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身后竟然是五十年沉冤

冯保的全线崩溃,使张居正的身后名声,受到了直接的威胁。

有三股力量正蠢蠢欲动:新崛起的政治势力张四维集团,急于独立操控政治局面的万历皇帝,以及昔日对张居正施政纲领极为不满的一批官员。

为了一扫旧局,开辟新天,树立起自己的威望,他们都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打倒张居正。

逆风在骤然间卷地而来!

十二月十四日,倒张的第一枪打响。陕西道御史杨四知,上疏论已故太师张居正“十四大罪”,说他“贪滥僭窃,招权树党,忘亲欺君,蔽主殃民”。

就在四年前,傅应祯、刘台两人所上的劾奏,也是类似的内容。那一次的攻势,是绝望的反抗,发起攻击的人结局很惨。

而今,天平已向相反方向倾斜,万历皇帝欣然接过了劾奏。

对他来说,这又是一个“吾待此疏久矣”的好机会。但是他现在处理政务的手法,已较为成熟,没有太任性,而是做了一个非常策略的答复:“居正是朕虚心委任的,恩宠甚隆,但他不思尽忠报国,而是怙宠行私,实在辜负了朕的恩眷。”如此,就先定下了一个基调,使臣民都明白,皇上对张太师的评价已经变调了!

然后,万历再讲处理办法:“念及他是皇考托付,伺候朕幼年冲龄,有十年辅理之功,今已殁,故而不究。”

说完这话,立即就表态,对张居正的亲信庞清、冯昕、游七等人绝不放过,要逮入诏狱,严刑审讯。

这个处理,是在比照处理冯保的办法,所不同的,是不能把已死了的张居正打发回家闲住了。

然而,不追究,这究竟是不是万历的真心话?

显然不是,从夺情事件起,万历就知道,张老师在朝中结怨甚多,若不是有皇权在压着,反张的浪潮是一天也不可能停的。

这样一道圣谕发下去,会不会有言官想继续穷究?那肯定会有。

张太师的势力还在朝中,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必须把这些势力彻底驱散。因此,只要定了基调,就会有人趁势而上,继续炮轰。张居正的阴影,只有在这样一种强烈舆论攻势下,才能完全清除掉,万历显然是有所期待的。

但是过去的十年,张居正与万历在施政方针上,可说是完全重合的,怎么能够一下子分开?张居正的专横跋扈,不都是万历在背后无条件支持的吗?这一幕,人们大概还没忘,万历也不好自圆其说。因此,他首先在打击范围上,筑了一道隔离墙——我是不主张追究的。

这道精心撰写的谕旨,在最后特别强调:“朕还是要告谕大小臣工,奉公守法,各修职业,以图报效,不必追言往事。”

只抽象地否定掉张居正,就算了。

但是任何历史的大翻盘,其猛烈、彻底和无理性的程度,都不是按动机栝的那个人所能掌握得了的。水出闸门,咆哮如雷,不分良莠,无一得免。

四天之后,四川道御史孙继先,上疏继续“追言往事”,请求将先前因弹劾张居正而得罪的吴中行、赵用贤、艾穆、邹元标、余懋学、傅应祯、王用汲等一干人召回复职,刘台等已冤死的,给予恩恤。随后,言官陈与郊、向日红等人,亦上疏跟进,附和此议。

万历这时候感到有点棘手了。魔瓶是自己打开的,让魔鬼出来玩玩,再收回到瓶子里去,也就是既弄坏了张居正的名声,又不牵涉其他事情,看来已是不可能了。

所有被罢了官的这些人,都是你万历爷亲自裁决并下的诏,那时候你是木头吗?

他只好先打几下自己的脸。

对平反他同意了,下诏说:“朕一时误听奸恶小人之言,以致降罚失中。凡是这奏本上列名的,因建言得罪的,俱都起用。其余有类似的情形,吏部都查明报来。”

他要争取主动了。

平反的事情倒好说,关键是目前还在台上的张派余孽,要怎么处理?目前,舆论已经造足,冤案已经昭雪,跟着来的就应该是人事大清理。你皇帝不想这么做,言官们也不能放过。皇帝想得倒好,只扳倒一个幽灵张居正,其余的照常,那怎么可能?

打倒张居正!在当时,这被大小官员视为一个潮流,谁都想来插一手。

腊月里,万历住的乾清宫,飘下了另一场“雪”,弹劾奏章如雪片纷纷扬扬而来。

这一阶段,有了新特色,是官员们互相弹劾。

——你为什么不忏悔?

——你才为什么不忏悔?

先有山西道御史魏允贞,弹劾张居正时代前后几任吏部尚书张瀚、王国光、梁梦龙,说他们是靠拍张的马屁过日子的,吏部选官全是张的授意。在会推之前,名单就已拟好,九卿、科道的会商,那全是装样子,走过场。

再有御史张应诏,弹劾刑部尚书殷正茂、兵部尚书兼两广总督陈瑞,曾经贿赂过冯、张。这两人的名声本来就不很好,万历当即允奏,勒令他们致仕。

又有御史黄钟,揭发湖广巡抚陈省曾重金贿赂张居正,还派遣兵卒数百名,守卫江陵张家,每年耗银数千两。万历依照前例,马上将陈省削职为民。

张居正的这一系人马,历经了几个月的风雨飘摇,终于被逐一扫落。此外,还有几任兵部尚书张学颜与吴兑、礼部尚书徐学谟、工部尚书曾省吾、刑部尚书潘季驯、吏部侍郎王篆、蓟永总督戚继光、陕西总督高文等,皆或贬或免。

王篆、陈瑞人品不好,被拿掉不足惜。但戚继光、吴兑、潘季驯等,都是极有才干的能臣,是天赐大明的一代人杰,竟然因政局变化而跟着垮台,不能不令人扼腕。

人事,往往也就是施政的走向。

十年万历新政,随着这批人的离去,无形中已告瓦解。

这就是人亡政息。

张居正不是不知道这是皇权专制下的铁律,他在生前是决心有所突破的,哪怕是局部也好。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中,他将丈田结束,在全国强力推广一条鞭法,就是企图形成不亡的制度。以“朝廷、官府、百姓皆称便”的舆论,以国库丰盈的既成事实,来保障考成法与新税制的延续,除此而外,更有何法?

可是,在安排接班人的问题上,他犯了跟诸葛亮同样的错误。十年柄政中,由于他自视过高,择人太苛,没有设法物色一两位能力超群、志同道合的后备人选,先安插进内阁。这样一来,直到最后一刻,他还要事必躬亲。

他一走,自然“蜀中无大将”。新的内阁,甚至远不如诸葛亮留下的班底——连对前任忠心耿耿都做不到。

至于皇帝,就更是完全辜负了张最初的期望,连基本的责任心都没有,败自己的家,犹如劫别人的财。

君臣两人积十年之功,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政治经济体系,万历实在太不珍惜,就为了发泄昔日被压抑的积愤,为了享受“我也可以使你狼狈”的报复心理和虚荣,竟任其崩溃。

在万历的纵容下,对张居正的攻击还在升级。南京刑科给事中阮子孝,弹劾张居正的三个儿子及王篆的两个儿子“滥登科第”,说他们的学位是作弊得来的。万历即令,将这五个小子全部革职。

首辅张四维,却没按这个意思拟票,因为他自己也不干净,他的儿子在科举中也有过猫腻。他怕产生连锁反应,所以提出折中意见,说张居正的儿子连中高第,肯定是有问题,但达到录取程度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也就是说,做官的资格还是有的,因此建议不要革职。在翰林院工作的那两个,只需换换衙门就行了。至于王篆的儿子水平如何,谁也不知道,可以复试。

万历不接受这个建议,坚持要革职。他说,冯、张的罪过是一样的,既然冯保的弟侄都革了职,那么张居正的儿子也不能例外。

按照“墙倒众人推”的习气,到现在,倒张已经形成狂潮。不管是否有利益关系,大家都一齐上,政局显出一种狂欢的色彩。

——真是痛打落水狗啊!

这里面,有想撇清的,有想建功的,有想出风头的,也有想挟嫌报复的,还有想着“不打白不打”的。

昨日之大江南北为张公含泪祈祷,今日之义愤填膺诉权臣斑斑劣迹——这中间,无须进行反省,瞬间变脸。确实没见有什么人忏悔。

万历仍在放纵言官拆毁昨日的大厦,只觉得快感当前,日日有惊喜。他根本没考虑,今后的施政走向与新格局,应该是什么样子。

万历十一年(1583)三月,在杨四知打响倒张第一枪后的第三个月,万历下诏宣布,追夺张居正的所有官衔,包括上柱国、太师兼太子太师的荣衔,并革去其子张简修锦衣卫指挥同知职。到八月,再夺张居正“文忠公”谥号。

昔日本朝第一大臣,就这样在地府里,被剥夺成普通老百姓了。

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弹冠相庆吧,弟兄们。

张四维的门生李植再次站出来,揭发张居正有篡逆之心,即便是斩棺断尸,也有余辜,其言辞之激烈,登峰造极。他还与江东之等勾结起来,一唱一和,交章弹劾吏部尚书杨巍等人是张的余孽。他们这样丧心病狂,意在兴起大狱,搞死一批人。

声讨的规模又上了一个台阶,进入了荒诞阶段。

有人揭发,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曾于张居正死后,以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黄金三万两、银子十万两贿赂冯保——可是抄冯保的家,并未抄出这些东西来。

有人检举张居正家有银火盆三百个,张家几位公子胡闹打碎的玉杯玉碗有好几百只——这怎么可能?除非张居正想在退休后做生意。

还有人控告张居正在归葬途中,五步挖一井,十步盖一庐——信不信由你!

大量这样的奏章堆在万历的案头,每一件,都需要有个批示。

万历终于发火了。

他要开展他自己的新政,不想看到乱哄哄一片。

为此他接连下诏,说了如下的一番意思:

先前权奸当道的时候,科道不置一词;等到罪人已被逐斥,又纷纷攻击不已,实在有伤国体。言官论人,就应该实事求是。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不分人品的高下,动不动就肆意诋毁,弄得大臣人人自危,成何体统?奸党现在已斥退不少了,今后要为国家爱惜人才,讲究和平之道,再有违旨追究往事的,定重治不饶!

他终于知道,逞一时之快是没有用的,对未来毫无建设性。大家不过都是在唱道德高调以泄私愤。

万历是个执拗的人,不知他后来是否后悔过发动“倒张”。这个运动,是他自己放弃了一个道德制高点,把自己降为曾受坏人蒙蔽的君主,成了在这次运动中唯一不得不做忏悔的人。

“倒张”是很痛快,但万历没想到,这无疑是一次自污行为。

张居正已经走了,昔日的桎梏已消失,前首辅的身后名声是无害的,何不继续打他的旗号,在原有的轨道上推进。必要时也可做大幅度修正,甚至口喊前进而倒行也不妨。这样做,不仅自己昨天正确,今天也正确,又何乐而不为?

放弃现成的合法性不用,非要否定与自己脱不开干系的过去,以取得新的合法性,不是多此一举吗?

过去,局面也曾经乱过,但张居正是个镇得住外廷的首辅。君臣俩一唱一和,乱局很快就能平息。

而现在,张四维不具备镇住全局的能力,而且还在和皇帝斗心眼,乱糟糟的局面需要万历一个人来对付,令他不胜其苦,这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