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身后竟然是五十年沉冤

抄就抄了,打击恶人怎么做都有理。这之后,“复辽”(恢复辽王封号)的舆论甚嚣尘上。不复辽,怎么能说明张居正罪大恶极?万历对这个,似乎兴趣不很大,事情拖到万历十二年(1584)八月,才算有了说法。下诏说,命各衙门堂官会商辽王案处理事宜,同时万历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拟复辽王爵号,并重新论张居正之罪。”

辽王宪是没有儿子的,要复辽,可从旁支过继一个来,这个封号就可以承袭下去了。

不过,恢复一个被废的宗室封号,对前任首辅再加重论罪,两件事都可能会有难以预料的影响。复辽,有可能会助长宗室气焰;加重张居正的罪,将使此后所有的执政大臣心寒。

万历之所以将两件事一并提出,侧重其实是在第二点,不复辽,就不足以定下张居正的重罪。

这确是有点太过了,首辅申时行一向温和,也不得不提出异议。一来是兔死狐悲,二来他怕担不起这个历史责任。于是劝阻万历皇帝说:张居正的罪状,就这么多了,于法已无可再加。至于复辽,不仅仅是政治问题,还是个经济问题,因为在民穷财尽之时,修这座废第,在“宗多禄少”之日,复一个废国,举朝无一人以为合适。

——在明代,因为朝廷养活宗室的负担太重,所以只要哪个藩王没有子嗣,人一死立即就废封除国,能省一点儿就省一点儿。不然,要不了几年,又将多出两三万人白吃饭!

万历被击中了软肋,不言语了,想了想,憋出一句来:“内阁说得对。”

此事就此搁置。到头来,以一道从优待遇,按徽王府旧例给予赡食的御批,把那位不屈不挠的废王妃给打发了。徽王,是在嘉靖年间被废为庶民的,朝廷对他的原配一直还给一点儿赡养。辽王妃掀起这么大的波澜,仇是报了,但是昔日的辉煌未能重现,只弄到了一份不错的赡养而已。

历史大戏,不是所有的角色都能得到恩赏的。

真正受益的,是言官里的李植、江东之、羊可立三人,因为咬得最狠,把张居正当成逆臣贼子来咬,因而甚得万历垂青。万历给吏部下了个谕令,说三人揭发大奸有功,都可破格提他们做部院次官。

三人便是如此,以七品御史连升六级,各得正四品少卿职。

其中,李植尤为无耻,他曾经数次对人言:“皇上呼我为儿。”

司礼监太监张诚,因抄家有功,赐荫弟侄一人为锦衣卫百户。后张诚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威风堪比当年冯保。

前首辅张四维,于万历十一年(1583)四月丁忧,回家去了,到万历十三年(1585)十月病故。这段时间,正是查抄张居正家产的时候,他不在朝中,躲过了一场尴尬。

而继任的首辅申时行,目睹张居正身后的惨祸,刻骨铭心,此后凡一切事务,均施行“宽政”。

“废辽案”至此,尘埃落下。

万历十二年(1584)八月,对张居正的判决终于出来了。都察院按万历的旨意,参劾已故首辅张居正。这是一份朝廷诉状,万历批了一段话,为张居正做了定论,大意如下:

张居正诬蔑藩王,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田地;以丈量之名,几乎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开棺戮尸,念其效劳有年,姑且免于尽法追论。亲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等人,都着令永戍烟瘴地面,永远充军。

同时还下令,张居正的罪状,要在各省张榜公告——此时,距张居正在病榻上瞑目,仅仅两年多。

都说“闻道长安如弈棋”,但这终局,也未免太残酷。

为国任事,结局尔尔!世事翻覆何如儿戏?

天不佑大明,又夫复何言!

后世史家在论及万历对张居正的寡恩时,都有不平之气。对他寡恩的根源做了种种分析,大略有任性说、报复说、立威说、心理情结说、性格缺陷说、阶级本质说,也有实用主义说。

我只能讲,万历的这种性格乖谬,也许来自朱家皇帝的遗传,无可理喻。无论用什么来解释,都让人觉得,他不至于非要对一个已故功臣下如此辣手。

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我以为,唯一可以勉强解释得通的,就是万历要以这种酷烈手段,为皇权张本,裁抑权臣。后世有人曾说,明朝只有两个人可称“真宰相”,一为严嵩,一为张居正。但当今也有人指出,能操控全局、决定国策的,唯张居正一人而已。

明初李善长、胡惟庸,不过仅仅专恣自用、广树朋党,就被朱元璋诬以谋反罪族诛。而张居正则是在十年柄政中,全面代行了皇权,成了真正的“无冕皇帝”。他忠心事君,操劳十年,使老大帝国重现雄风,但无论如何,这也等于是严重触犯了皇权——皇权这一杯羹,皇上可与王振、刘瑾这样的家奴分享,却容不得一个有作为的权臣染指。万历只不过学了他的老祖皇帝,以非常手段摧毁了权臣根基,让千秋万代的大臣不敢再作此念。

如此而已!

当时唯一能制止万历清算张居正的人,是李太后(慈圣太后)。但是,其间未见她有任何动作。她对张居正的人品、才干及忠诚,应是十分信任的。万历的前十年,是她与小皇帝两人处于“孤儿寡母”的权力危险期,她却毅然将一切国事委之于张居正,不能不说是独具眼光。

但张居正死后,她却容忍了万历进行这场毫无必要的清算,原因何在?有人说是因为听信了万历的话,贪图张家的一点点钱财。

但我以为,还是实用主义说,才能合理解释她的这种沉默。

张居正生前不会对皇位构成威胁,她是坚信不疑的。那么死后,世间是否还会有另一个张居正,她没有把握。因此,借张居正身后名声的败亡,儆示将来可能觊觎皇权的大臣,在她看来,亦无不可。

但是,这种鼠目寸光,这种卑鄙手段,很快就见出其负面效果来——简直是天报应!

一个王朝之兴,须百年以上的血浸与震荡;

而一个王朝之亡,只短短十几年间就可成为定数。

一位皇权之主,他尽可以尚气任性、予取予夺,甚至视臣民如无物,但是,他或他的子孙,绝逃不过洪水滔天的那一刻!

居正倒台,万历松绑——小皇帝久盼的这一天终于到来。

在砸烂昔日权威的狂欢之中,帝国刚刚修复的马车,又疯一般向悬崖驰去。

一切都反着来吧!

万历和张四维、申时行内阁,君臣相通,对张居正的思路进行了清算,尽反其政,以媚天下。

张居正裁汰冗员,以纾财政之困;那么我就恢复冗职,多多益善。至万历二十年(1592),净增一百三十九个职位,不仅将隆、万之交所削减的职位全部恢复,还有所增加。

张居正改革学政,裁抑生员;那么我就增加名额,任其干政乱政,鱼肉平民。

张居正整顿驿递,缩减供应;那么我就放宽限制,让禁令名存实亡,大家一齐来沾光。

张居正提倡任人唯才,不拘一格;那么我就重新设定资历阶梯,不问能不能胜任,只问资历够不够。

张居正力推考成法,讲究行政效率;那我就废除考成法,行宽厚之政,做与不做,随你们的便。

吏治上的松弛,固然是皆大欢喜,又有万年的太平官好做了;可是效率下降的背面,就是腐败上升。

而腐败这碗美酒,皆是民力的血汗酿造!

张居正死后,一条鞭法虽然还在执行,但清丈已全部停止。最富庶的江南一带,富户与官府重又勾结,隐瞒土地,降低户等。有的里甲有田千亩,有的里甲仅有数十亩,赋税摊派仍是以里甲为单位。这又是穷者税重、富者税轻,以致贫户重陷深渊,家破身亡者十之八九。

贫户不堪压迫,只得破产逃亡,土地兼并由此死火复燃。常有一州一县的土地,为王府所占达七成,军屯占二成,民间仅占一成!

张居正执政期间,收支平衡,且年年有盈余。万历刚一亲政,就入不敷出,亲政当年就超支五十四万余两。第二年超支一百七十六万余两,以致十余年积累,不足抵顶两年的花费。

宫内开支再无人限制,钱不够用,就搜刮国库与州县。户部的年收入,三分之二收入内库;州县则尽刮库藏,尚不足用。

万历十九年(1591)至二十八年(1600)间,先后发动“三大征”,平定内乱,援朝抗倭,武功伟业固然耀目,但总共耗去军费一千余万两,家底已经空了!

——国储荡然,肇始无穷之祸。

张居正攒下的家底光了,就另法搜求。万历二十四年(1596),万历派出大批宦官充当“矿监”“税使”,分赴各地加征工商税。富商不能承受,破产者十之六七。矿税太监可随意差遣、呵斥地方官,搜刮勒索,仅在云南一地就杖毙数千人,数度激起民变。

——竭泽而渔,杀鸡取卵。只要有人还活着,钱就搜刮不完。

万历十二年(1584),那个把张敬修给逼死的丘橓,忍受不了官场的腐败,上疏痛斥不正之风,说是下级官吏多以广结交为能事,或明送或暗投;上级官员又多以不取外财为笨拙,或自肥或收贿。他万分感叹,说如今国与民俱贫,而官独富,并且以官致富者,又纷纷以富买官。

官如此,百姓将何如?

人祸不止,天灾又降。中原各省自万历十年(1582)后,年年有灾民流离、哀鸿遍野。史书上频频出现水旱相仍,大饥疫,人死无数的记录。

万历十四年(1586),南京给事中孙世祯上疏,说是承运库(户部官库)买金珠宝玉十九万两有余,若少减数万,即可活数万垂死之命。

万历听不得这个,下诏处孙世祯罚俸。

万历二十一年(1593),又有官员报告,饥民艰难,有靠着食雁粪、树皮,才得以存活的,并将灾民实物及“人相食”的图画呈上,试图打动圣心。结果是郑贵妃拿出五千两银,赈济了一下,以后怎么办,那是灾民自己的事。

万历二十五年(1597),刑部左侍郎吕坤上《忧危疏》,几乎是在哀告了:“流民未复乡井,弃地尚多荒芜。存者代去者赔粮,生者为死者顶役。破屋颓墙,风雨不蔽;单衣湿地,苫藁不完。儿女啼饥号寒,父母吞声饮泣。君门万里,谁复垂怜!”

户部尚书赵世卿上疏,难以掩饰对现实的恐惧:“脂膏已竭,闾井萧然,丧乱可虞,揭竿非远!”

草民也是人,总不能靠喝西北风过日子,要让人家有条活路。

到万历末年,人们终于哀叹:世间再无张居正!

还是前面那位吕坤说:父老回忆河清海晏之时,士大夫追念纲举目张之日,有穆然之思、慨然之叹者。

当年因反夺情而受杖刑的那个邹元标,在家乡讲学三十余年,终与顾宪成、赵南星成为“东林党三君子”之一。天启元年(1621),他再次被起用,当上了左都御史。次年,有感于时事,上疏称“居正功不可没”。天启帝采纳此议,为张居正恢复生前原官,并赐给祭葬之资。张府房产尚未变卖的,一并发还。

崇祯三年(1630),礼部侍郎罗喻义等,上疏再论张居正事。崇祯帝下诏,发还张居正亲属官荫及诰命。崇祯十三年(1640),又应张居正之孙张同敞之请,恢复张居正谥号与荣衔,恢复其子孙的锦衣卫袭职。

张居正冤案,至此全部平反。此时,距张居正之死已有五十八年。

但是——晚了!

此时的大明,国势崩坏已日甚一日,将士不任战,文官照样贪。有人观此象,曾说,崇祯帝“抚髀思江陵,而后知,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相一也”。

想重返清平之世,可得乎?可得乎!</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