的风吧?——这是赤裸裸把锋芒对准了郑贵妃。
礼部接旨后,也觉得万难遵行,就提出:还不如将册立太子与封王并行。
万历也没有别的法子,还是严厉处理——革职、发配极边充军,但他作为皇帝的信誉,已空前动摇。
王锡爵更是身陷舆论旋涡,大家指责他说,既然皇上用手札向你咨询,就是还拿不定主意,你一个元辅,却不带个好头,既不敢抗命,又不能劝说,结果促成了皇帝下决心。你这个样子,实在难以服天下之心,根本没有大臣风范。
万历虽然在四面楚歌之中,却也想为王锡爵开脱一下,只不过越洗越黑,最后也没法掌控了。
众臣不顾前面已经有倒霉充军的,反而更加踊跃。礼部主事张纳陛、顾宪成等十数人坚称:皇长子当立,封三王可以休矣。
工部主事岳元声等五六个人,还专门到内阁去见了王锡爵,当场辩论。争执了一番之后,众人见无结果,便要走,岳元声高声道:“大事未定,走什么走!”王锡爵这时也来了气:“那么你要如何?”岳元声说:“既然诏已下,除了‘收回’二字,别无商量!你就上疏说是廷臣相迫好了。”王锡爵转而刁难道:“那么,把您岳公的名字写上怎么样?”岳元声慨然答道:“你就将元声的名字打头,是杖是戍,我听天由命!”
王锡爵见威胁不住,就缓和下来,解释道:“本来我的意思,是皇长子出阁(就学),典礼级别比其他两皇子要高得多。”
岳元声厉声道:“那是礼部曹官的事,不是阁臣的事!”
王锡爵一怔,顿觉无言以对。
就连王锡爵的两位门生钱允元、王就学,也为此事忧心如焚,跑去劝老师千万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他们说:如果将来皇长子立为太子,那么老师您难免灭族之祸,污名也将留于青史。
两人说着,竟流下泪来。
王锡爵觉得事情不会有那么严重,就笑道:“你们啊,痴子,痴子!这都是外人浮论,不足为凭。我的意思明明白白,还是劝皇上早立太子,密揭上都写的有。这个意思,不仅皇上,就是皇长子也清楚。”
王就学反驳道:“不然,别人哪里能谅解老师的心思,一旦祸发,势必逃无可逃!”
这句话,说得王锡爵一惊。他反复思忖,觉得确有道理,不禁黯然良久,才说了一句:“我自有办法。”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王锡爵终于掉转头。上疏表示,前几天为皇上拟的旨,因事起仓促,不合内阁旧制,要求改正,并表示要向群臣认错。
王锡爵一撤,万历自己也顶不住了,明知这一次又为臣下所挟制,也无办法,只好收回成命。
所谓“三王并封”的谋划,出笼仅十天就告破产,预教的事也没有借口再拖了。王锡爵转向之后,态度也还端正,向万历力争道:“今皇长子已经十三岁。岂有民家子弟十三岁不读书之理?何况皇子。”
万历只好松口,皇长子终于得以出阁开课,廷臣赢了这一回合。万历心里不舒服,下令说,皇长子毕竟不是太子,出阁的仪式一切从简。过去给皇子讲课,讲官们讲完后,宫中都有赐宴,菜肴相当精美,现在则要老师们自带盒饭。在民间当馆师,一年可拿到五六十两银;而皇家的讲官们,一年下来的报酬,仅为三十两银。
但不管怎样,事情总算前进了一步。
王锡爵虽然将功补过,到头来,还是引起了人事纠纷,受到了激烈弹劾,不得不辞职而去。
一连搞垮了两任首辅,万历仍固执如常,非要继续拖下去。转眼皇长子到了该成婚的年龄,两方又聚集力量,准备开战。一般来说,皇子到十五岁就到了“冠婚”的年龄,冠是指“冠带成人”之意。拥郑一派就此提出,皇长子可以不等册立,先行结婚。他们的小算盘是:这样一来,皇长子的婚姻仪式,也就只能与普通皇子一样了。拥皇长子一派则坚持:皇长子必须册立在前,然后以太子身份举行冠婚仪式。这一来,双方又僵住了,事情就只能继续拖下去。
按照惯例,皇长子不结婚,他的弟弟们也绝无结婚之理,结果,反而压得朱常洵也没法结婚。到万历二十九年(1601),皇长子常洛已经二十岁,皇三子常洵也已十六岁,居然都不能成婚。朝野都认为,这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这年八月,次辅沈一贯忍无可忍,再提此事,以万历早婚早得子为例,上疏陈说利害。万历这才有所松动。
到九月中的一天半夜,万历突然传谕内阁,说是刚请示过李太后,要礼部马上选日子,给皇长子举行册立太子与冠婚仪式。据说,这是由于万历跟郑贵妃闹了小矛盾,一气之下,才有如此爽快的决定。
君臣苦斗了十五年,拥护礼法的一方,才获得险胜。
一般史家都认为,皇长子常洛所以最终能当上太子,李太后的态度也是重要的因素之一。
常洛的母亲王恭妃,原本就是伺候李太后的宫女,所以太后是很疼爱这个孙子的。据说太后曾问过万历:“外廷诸臣,多说该早定长哥(宫中对太子的称呼),你如何打发他?”万历照直说:“他是宫人的儿子。”李太后不禁大怒:“你也是宫人的儿子!”万历吓得赶紧伏地请罪,长久不敢起身。
自此,万历明白了:母后这道坎儿,他恐怕是跨不过去。
常洛这位皇长子,也够倒霉的,从小不受父亲待见,在战战兢兢中长大。恭妃对常洛一贯管束甚严。从出生到十三岁,常洛都是和母亲同住。后来,郑贵妃无端诬蔑皇长子与宫女有了苟且事,已经不是处男了。王恭妃闻听,止不住大哭,说:“十三年与我儿同起居,正为此事,果然就有今日!”
这一对母子,也真够苦命的。
据说,当万历彻底断了立常洵为太子的念头后,曾向郑贵妃索回当年交给她的玉盒,要拿出誓约来毁掉。结果盒子外面的封识虽然如新,但里面纸条上的文字却剥蚀殆尽,只剩下一张白纸了,万历认为这是天意,心中大为恐惧。</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