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显赫时忽然心生恐惧

韦庆远先生还发现一个大可玩味的历史细节,在万历六年一月底,皇帝大婚前夕,张居正不无忧虑地给李太后上了一道密奏,请求李太后马上搬回乾清宫,看守到二月十九日,即册封万历原配王皇后之后,再搬走。张居正提出的理由是:皇上独居乾清宫,朝夕供奉左右的,不过是些宫女、内侍,万一起居欠谨,则九仞之功将亏于一篑。

什么叫作“起居欠谨”?奥妙就在这里。

在小皇帝无人管理的十多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张居正恐怕是有难言之隐,韦先生在他的文章中也没有明说。其实,之所以张居正的言辞含含糊糊,就因为他担心万历受太监教唆,潜出宫去寻欢。这样的事,以前肯定发生过。

联想到张居正归葬前,向万历辞行时说的话:“皇上大婚之后,起居饮食,一定要小心。这是第一要紧事,臣为此日夜放心不下。”万历被太监怂恿着胡来的事情,肯定发生过不止一两次。

大婚后,万历从伦理上解脱了一个最大的枷锁。

婚后第四天,他便首次下了求财诏书,要求户部和光禄寺,各拿十万两银来给他用。尝到甜头后,趁着张居正回乡葬父,又命令这两个衙门再添加银两。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光是看中了有钱的户部和光禄寺,还从马政和治河专款那里要钱。朱东润先生说,万历贵为天子,但毕竟是小农的外孙,贪财的毛病似乎有遗传。一次,还忽发奇想,要铸铜钱一亿文给自己花,被张居正坚决顶住。

这类事情,直到张居正死前一个多月,还在不断发生。

张居正频繁的阻谏,必然使万历在行使至高无上的皇权时,有严重的受挫感。尽管他最后也往往妥协,但反感情绪,恐怕早已有之。

万历八年(1580)十一月发生的一件事,给万历与张居正的关系蒙上了阴影。正史上和后来的研究者一般都说,这件事,是两人关系开始恶化的导火索。

事起乾清宫的两个执事太监孙海、客用,两个人跟万历的关系十分亲密,好得跟穿了连裆裤一般。他们无甚能耐,也就是无赖泼皮的素质,为讨好万历,常引导万历玩拳弄棍。几个人聚在一起,小衣窄袖,在宫中走马持刀,一副好兴致。两人又屡次进奇巧之物给万历玩,深得万历宠幸。冯保自诩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只想着让皇上多习文,对两个家伙极为反感,经常责骂甚至体罚两人。

孙海、客用受责不过,便伺机报复。一天晚上,两人又引诱万历喝酒,喝醉了以后带剑夜游。

万历身边,另外还有两个小太监,是冯保的养子。孙海等人看不顺眼,就借故找人家碴儿,用语言激怒万历,唆使万历将两个小太监打成了重伤。这还不算,万历又骑马到冯保的住所外,隔着门大呼冯保之名,一顿乱骂。

冯保被惊醒,大为惊恐,连忙嘱咐仆从,用大石将门顶住。

次日,冯保就将此事报告给李太后。

李太后就指望着这一个出息儿子呢,闻言大怒,脱去盛装,取下头饰,换上了青布袍,在宫中散布说,要召集阁部大臣告谒太庙,废掉万历,另立万历的弟弟潞王为帝。

万历知道后,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去向母后请罪。李太后在盛怒之中,也没有什么好话,大声训斥道:“你以为天下大器,就只你一人可以承当吗?”

太后遂命冯保拿来《汉书》,找出《霍光传》这一篇,让万历自己念。当念到霍光与群臣一起去见太后,详细陈说昌邑王不可入继大统一段,万历不寒而栗,泪水夺眶而出。

李太后问道:“看明白了吗?皇帝的废立,古即有先例。来人,去召潞王来!”

万历知道这回闹大了,只好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饶的话说了一箩筐。

待李太后消气了之后,万历赶紧把孙海、客用逐斥出宫,贬为南京孝陵卫“净军”。所谓净军,是太监里最低的一个等级,也叫值殿太监,是专门负责清扫卫生与种菜的。

万历从此恨透了冯保。老家伙这一刁状,告得太毒,险些闹掉了朕的皇位!但表面上,仍给冯保写了个宣谕帖子,也就是悔过书。不过这悔过书里,言辞却略带讥讽,埋怨冯保不应越级告状。

因为此事,万历同时还迁怒于张居正,第二天,他问张居正:“昨天朕有亲笔帖子,你看了吗?孙海、客用乱国坏法,发去南京种菜了。先生既为辅臣,就该谏朕,教朕为尧舜之君,先生也为尧舜之臣。”

这是在埋怨张居正,事先为什么没提醒他,闹事也不要闹得太过。

伺候这样的顽劣君主,也真是不易。这哪里能成尧舜?不成纣桀,天下臣民就要烧高香了。张居正耐着性子看完万历的御笔悔过书,写了一道《请汰近习疏》,解释了他之所以事先没管的缘由。

张居正说,此前他曾有耳闻,问过负责宫中与内阁联系的文书官,皇上是否有夜游事。文书官答:“并无此事。”因此,他以为是谣言,也就没再深究。

而后,张居正笔锋一转,谈到了实际问题。他说,现在圣母及时教诲,是好事。希望皇上把司礼监孙德秀、温泰,还有兵杖局掌印太监周海等,也一并开掉,他们的罪过,也不在孙海等人之下。

张居正在奏疏里开的这个名单,自然是冯保授意的,否则外廷的人哪里知道宫中的事。

万历心里苦啊:娘的,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不敢坚持,只好将所有冯保看不惯的人,统统打发走了事。

事后,太后又命张居正替万历写“罪己诏”,向内阁认错。这原本只是个虚套,不过张居正代写的罪己诏,用词太过贬抑,引起万历不快。《明史》载,万历那年已经十八岁,看过拟好的诏书后,大为羞愧,然迫于太后之威,不得不下诏。

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史家们都认为,张居正写的这两篇东西,对他和万历之间的关系影响甚大。就因为此事,万历心里颇怀恨冯保与张居正。

此说应该不谬。

这确乎是一个转折点。

在此之前的任何文字记载上,基本没有两人之间有裂隙的迹象。在此之后,君臣两个在观念与处理问题的主张上,常有抵牾。

此后有一次,讲读完毕时,万历兴致不错,挥毫为阁臣题字。忽然,他用笔饱蘸墨汁朝冯保甩去,把冯保大红的衣服甩满了墨迹。冯保惊呆了,在一侧的张居正也脸色大变。万历没事一样,写完了字后,扬长而去。

他以这种方式,表示了内心的愤恨。

万历在内心世界里,与张居正、冯保已渐行渐远。

于慎行认为,张居正之所以死后名败,就在于操弄君主之权,对万历束缚太过,导致万历心中已默默记恨,所以后来一遇机会,就爆发了出来。

这种管制与反管制,从本质上说,是相权与皇权的冲突。万历的皇权弱小,张居正的相权强大,以至于在某种意义上由张居正代行了皇权,这是特定背景造成的。一旦皇帝要求收回皇权,冲突就会开始——哪怕张居正一贯做得完美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