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晟入阁,从资望上确实很勉强,但冯保极力怂恿病中的张居正,向皇上做了推荐。估计张居正开始也是犹豫,一直到死前两天的半昏迷状态中,才拗不过,考虑到冯保求稳的因素,只得照办。所以,这个推荐,显得异常仓促。
冯保是个只有小聪明的人,每逢独自玩一个大的场面,总要出败招。张居正的存在,使他在万历时期的头十年中,安稳如山。这个权力幻觉,让他看不到自己的弱点,以为今后即便剩下自己,也是一样玩得转。
这个极不明智的推荐,引发了张居正身后的一场政争,其势头之凶猛,最后发展到冯保完全控制不住的地步。
张居正死后,将升为首辅的,是现在的次辅张四维。冯保不去拉拢张四维,却要安插一个官声并不好的潘晟作为内应,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也许,他还想玩一玩高拱下台的那场戏,打下一个去,再提起来一个,以显示自己的权势,并且确保新入阁者长期感恩戴德。
这样想,当然也可以,但问题就在于——所选非人!像潘晟这样,哪里能比得上张居正一星半点儿?
也活该这位潘晟倒霉,以他的资历论,入阁后,按例要排在申时行的前面。这一来,一下子就触犯了两个现任阁臣的利益。
张、申两位,既然能入得了阁,政治头脑自然都不一般,立刻看出冯保向内阁安插亲信的用意,两人迅速结成同盟。张四维深知申时行必以屈居于潘晟之后为耻,便鼓动申一起向言官吹风,要把潘晟这个不要脸的拒之门外。
六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张居正死后第三天,御史雷士桢闻风而动,率先上疏弹劾潘晟秽迹昭彰,不足以委以重任,请皇上收回成命。
万历接到奏疏后,有点犯难。考虑到不能元辅刚走,就否定其遗疏,便下诏驳回,意思是说,过去的事儿就别再提了。
但言官是早已准备好了的。第二天,给事中张鼎思、王继光、孙玮、牛惟柄,还有御史魏允贞、王国等人,接连开火,形成了巨大的声势。
那边潘晟已经离开原籍就道,来上任了。在半路上听说消息,知道这批言官的后台一定很硬,便很知趣,连忙按着被参的惯例,上疏请辞,停在杭州待命。
张四维不容他喘息,立刻拟旨:“放之归!”
万历拿到拟票,感觉到不大好驳回,只好同意了。
这样,潘晟入阁拜相的美梦,刚开个头,就在杭州收到了“着以新衔致仕”的诏旨。
这是皇帝给了他一点面子,把他的退休待遇,提到辅臣级了。但对潘晟来说,则是奇耻大辱——被人当猴耍了一通,且天下皆知,颜面何在!只能垂头丧气,折返老家新昌。
历史的大转折,往往就在一件微妙的小事上发生。这期间冯保偶染小疾,在家休息,没能在言官倒潘的攻势中,发挥批红的阻遏作用,结果让张四维得了手。
此战非同小可!如果冯保当时在班上,以他对万历的威慑力,上下其手,完全可能把张四维给压下去,使得新内阁从此不敢小瞧他。
可是现在形势就不同了,张四维等人首战轻易取胜,一下也就看轻了冯保,以后当然还会有动作。
冯保知道事情结果后,跺脚大骂:“我刚得了小病,你们眼里马上就没我了!”
——这病,来得真不是时候。
冯保主持内廷十年,深得李太后信任,外面又有张居正罩着,位高权大,让他失去了应有的敏感。潘晟入阁失败,实际是一个信号,表明后张居正时代已经开始,原有的政治格局已发生了深刻变化。一个新的、能量很不小的外廷官僚集团,业已形成。
他完全看不到这个迹象,未能顺势调整战略,而只是沉浸在欲图报复的仇恨中。
说来也是,曾经掀翻高拱的人,怎会把初出茅庐的新首辅放在眼里?这位冯公公,犯了跟高拱当年一样的错误。
三个多月后,冯保精心策划的反击开始了。
十月十三日,云南道御史杨寅秋发难,弹劾吏部尚书王国光滥权纳贿。两天后,御史曹一夔跟进,在弹劾王国光之外,还一把火烧到了张四维。
这个王国光是主管官员升降的,目前正紧紧追随张四维、申时行,悄悄清洗张居正时代的原有格局。
冯保这次采取的策略是,先拣软的打,然后牵出对方主帅。
王国光屁股不干净,果然被参倒。接着,由冯保推荐梁梦龙,继任吏部尚书。
到此,小胜一局,扳平。
但是有个情况,冯保没有料到——他主持内廷,呼风唤雨,因而也就结怨甚多。在内廷里,也有不服并且要趁机掀翻他的人。
此人就是内廷的“二把手”,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他就是在张居正死前两天,代表皇上来探视的那一位。
因为看出情势已变,故而张鲸的密谋,几乎是半公开地在进行。
另一个老太监张宏得知此事,大为不解——阉官们从整体上来说,利益都是一致的,为何要自相残杀?他当即劝告张鲸:“冯公公是个有骨力的人,留着他多好!”
但张鲸却有另外一个思路:冯公公固然能干,可我现在就要学他当年的样儿,联络外廷,赶走上司。张鲸没有听劝,反而让自己的门客乐新声,赶紧把倒冯的风声散布到外廷去。
如此数日之内,对冯保来说,在中枢内外,已成两面夹击之势。
万历皇帝这方面的态度如何呢?
他在坐山观虎斗。对冯保以往告他刁状的一箭之仇,他是一定要报的,然而在张居正的影子仍然笼罩的此刻,他不会轻易出手。万历只是命亲信太监张诚,继续秘密监视冯保。
——三面是敌!危矣。
如果冷静下来,冯保现在应该做的,不是进攻,而是退却了。他还有唯一的一道防线——李太后的信任。这个关口,就应该对外廷让一让,加紧巩固一下宫里的这个关系,可能还不致有大的风险。
但他昏了头,仍然想决定外臣的去留。小人的心胸,就是如此,地位再高也是小的格局。
于是,他发动了取胜把握不是很大的反击,挑起了最不应该挑起的战火。
在外廷那一方面,次辅申时行认定,冯保肯定是杨寅秋等人的幕后主使,便对张四维说:“事迫矣!”
此时新内阁的力量,实际上还是脆弱的,因而也格外敏感。前哨战让他们很紧张,为了维护刚到手的权力,他们必然要不惜殊死一战,也就是以快打慢。
两个人迅速商量好,分头去物色言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