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五年(1577),本是张居正风光无限的一年。前一年底,他刚以一品九年考满,加左柱国、升太傅,并荫一子为尚宝司丞。这些荣衔,是大明臣子在生前可得到的最高荣誉了。刚转过年,次子张嗣修又是会试得中、进士及第。张居正上殿谢恩,万历答道:“先生大功,朕说不尽,只愿看顾先生的子孙。”
父贵子荣,皇帝又打了包票,张居正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惜,万历的这个承诺,到后来成了一种残忍的讽刺。
万历五年五月,万历果然开始看顾张氏子孙了,下诏荫张嗣修为锦衣卫正千户。
前途正如鲜花烈火之盛,但就在这时,忽然从江陵传来噩耗,张家老爹张文明于九月十三日,因病身亡!
九月二十五日,讣告到京。
年初,张居正就得知老父患病,本想回乡探亲,却正逢皇上要大婚,因此决定推迟一年再回。哪里想到这一延宕,父子俩竟成了天人永诀。
老父一死,张居正马上面临一个重大问题。按照大明的祖制,官员的祖父母或嫡亲父母丧亡,照例要解职回乡,守制三年,此谓“丁忧”。从闻丧之日起,不计闰月共二十七个月,期满才可以回来上班,谓之“起复”。
但先朝也有特例,宣德元年(1426)的金幼孜、宣德四年(1429)的杨溥、成化二年(1466)的李贤这三位大学士,都曾由皇上特批,在丧期内立即起复,穿素服办公,无须离职回家守孝。这就是丧仪中非常罕见的“夺情”。
由于夺情不符合典制,后来朝廷有明令,所有官员丁忧,统统都要回家,一律不准夺情。
那么,张居正是否要离职三年?
这个敏感问题,立即成为朝野关注的一个焦点。闻讣的次日,内阁的另两位辅臣吕调阳、张四维奏请,引用先朝杨溥等夺情旧例,请求皇上准许张居正夺情,继续任职。他们俩考虑的是,平时一切政务,都是张居正说了算,如果张居正离开这么久,朝中局面他们将完全无法应付。
几乎是同时,又有御史曾士楚、吏科给事中陈三谟,上疏请留首辅。南北各院部官员也纷纷跟进,大力吁请挽留,一时形成了所谓“保留”风潮。
都御史陈瓒(zàn),卧病在床已久,急忙抱病写信给礼部尚书马自强,说挽留奏疏上千万不要遗漏我的名字,我就等着此疏写下我的名字之后瞑目呢。这个超级热心的陈瓒,是张居正的同年,北直隶献县人。岁数老大不小,位列九卿,不知还这样死命地跟潮流图的是什么。因为南直隶还有一个常熟籍的陈瓒,跟他同名,所以老陈还特地叮嘱传信人,一定要讲清楚,我为献县之陈瓒,而非南直隶之陈瓒。
马自强接到信后,摇头叹道:“此老是快死了,因为心先死了!”
陈瓒果然不久后病殁,因为这件事,后来遭人议论,在史册上留下笑柄和污名。
万历一开始只是例行公事,下诏表示了慰问,并未提及“保留”。
张居正此时的心态非常复杂,如果夺情,那么与他一贯提倡的坚守祖制不符。如果去职,则一切改革事宜,都还在开辟阶段,反对势力不可小看,三年中将会发生什么,实难预测。几天里,他全无主意,只是在错愕不定中度过。
到了十月上旬,万历才醒悟过来,他哪里离得开张先生?于是公开表态支持夺情,宣谕吏部,准张居正过了“七七”丧期之后,便照旧入阁办事。同时,又赐张居正办丧事的香烛等用品数以百计,以示慰勉。
张居正这一方的人,更是高度关注事态发展。首先冯保就不愿让这位最强大的政治同盟者离开。在闻讣之后,马上就和张居正进行过密谋。待夺情倡议一起,冯保立作呼应。当日二更天时,诸臣的“保留”疏从宫门递进,未等天亮,挽留特旨居然就从宫中传出来了,真可谓神速!
据说,当天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将皇上赐的礼品专程送到张府,并将冯公公的密嘱,附耳告诉张居正。
张居正因惊悸、悲伤,正卧倒在床,勉强起来叩谢,感叹道:“我的脑袋,全赖冯公公才能保住了!”
这一天里,从宫中来传话的小太监,络绎不绝。
张居正的亲信、户部侍郎李幼滋,最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索性捅开窗户纸,建议张居正力争夺情,以保住权力。
冯保当然是不遗余力,在太后和万历面前,以及有关的朝臣那儿,分头做了工作。
张居正作为当事人,也是唯恐一旦去职,他人将有谋己之图。并且,几天来已有令人不安的迹象。比如,按旧例在内阁公廨,首辅去职三天后,次辅就搬到原来首辅的位子上去坐,并接受同僚与下属穿红衣拜见。目前吕调阳是次辅,虽然还没有搬迁座位,但已坦然接受僚属的拜见。
张居正知道后,心里有气,对身边人说:“我还在,他就一点儿也不顾忌。假使我一旦出了春明门,还能让我再回来吗?”
他这里说的是一个典故。原来,唐朝京都长安的正门(东门),名为春明门,于是后人就以“春明”作为京城的别称。北京成为国都后,在文臣笔下,也是常被称为“春明”的。
看来,是走还是留,张居正要有一个态度了。
当时朝中诸臣,以各自对夺情的态度,分为两大派,立场鲜明。时人有评价说,卑劣者附和,高尚者抨击。
即使在张居正的营垒里,也有不少人建议,首辅还是顺应舆论,丁忧为好。张居正的门客宋尧愈、蓟州总兵戚继光、原大理寺卿陆光祖等,都劝张居正回乡。戚继光甚至提出可以让徐阶回来干一段,反正老前辈年纪大了,不可能久居其位,三年后把权还回来就是了。
这些人,都是张居正的至交,劝他回乡,或是因正统观念较重,或是权衡过其中利弊,而并非关键时刻对张有了离心倾向。其中宋尧愈看得最透彻,他认为:即使走了以后万一出现不测,诽谤之风大起,有两宫太后、皇帝和老臣联手压制,还不至于有大问题。又何必占据要津、手拿利器,来防民之口呢?走有风险,留下也有风险,而留下来的祸患要大得多。
李幼滋则坚决反对这种看法,斥之为“宋儒之头巾迂论”。他认为:人一走,形势如何变化,根本就无法掌控了。眼下百事待举,执宰岂可一走了之?
张居正此时进退两难,与冯保商量了之后,认为还是夺情最为稳妥,于是才有了前面的一场场双簧戏。
在诸臣表态上,最富于戏剧性的人物,当数吏部尚书张瀚。他是由张居正一手提拔上来的,平时唯张居正马首是瞻,朝议历来对他这一点极为不满。但这次,事涉孔孟之道,他不知为何突然坚持起原则来了,不肯出面挽留张居正,以此带动了吏部一大批官员,也联合起来反对夺情。
当时,冯保传出中旨(皇帝直接下诏),要张瀚带头倡议夺情。张居正在请归的同时,也跟张瀚吹过风,要他赞同皇帝的挽留。张瀚却故作不解,说:“元辅奔丧,是应该给予特殊恩典的,但这是礼部的事,与吏部又有何干?”张居正几次派出说客,晓以利害,但张瀚就是不为所动。张居正大为不悦,于是拟旨,切责张瀚是“奉谕不复,无人臣礼”。
当时,廷臣们个个惊恐,都纷纷附和“保留”之议。张瀚见之,拊膺叹息:“三纲沦矣!”
张居正闻此言,益怒,指使言官弹劾这个叛徒。
结果十月十一日,突然有诏,勒令张瀚致仕,吏部全体官员罚俸半年。
举朝为之震动!
为了对舆论有个交代,从九月底起,张居正就按照惯例,接连上疏,表示要回乡守制。但是,奏本里却另有文章,他奏道:“臣闻,受非常之恩者,应该有非常之报。所谓非常者,非常理所能拘也。”然后又说,自己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皇恩于万一,又哪里有闲暇顾及旁人的非议?又怎能守匹夫之小节,而拘于常理之内呢?
这就等于是在暗示皇上,我可以为你做超越常规的事。《明神宗实录》的作者在记录这件事时,也忍不住议论了一句:“观此,而夺情之本谋尽露矣!”
此后,万历皇帝与张居正,又假模假式演了三留三让的俗套戏,张居正便不再坚持要回乡了,而在十月十三日,正式提出了“在官守制”的折中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