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青史低头袖手,问红尘缄口回头。”元人吴西逸在《蟾宫曲·山间书事》中,写了这样一种情状。当士大夫群体中弥漫着这种欲言又止的情绪时,无论如何,这个时代便不能称为盛世。
“万历新政”进行了六年多,当一切都在高歌猛进时,突如其来的顿挫,使得正直的人们纷纷沉默。
张居正,一个起自布衣的读书人,跨入庙堂,荣登首辅,将南柯一梦的神话变为了现实。他不从俗流,自比上古的名臣伊尹、傅说,有起衰振隳的雄心大志。可是,一朝权在手,也同样不能免俗。他的生命之流,在惊涛怒卷朽木的同时,也渐渐地浑浊不堪。
看别人如何昏庸,自己做起来也一样。年轻时立志剿除的疽痈,同样长在了自己身上。
身自清流出,而终为浊流之首,这难道是摆脱不了的宿命?
张居正登临权力顶峰之后,最大的问题,就是“喜谀”,欣然接纳谄媚小人。
在科举仕进的生态场中,总有一批能力低下但向上爬的欲望很强的人,也有一批把升级视为生命全部意义的官吏。这两种人,等不及按部就班的提拔,又做不出超群绝伦的业绩,于是谄媚就成了他们晋升的唯一手段。
高明的在上者,对他们应远避之而唯恐不及,或者把那些谀辞只当作寻常寒暄,衡量下属的唯一标准,应该只看才干如何。
张居正太多地吸取了前辈首辅的消极经验,未能形成一个与自己志趣相投、才干相当的中枢集团。他唯一的一个政治盟友,是那个连权术也玩不大好的宦官冯保。
对才干上稍差一些的内阁同僚,他失之苛刻,驱使如奴仆。对一些为人正直但持有异议的部院官员,他又视为异己者。于是,他能够感到亲切一些的,就只剩下笑容可掬的谄媚小人了。
张居正在用人之道上,不要说与上古三代圣贤比,即使是与朱老皇帝比,也相差甚远。
他只是想如何制约皇权,以保障能出一个好皇帝;却没有考虑如何制约自己的权力,以保证自己永走正途。
在亲近小人方面,张首辅与凡夫俗子无异。有人送给他一副对联——“上相太师一德辅三朝,功光日月;状元榜眼二难登两第,学冠天人”(《万历野获编》),上联说的是他辅佐嘉靖、隆庆、万历三代皇帝;下联说的是他两个儿子,分别得中状元、榜眼。辅三朝显然是夸大,儿子的荣耀也大有问题,至于“日月”“天人”就更离谱了。但这样肉麻的吹捧,张居正也能欣然接受,将其悬挂于家中厅堂。
有一位荆州同乡刘珠,是张居正老爹张文明的同年诸生,几十年了也考不出个名堂。隆庆五年由张居正主持会试,刘老童生这才高中进士,不过当时年纪已过七十。万历二年(1574),他为张居正贺五十大寿,特撰一联,曰:“欲知座主山齐寿,但看门生雪满头。”难为老爷子了,马屁拍得这么响亮,然而,张居正竟也笑纳。
“江陵柄政”期间,官员们摸透了张居正的脾气,阿谀之风大盛。六部大小官员视张居正为再生父母,起先还只是谀居正为伊、周,后竟升级至尧、舜,张居正也愈加自负。
在张居正执政晚期,被人诟病的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为亲属谋私与纵容奴仆。
张居正共有六子:敬修、嗣修、懋修、简修、允修和静修。他对大的三个,期望很高,督促他们走科举一途。其中懋修才学最高,张居正视其为“千里驹”。按照大明的规矩,大臣在建功或考满后,可以荫子,分为文武两类:“文荫”,是其中一个儿子可以进国子监读书,毕业后任尚宝司丞、尚宝司卿;“武荫”可做锦衣百户、千户,再升指挥同知,这也算是仕途,但不能升到大学士和尚书。
张居正希望儿子当中,也能出一个“国器”,逼迫兄弟三人走乡试、会试的正途。
万历二年,他的长子张敬修会试落第,这是考官没有买他的面子。张居正为此恼恨,竟决定当年不选庶吉士,为此朝中曾有不少议论。万历五年(1577),三子张懋修因前一年乡试没过关,只有长子张敬修、次子张嗣修进京参加会试,张敬修仍落第,但张嗣修中了二甲一名,由皇帝拔为一甲二名,也就是榜眼,世人大为惊讶。万历八年(1580),三子张懋修终于及第,且中了一甲一名,是为状元也,同期,张敬修也中了进士。端的是,一门两中,天下大哗。
张居正为了儿子的前途,没少使用暗箱功夫。万历八年,老大张敬修和老三张懋修考进士的策论,都是枪手何洛文顶替代笔的。何洛文因此被张居正授以礼部侍郎,同僚皆鄙视之。
张居正为子弟上进,不惜科场作弊,朝中权贵自然会效仿,由此带坏了科场风气。其时,有阁臣张四维和申时行、吏部尚书王国光、吏部侍郎王篆等人的儿子,也都陆续科场得意。
但是,正直之士也有不买他账的。大名士汤显祖,年轻时文名就甚高,时人多仰慕。张居正想让儿子的才学有所提高,便广搜海内名士,做儿子的朋友。他听说汤显祖和沈懋学素有才名,就让儿子们去交结。汤显祖断然拒绝,而沈懋学则答应了,后沈懋学与张嗣修一同进士及第。
对比之下,汤显祖的清介,为当时的士林所称道——宁可穷困潦倒,也不去做豪门的点缀。
海瑞此时正致仕在家,也听到了各种议论,便写信给担任会试总裁的吕调阳,希望他以公道自持,不以私徇张居正。
琼州至北京,不下六千里。身在海岛上的一个闲人,也能听到传闻,可见此事波及的范围之广。
张居正如此做法,在他死后,受到后世的谴责。一直到万历中期,王世贞还说到这个事。他说:国初以来,科场基本公道。自张居正始,公道全部败坏,士人至今唾骂未已。
到万历十六年(1588)的时候,王锡爵当辅臣,儿子在顺天乡试中第一,再次引起轩然大波。从那以后,辅臣当国的时候,儿子不允许参加会试,就成为一项制度。
辅臣是国家的最高管理者,一不应让子弟占尽国家的便宜,二不应为臣僚做出负面例子,三不应背负不忠诚的污名,失信于天下。后来大明的君臣,在这方面总算汲取了一点儿经验教训。
张居正纵容家奴游七,也是在当时招致士人非议的一件事。
游七是张居正的心腹家奴,相当会看脸色行事。张居正任首辅后,游七背倚大树,众官都争相巴结,托游七在张居正面前美言,因此而得到美差的,比比皆是。宫中的小太监、朝中的言官,都热心与游七交结,称兄道弟。一、二品的大臣见他,也都客客气气,呼他为“贤弟”或者“楚滨先生”。边防将帅,甚至也有出自游七门下的。
游七不过是个“苍头”,家奴的大领班而已,何以嚣张至此?皆因晚年张居正生活日渐奢靡,据说也有女色的嗜好,能办此类事的,非游七莫属。此外最要紧的,是在权力之争中,游七是他最重要的耳目与信使。张居正命游七与冯保的心腹徐爵结为兄弟,冯、张之间的一些密谋,就由这两个奴仆来传话。
当然,此辈并无长技,倚靠主子的威势张扬跋扈,结怨甚多。主子一倒或者一死,政敌也饶不了他们——往往让他们死得最难看。
执政后期的自我膨胀,使得张居正在处理与万历皇帝的关系上,也缺乏应变,过于执拗,从而埋下了身后名毁的伏笔。
万历初年,小皇帝还是一个孩子,受制于“铁三角”的严密控制。他很乖巧,不想去冲破这牢笼,反而设法讨张居正的欢心,以求换得稍宽松一些的环境。
万历即位之初,身边的男保姆——“大伴”冯保,自恃拥护有功,对他约束得相当厉害。小皇帝稍有不轨,冯保就会去报告李太后。太后管束万历,是出了名的严厉,常因小过失而切责之,而且总是说:“假使张先生知道了,怎么办!”
张居正和冯保都不过是臣子,在皇权制度下,如何能约束得了皇帝?所以关键的因素还在李太后那里。中国的人伦,在某些时候要大于皇权,李太后是在用母权压制着皇权。“铁三角”如果没有李太后做实际的支撑,很难想象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但是在万历大婚以后,权力结构有所变化。李太后按祖制要退出乾清宫,回她的正地方——慈宁宫去,不能再以母亲名义与小皇帝同住了。
而且,大婚也标志着小皇帝已经成人,太后不能再干政。
李太后的退出,使张居正成了唯一能管束住万历的人。这就使以往并不明显的君臣权力分割的问题,凸显了出来。
以前是以臣诲君,以君谀臣,李太后退出政坛后,一时也还没有变。但这个“权柄倒持”的格局,不免就显得有些怪异了。
据韦庆远先生研究,以万历六年(1578)二月皇帝大婚为标志,万历性格中贪财好货、怠惰嬉游的一面有所爆发,而张居正也对是否能把万历培养成一代圣君,逐渐失去了信心。两人关系的蜜月期,实际已经结束。表面看来,万历对张居正一如既往,但已从原来的心甘情愿,变成了不得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