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国家的命运,在他的手里操持;万千生民的命运,在他的手里发生改变。
文渊阁里造型考究、线条流畅的桌椅,都透着一股沉静气。在这个房间里,治国,是一件烦琐的工作,并非只是百僚之上的荣耀。
少年狂想是一回事,而案牍劳神则是另一回事。
张居正的日常生活中,少有文人曲水流觞的快意,多的是军国大事压下来的沉重。
他并不热衷以大言博得喝彩,近十年来,只是如牛负重。
长期的劳神竭虑,压垮了他的身体。万历九年(1581)入夏以来,他觉得精神委顿,睡眠与食欲也都不佳,一连数月不得安宁。到七月,终于难以支撑,病倒在家,不能办公了。
万历马上派了四名御医,前去诊疗。张居正在上疏谢恩时,趁机提出了请长假的要求。据他自述,自己的病是因为体弱过劳,内伤气血,外感暑热,以至于积热伏于肠胃,最后变成下部热症。
万历对情况的严重性估计不足,只是让张居正一面疗养,一面在家处理公务。又几次派文书官前去探视,还带了不少赏赐去。
到八月中,“热症”慢慢痊愈了,张居正复又上朝。君臣一个月未见了,一见之下,两人都很高兴,马上谈起了具体的事务。万历和张居正当时都没想到,这样的状况,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
这一年的十一月,张居正十二年考满,万历对他大加褒奖,又加了上柱国、太傅等勋荫。
转过年来,万历十年(1582)二月,张居正再次病倒。他说的所谓“热症”,其实就是痔疮,常年伏案的人,易得此病。
据王世贞的《嘉靖以来首辅传》说,张居正的病,是因为房事精力不足,每天吃“房中药”,药力引发燥火,不得已又服用寒剂下火,结果生成痔疮。
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也持这一说,说张居正服用房中药过多,毒发于头部,冬月里也不能戴貂帽。京官们见了,不知就里,以为这个样子很酷,竟然纷纷效仿,大冬天都光着脑袋。
上述两人所说的,是不是事实?
两人的治史态度,后世的评价都还是不错的。清人认为,他们的著作,可以补充正史的不足。
因此,张居正致病的原因,似乎也就是这样。
还有更具体的说法,传言张居正之所以房事精力不济,是因为戚继光送了他两位胡姬——波斯美女,附带又送了些海狗肾。这海狗肾,就是强力春药。
但是今人也有提出怀疑的,写了《张宅并非辽府考》一文的作者陈礼荣,对此事就持有异议。他说,张居正在执政期间,曾经严厉整顿过学政,毁了不少书院,后又发生夺情事件,这些事,大大伤害了当时的士大夫阶层。所以在那时的野史笔记中,士人都乐于记载张居正喜食海狗肾之类的逸闻,不足为凭。
在这里,只能存疑了。
张居正这次病倒后,感到有必要找高手来好好治疗一下,便请了徐阶的医官赵裕。赵医官看过,才弄清楚了病症,并做了痔疮切除手术。在张居正疗病期间,内阁的公务都是拿到其寓所来办的。
首辅病倒了,影响甚大。百官不知所措,上演了一出祈祷大戏,其中甚有可观之处。
几乎所有的大小官员,诸如六部大臣、九卿五府、公侯勋戚、翰林、言官等等,都陷入了一种狂热中,纷纷做佛事、摆道场,为首辅祈祷。接着,五城兵马司、锦衣卫也动了起来,于仲夏赤日之下,舍本职而朝夕奔走此事。六部的主官们,手捧香炉,于烈日之下,长时间跪拜精心撰写的祈祷辞章。有些人因为跪得太久,竟然站不起来了!
所拜过的那些辞章,要用红色锦缎蒙起来,呈送张居正。张居正深居不出,见不到面,百官们就贿赂其家人,务求一见。只要首辅大人出来开颜一笑,或点头表示赞赏,众官就心满意足。为了写好阿谀文,各官争相招揽辞客,不吝花费,就为求得张居正点一点头。
旬日之间,南京衙门也群起效仿,继而各省抚按也纷纷开始烧香拜佛。
但这套花样,是起不了作用的。张居正的病情日甚一日。六月初,他向万历上了一份奏疏,请求致仕,说:“今若不早求休退,必然不得生还。”
万历未允,张居正再上一疏,说:“今日精力已竭,强留于此,不过行尸走肉罢了,还有何用?”
字里行间,不胜哀伤!
万历虽然恼恨张居正严苛,但事到临头,也不免慌乱。据说,张居正病后,他深感忧虑,涕泣不食,常派御厨为张居正送饭菜。一时间黄门使者,道路相望,京中有人见了,甚至有感叹下泪的。
六月十二日,因辽东获镇夷堡大捷,有上谕论功,张居正又加太师,其一子可荫锦衣卫指挥同知。这个太师,为最显赫的荣衔“三公”之首。由此,张居正成为大明二百多年中唯一活着获此殊荣的人。
这是人生的极顶,但是,奈何岁月如逝水滔滔。
六月十八日,万历派司礼监太监张鲸,携手敕慰问张居正,并询问其身后的国家大计。张居正此时,已将近昏迷,强撑着安排后事,上了一封密奏,推荐前礼部尚书潘晟、吏部左侍郎余有丁两人入阁。稍后,又推荐了张学颜、梁梦龙、徐学谟、曾省吾,许国、陈经邦、王篆,称他们可堪大用。
次日,万历照准潘晟、余有丁入阁,其余人的名字都贴在御屏上,以备召用。另再派太监慰问,就便继续询问其身后措置,但张居正已陷入弥留状态,说不清话了。
万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张居正走完了所有的路,溘然长逝,时年五十八岁。
悲风骤起,盛暑也觉寒彻。
整个大明的疆土,仿佛都在瑟缩。
万历十分哀伤,下令辍朝一日。第二天,派了司礼监张诚主理治丧。这一天,皇帝、两宫太后、皇后都有赏赐下来。
谥号也定了,赐为“文忠公”,并赠上柱国衔,荫一子尚宝司丞,赐祭十六场,一切可谓备极哀荣。谥号中的“文”,是曾任翰林者的常用谥法;“忠”是特赐,意谓“危身奉上”。这个谥号,还是比较贴切的。
灵柩即将启程归葬时,申时行等人上疏,请求派员护送。万历照准,派太仆少卿于鲸、锦衣卫指挥佥事曹应奎,护送灵柩回江陵。张居正的七十老母赵太夫人,也乘坐驿车同时回乡。
这是自嘉靖以来,唯一死于任上的首辅,死后仍威仪赫赫。
一支浩大的队伍缓缓南行,随行人员共乘了七十条船,使用船夫、马夫等有三千余人,船队迤逦十余里。
“必然不得生还”,还真是一语成谶啊!
世事轮转如流水。谁也料不到,张居正尸骨未寒,身后就骤起一场又一场是非争议。
历史的走向,开始诡秘地转弯。
所有的问题,都因人事问题而起。张居正生前推荐的人当中,入阁的潘晟,是大有来头的。此人是张居正中进士时的座主,两度出任礼部尚书,为人庸碌且不廉,两次在尚书任上,都是被劾而罢职的,此时正在浙江新昌老家闲住。
在内阁里安插潘晟,是冯保为应变而走的一步棋。他见张居正不行了,想在内阁预留后路。内阁是他权力地位的一个支撑,不能因张居正的离去,而失去这一方面的支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