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此人终究不能为圣贤

风波过后,又是百鸟压音。讨厌的人统统被逐出了视野,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居正的位置,稳如磐石。来自后宫的信任与小皇帝的眷顾,一点儿没有衰减,但是,在他的内心世界,却有一个东西崩塌了。

在夺情风波之前,他很自负,认为自己在官场的平步青云,是才华超群使然。当了首辅后,令出如山,无有阻碍,就更是被权力的幻觉障住了眼,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是上天唯一钟情的人物,以为其他人都是碌碌无为之辈。

环顾大明浩漫疆土,傲视天下万千苍生,所谓“不世之才”,谁行?谁配?

但是他忘记了,凡是上天赋予一生灵以头脑,这个生灵,就有他的好恶,有他内心的尊严。

屈居在你之下的,或因时运不佳,或是机遇未到,没有谁能把某个人真正看作一尊神。

在夺情风波中,张居正的楷模形象,被滔滔议论瓦解了。他第一次惊讶地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可他的权威,并不是在任何时候人们都不吝自己的笑容。

他们随时可以把最恶毒的评价加在你身上。

你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到连起码的道德都不完美。

文渊阁往日的宁静,飘然远去,张居正猛地感到自己是走在荆棘丛中。人心,不可测。不仅是门生能够反目,连亲手提拔起来的下属,居然也会背叛。

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

权力,唯有手中的权力,才可以让一切人俯首!他不再指望征服他们的心了,只想征服他们的尊严。

从刘台发难,到夺情风波,张居正失去了往日的稳重。《国朝献征录》说他神志渐恍惚,面对异己力量,不再企图以德服人,而是欲以威权强行压制,越发无所顾忌。《明史》也说,他从此“闻谤而不知惧,忿戾怨毒,务快己意”。

权力失去了道德的约束,就很可怕。当年十一月初一,当风波尚余尾声时,张居正就对官员队伍开始了“快意”的清洗。他以应对“星变”为由,建议万历下诏京察。京察按例是每六年一次,临时性的京察称作“闰察”。万历立即允准,半个月后,吏部宣布“闰察”结果,共查处五十一名官员,都是反对夺情一派的。其中,南京操江都御史张岳,才名本来极高,只因反对夺情,反倒以“才力不及”降调。

反过来,对拥护夺情一派的人,则尽力提拔。南京吏部尚书潘晟(shèng),官声素不佳,因为拥张立场坚定,反而被擢升。

张居正当年在逐走高拱后,尚能重用几个高拱一系的人才,并不是一律排挤,如推荐张嘉胤为浙江巡抚、张学颜为户部尚书、吴兑为宣大总督,现在则已完全失去了那种气度。

此次清洗,并非出以公心,从而严重败坏了官场风气,致使见风使舵者高兴,表里如一者沮丧。今日的张居正,变成了他昨日曾猛烈抨击过的大昏大庸者。

看别家的病易,剜自身的疮难。谁能逃得了这铁律?

待张居正死后,到了万历十三年(1585),当时的吏部尚书杨巍上疏说:“执政为了清除异己,才举行闰察,众心不服,请永停闰察。”万历皇帝照准执行。取消闰察的原因,就是因为张居正在这次闰察中做得太不公平。

自这次闰察后,一个以乡谊、年谊、姻亲、师门为纽带的新官僚体系,完整建立起来了。张居正不想再陷入朝议的汪洋,他要的是一群没有自己嘴巴的人。

平心而论,这个新形成的依附集团,收纳的并不都是品行恶劣者,其中也有官声正直的人。像工部尚书曾吾平,曾经平定西南土司叛乱有功,勤勉从政,从不打小报告,就是比较好的一个。

但明代官员的士大夫气还是比较重的,直臣虽多赞同张居正革除弊政,但却不齿张居正排斥异己的做法,宁愿回避,也不愿受垂青。比如礼部尚书陆树声,他是张居正的前辈,威望卓著,张居正一再表示想延揽他入阁,但陆不屑为之,始终装聋作哑,后来索性装病挂冠而去。

张居正对于内阁的同僚,不再礼敬,而是开始颐指气使。《明史》说,当时,政事一决于张居正,张居正全不推让,视同僚如无物。

他执政时的内阁组成,是经过精心筛选的,多是柔顺听命的仆从。万历皇帝给张四维的任命,甚至只是跟随张居正在内阁办事,形同秘书。

即便这样一个内阁,也并非与张居正同心同德。在高拱被逐后首先调进来的吕调阳,为人谨慎,遇事模棱两可。张居正始终不大看好他的能力,而吕调阳内心,也未见得服气张居正的一些做法。入阁六年,吕调阳无所作为,在阁办公时,常怏怏不乐,仰望屋顶叹息而已。至万历六年(1578)中,坚决上疏请辞,负气走了。

另一个阁僚张四维,倜傥而有心计,曲意逢迎张居正。他精通官场明暗规则,又擅长边务,但有时仍难免做事不合张居正的意,累遭训斥,也感到极度郁闷。张居正对他,逐渐也产生反感。张四维曾经一度与冯保关系密切,张居正得知后,予以呵斥,不准他擅自交结冯保。此后,张四维心里就越发怨恨。

尤其是张四维对老上级高拱的结局深感不平,常怀为其平反之心,不能释怀。

这些过节,导致张四维在张居正死后,成了推翻张居正既定政策最有力的人之一。

马自强入阁的时间较晚,只在万历六年干了几个月,就病逝了。他任期虽短,却不像其他阁僚那样,对张居正只是唯唯诺诺,对张的做法,总是力图有所纠正,说是“我不能让千秋之后,只得一个伴食之名”。

申时行是与马自强同时入阁的,但在位时间极长,前后共计十三年。他在张居正死后第二年继任首辅,主持大政八年。这是一个老猾的官僚,善于见风使舵。张居正得意时,他一意阿附;张居正一死,他立刻就迎合万历之意,把张居正所有的改革措施基本停掉了。

张居正蔑视同僚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在其死后,这个班子不但没起到延续政策的作用,反而成了迅速埋葬他改革成果的掘墓人。

不过,所有这一切不祥之兆,眼下都还在隐伏中。

张居正把反夺情的风潮压下去后,益发注意巩固自己的权势。

此时的情况还很不错,万历似乎更加信任首辅了,所有写给张居正的手札,都称其为“先生”,此乃大明朝前所未有。张居正也欣然接受,常以萧何、张良自居。

他一面对万历有倨傲之态(以此镇住小皇帝),一面对冯保卑辞逢迎,认为只要这两方面不出问题,自己便权力稳固。

万历六年二月二十九日,万历皇帝“大婚”礼毕。张居正认为万事妥当,便递上《乞归葬疏》,要请假回乡葬父。

此次回乡,除了安葬父亲之外,也有衣锦还乡之意。

岁月匆匆如逝水,明镜怎奈华发?距离他上次翰林院毕业时请假回乡,竟已是十九年过去了!

万历开始时并不同意,后经张居正再次上疏,方予批准。他叫张居正于五月就要回来,并且嘱咐把张母也一起接到北京来。

万历还特意叮嘱道:“长途保重,到家少要过恸,以朕为念,方是大孝。”又援引前朝杨士奇、张熜之例,赐给了张居正“帝赉(lài)忠良”银印一枚,嘱咐他,如在途中发现朝政有问题,随时可密封奏报。

张居正在行前,对朝中有可能发生的人事变动,做了周密的分析。对有可能入阁的人,都特别加以提防,以备万一。数了一数,在野士人中威望最高的,当数高拱,但高拱在万历那里是绝对通不过的,因此可以放心。还有一个曾大闹过内阁的前阁老殷仕詹,则要加倍防范。

此外就是徐阶了。徐的情况比较特殊,年事已高,在家乡的处境又不好,不用防备。张居正曾考虑推荐徐阶回来,甚至已给徐老发了信去,但一想到那样的话,自己就要让出首辅位置,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于是断了此念,还是推荐了马自强和申时行入阁——两个三流的人才,远不足以为虑。

人事安排好之后,张居正便进宫去向万历辞行。那一天,万历在文华殿听课。君臣相见,心里都有老大的不忍。

万历说:“先生近前来些!”

张居正走上两步。

万历殷切叮嘱说:“圣母与朕意,原是不放先生回的,因怕先生太伤心了,才特此允许。先生到家了,就快些回。国家事重,先生去了,朕何所倚托?”

张居正连忙叩头谢恩:“臣犬马之心,无时不在皇上左右。皇上大婚之后,起居饮食,一定要小心。这是第一要紧事,臣为此日夜放心不下,望千万注意。此外,这几年皇上把什么事都交给臣做,今后皇上要自己留心了。各衙门奏章,一定要自己看,亲自裁决。难办的事,就召内阁的臣子来,商量好了再办。”

万历说:“先生至忠,朕知道了。”

张居正顿了顿,又说:“臣目前还戴着孝,不便到宫门叩谢圣母,望皇上代为转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