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倒张”运动中,三百个银火盆之类的说法是信口开河了,一旦查不到东西,谣言会自生自灭。可是,有一件事,是铁案如山的,人们至今记忆犹新,它被适时地翻了出来——
这就是“废辽案”。
该案在万历六年(1578),刘台弹劾张居正的奏疏里,就曾提到过一次。那时张居正如日中天,大家也没敢多想什么。
这一次,最先翻起这旧账的,是兵科给事中孙玮。他于万历十年(1582)十二月,紧随杨四知之后,弹劾原福建巡抚劳堪,秉承张居正之意,将秉公调查辽王案的刑部侍郎洪朝选下狱逼死。
万历看后,只把劳堪罢官了事,并未追究张居正的责任。他大概不想利用一个废王做什么文章。
到了万历十二年(1584),洪朝选的儿子洪兢上疏,字字泣血,要求惩办冤案的制造者。都察院副都御史丘橓(shùn)也上疏,提到了应该对劳堪定罪。
万历仍未同意,只叫法司去查,看已故的侍郎洪朝选还有什么遗漏的冤屈没有。
所谓“废辽案”的余波,本来就到此为止了。可是,冷不防却跳出来一个云南道御史羊可立,无中生有,诬陷张居正“隐占废辽府第田土”。
还是“废辽案”,但是攻击的角度变了,变成了经济问题。万历有了点儿兴趣,命湖广抚按核查。
看来这问题有所松动,怀恨多年的辽王家属也开始发动了。辽王宪早已死掉,他的次妃王氏呈了一本,要求调查“大奸巨恶”设计陷害亲王、强占王坟、霸占产业、侵夺皇室的罪恶。这个奏本,是要全面地翻“废辽案”。里面还特别提到了一句:辽王家财,有金宝数以万计,都入了居正府。
从年龄上推测,这个辽王的遗孀,年纪不会很大,应该不超过二十八岁,复仇的勇气确实可嘉。她的奏疏,估计是羊可立之流给出了主意,说到了要害处。
只要提到财产,万历皇帝的眼睛就会放光。
一年前“倒张”运动刚刚发动时,恰逢潞王要结婚,李太后与万历商量筹措费用的问题,万历就曾埋怨,以前官员们只知道给冯、张送钱,财富都跑到他们两家去了。
对张居正家的财产,估计万历是有过想法的,不过在政治上已经把人家剥夺得干干净净了,再打人家财产的主意,总要有个像样的理由才好。
现在,就有了理由。
这次万历有了明确态度,下诏说:“张居正侵盗王府金宝,其父墓地侵占王坟,掘人坟墓,罪恶深重。你等如何不究治?”然后下令,派人前去照着奏本内的原王府所有财产,包括湖泊水田,一应财产,全部抄没入官,变卖后将银子拿回来(这才是实质问题)。金银财宝也要查明白,都追缴上来,不许隐瞒和包庇(吸取查抄冯保家的教训),如有人敢这样做,要拿下重治!
圣旨的最后一部分才提到,废革辽府的情况,也要从公勘明(“从公”二字堪可玩味)。
派去抄家的人,有司礼监太监张诚、时已迁刑部侍郎的丘橓、给事中杨王相、锦衣卫都指挥曹应魁。这一行人到湖广后,再会同抚按一起查抄。
圣旨一下,天下震惊。一年前免去张居正各职衔的时候,还仅仅是个犯了错误的官,现在,则已经是拿他当罪人看了。
昨日热泪涟涟阿谀张公的,现在都缄口无言了;但朝中仍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都察院左都御史赵锦,逆潮流而动,上疏谏阻。他以当年查抄严嵩家产为例,唯恐查抄会累及当地百姓。当年查抄严嵩,因为嘉靖事先把严氏的家产估计过高,结果抚按抄不出那么多来,害怕承担包庇的罪名,就在江西地方上株连搜求,抄没的财产多半出自无辜百姓。
赵锦是个偏不服“墙倒众人推”的人,直言张居正不可能有太多财产,人说他家有三百银火盆之类,都是由于人心愤恨,言过其实。要是这么兴师动众地查下去,张居正老家的百姓,将百倍苦于严嵩老家的百姓。况且对张居正的惩罚如此之重,也没有必要,今后大臣哪个还敢做事?张居正因为平生操切,擅权专职,与名教决裂,惹恼的人太多,可是绝对没有异志。受顾命之后,辅佐皇帝您于幼龄,日夜勤劳,中外安宁,这功劳怎能泯灭?
说来,赵锦并不是张居正一系的人。相反,在万历初年,他看不惯张居正的霸道作风,曾提出过意见。张居正授意言官,弹劾赵锦“妄议朝政”,迫使他挂冠而去。
现在,赵锦敢如此仗义执言,也是有这一段往事做本钱,否则余孽的帽子立刻就能被戴上。
可是,万历此时已财迷了心窍,根本不听。
派去查抄的两个主事者,张诚和丘橓,也是万历精心挑选出来的。张诚是万历的亲信宦官,长期负责监视张居正和冯保,没受过张、冯的什么恩惠。丘橓为人强直,喜欢弹劾别人,张居正一向厌恶他,不予起用。
万历的考虑是,派这两个人去办差,下手一定会狠。不狠,财产就弄不上来。
时任侍讲官的于慎行,知道事态不好,很为张家担心,便写信给丘橓,请他务必手下留情。这位于慎行,并不是张居正的人,当年也是反夺情一派的。张居正当时对他说:“我待你甚厚,你也这么干?”于慎行答道:“正因为张公对我好,我才这样做!”张居正气得拂袖而去,于慎行很知趣,没几天就自己辞职了,直至张居正死后才得以复职。
他写给丘橓的信里,有几句话,是在后世广为流传的,堪称千古名言,他说:“江陵……当其柄政,举朝争颂其功而不敢言其过;今日既败,举朝争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实也。”
——是啊,世态炎凉,不正是如此吗?
于慎行的劝告,丘橓不可能听。
丘橓是山东诸城人,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这人很耿直,初任刑科给事中时,就曾上疏,说是“权臣不宜独任,朝纲不宜久弛”,直接批评严嵩,也不怕掉脑袋,被他扳倒的官员不计其数。嘉靖末年,又迁兵科给事中,莫名其妙地惹恼了皇帝,被打了六十下屁股,斥为民。离京的时候,身边仅有敝衣一箧、图书一束。隆庆初年起复,任南京太常少卿,后又晋升大理寺少卿,因病免职。
万历即位后,言官纷纷推荐丘橓,然而张居正厌恶他,不予召用。万历十一年(1583)秋,张死后才被起用,任左副都御史,上任时乘坐一辆柴车上路,堪称廉洁。他虽然强直,但其高风亮节,为时人所称道。
看来,这是个海瑞式的清官。万历派他去,很放心,金银财宝不至于流失了。
果然,张诚、丘橓受命后,决心甚大。一行人立即驰往荆州,准备要穷搜极讨,挖地三尺!
丘橓出发前,先派人通知荆州地方官员,从速登录张氏家属名册,一个不能让跑了。
地方官谁也不敢怠慢,把张家人赶到旧宅里,将门封住,禁止出入。当张诚等赶到开门查抄时,里面老弱,已经饿死十几口了,连死人骸骨也被饿狗食尽。
两位钦差到后,死命追赃,广事株连。他们按照万历的思路,预先估计的张家财产,大约应该值银二百万两。
几日内,便将查抄结果上报:江陵宅内,大概有金二千四百两,银十万七千两,金器三千七百两,金首饰二千四百两,等等。北京这边的府邸,刑部查抄后也报上来,折银一万零六百两。
这个数额,和万历想象的相差天地。哪里能跟“严嵩跌倒,嘉靖吃饱”那个程度相比。况且荆州张家的财富,多为张居正的老爹和兄弟搜刮来的,严格来说并不是张居正所为。
“三百银火盆”乎!何在?
这台阶该怎么下?
丘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下令严刑拷打,追逼到底!
张居正的三子懋修受刑不过,只好诬攀他人,称有大约30万两银,转移到了曾省吾、王篆、傅作舟等人家中。
张居正长子敬修(原礼部主事),实在熬不过,上吊身亡。临死时写下绝命书一封。
这封绝命书,是字字血泪,其大意如下——
四月二十一日闻报,二十二日移居旧宅,男女惊骇之状,惨不忍言。五月初五,丘侍郎到,初七日提审敬修,其吏卒咆哮之景,皆平生所未经受者。更有身被刑具,头戴蒙布,死命拷打之苦!
敬修受难固不足惜,但非要诬陷先公以二百万两数。先公自任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仅变卖财产达不到此数,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充数!又要我诬陷寄放在曾大人那里十万两、王大人那里五万两、傅大人那里五万两。
丘大人还说:“从则罢了,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丧胆。
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来日会审之时,又要罗织锻炼,命运皆不可测。人非木石,岂能堪此?
今被囚禁于仓室,风雨萧条,青草蛙鸣,令我不胜悲哀。故告之天地神明,决意一死而万古不愧!
天哪!人孰不贪生怕死,而敬修遭遇若此,想来日后也必无生路。
先公在朝时,有位高招嫌之惧,想去位,又有忧国之虑。唯思顾命之重任,只得以身殉国,不能先机避害,以至于此!而其功罪,自有天下公论。
家中祭祀祖宗之事,为祖母、老母喂粥饭之事,有诸弟在,我死可放心。
丘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等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见我家如此情景,有何值得高兴的,为何忍心陷人如此酷烈?即是三尺童子,亦皆知怜悯。今不得已,以死明心。朝露散时,生平已矣,能不悲哉!
——这样的血书,真是不忍读,不忍想象。皇权昏聩之下,不知曾有多少这样绝望的呼告!
张敬修自杀,举朝震惊。
刑部尚书潘季驯闻讯,悲不自胜,毅然接连上疏,请求保释居正家属,直言“治居正狱太急”,提醒皇上说,张氏家属已有数十人毙于狱。
当时的首辅申时行,也上疏谏道:“现籍没其家,国典已正,众愤已泄。若其老母衣食供给不周,子孙死亡相继,皇上您也有所不忍吧!”
万历到此时,方才心肠软了一软。很快下诏,命拨给张母空宅一座、田地十顷,以资赡养。
后来,潘季驯终因说情一事,被李植弹劾,革职为民。他是深受张居正器重的治河能手,感念恩公的栽培,于人情汹汹之际,敢于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免去了张家更大的灾难。这让人看到,乾坤虽倒转,但当时的人心里,毕竟还有一点点暖色!
万历饶了张家的族属,但对于财产仍抓得一丝不苟,特别叮嘱张诚,马上把荆州抄出的财物押解进京,不便于运输而又来不及变卖的,如石牌坊等物,交由当地巡抚来办。在北京,刑部等衙门把张居正在京的财产尽数解入内库。到当年十一月,张诚也将在荆州抄到的财物,解回了北京。
财产虽不像想象的那么多,也尽可拿来用,废辽不废辽的,就是一个借口罢了。
辽王的小妾眼巴巴地望着,却不知,就算当年张首辅侵夺了你家财产,如今也不可能返还给你了——宫内急等着要用呢!
兴师动众地抄了一回,连房子带地,全部折成银子,总共不超过二十万两,还不及严嵩的十分之一。
这事情,实在难以塞天下人之口。辽王财宝在哪里?被侵夺的辽府,又在哪里?
这座被人纠缠了许多年的辽王府,据记载,是建在荆州的北城墙根下,永乐年间开始修建,历代又不断加建,极为豪华,内有著名的藏书楼——“味秘草堂”。荆州府衙的大小官员,每逢初一、十五早上,都要到北城墙根下列队,拜谒辽王。
这块宝地,岂是二十万两银子能拿下的?
所谓侵夺辽王财产之事,最初是由李植提出。他只是说,张居正侵夺了辽王家的坟地“以窃王气”。这个谣言,还算有一点原型,因为万历赐给张居正亡父的太晖山墓地,与辽王的祖坟毗邻。至于羊可立所说的,侵占辽府田宅事,根本就是瞪着眼睛胡编。
据今人陈礼荣考证,荆州的张宅是在城东。
陈礼荣先生说,张居正当年为了向小皇帝表忠心,也为了在家乡父老面前夸耀,请万历给他盖的新宅题赐额名。万历欣然为他拟写了楼名“捧日”,堂名“纯忠”。
推测起来,张居正在老家荆州城东建的这个宅子,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当数“捧日楼”和“纯忠堂”了。抄家事件后,捧日楼被毁,但纯忠堂一直到清初都还在。
有一套地方史志《江陵志余》,成书于明末清初,里面将张居正荆州城东家宅的沿革表述得一清二楚。今日,在荆州古城东门内,建有仿古建筑一条街“张居正街”,也可印证,张宅的位置久已被确认不谬。
当年,荆州的地方官不可能不明白这事,但谁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