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微微叹了一声:“知道了。先生到家,不要过哀啊。”
张居正心头一颤,不禁伏地痛哭起来。
万历连忙劝道:“先生不要悲哀……”
说着,他自己也哭了起来。
两人就像即将久别一样,相对垂泪。
如此良久,张居正终于起身告辞了,退下殿去。
张居正走后,万历抹了抹泪,对左右太监说:“我有好些话,要对先生说,见他悲伤,我也忍不住,说不得了!”
李太后那里,也派太监给张居正送来银制“八宝豆叶”六十两,以备路上赏人用。太后和他儿子一样,都是念兹在兹,生怕张居正回来得迟了。
三月十三日,张居正离京上路,其时百官都来列队送行,居正一一拜别。万历还特派司礼监太监张宏,到京郊为首辅饯行。
按照惯例,首辅因故离职,次辅可相机主政。但万历给内阁发了一个帖子说:“有大事不许专决,驰驿至江陵,听张先生处分。”吕调阳知道小皇帝这是信不过他,郁闷之极。
张居正走后,恰逢辽东有所谓“长定堡大捷”奏报,万历将之归功于张居正,甩开内阁,派太监使者快马至江陵,请张居正亲自制定封赏条例。
吕调阳觉得颜面扫地,遂告病假在家,又一次提出辞呈,但万历仍不许。
皇上对张居正眷顾如此,天地之间,还有何等荣耀值得羡慕!
张居正顾盼得意,眺望万里春光,觉得整个大明的政治中心,都随着他在缓缓南下了。
这次还乡的阵容,极为壮观。兵部特派一千骑禁军,作为警卫随从,队伍前后都有乐队,仪仗旗帜彩绘斑斓,光耀白日。除了千骑虎贲之师外,戚继光还从蓟州前线调来一队鸟铳手,执新式火器以壮行色。张居正考虑,还是不要太过张扬为好,最后只留下了六名。
张居正所乘坐的轿子,是为此行专门特制的大轿,须三十二名轿夫抬杠。轿子前部是会客室,后部是卧室,外部有走廊相通。两名小童在轿上随时伺候,焚香摇扇。
所过州县,都有地方衙门呈献美食,并驱使民夫将道路平整,两旁罗列兵器,气势极盛。
真定(今河北省正定县)知府钱普,一向善于媚上,此次特地找来了一大批江南厨师,随队伺候,据说江南名厨因此被搜罗一空。
真个是,宰相出行,地动山摇!
江陵的山水,苍然如故,阅尽了百世的风光。
它们见惯了车如流水马如龙,今日方得见到:书生亦能登庙堂,握乾坤,傲王侯。
时矣势矣,更是天之所赐矣!
四月十六日,葬礼隆重举行。张文明的棺木,被安葬在荆州西门外的太晖山。这是万历敕赐给张家的一块坟地,与国初湘献王朱柏(朱元璋第十二子)的王陵毗邻。
这次归葬,规格之高,在历代大臣中空前绝后。皇帝特地派司礼监太监魏朝和工部主事徐应聘,负责丧葬事宜。礼部主事曹诰,专程前来谕祭。尚宝司少卿郑钦、锦衣卫指挥佥事史继书,一路负责护送。湖广巡抚陈瑞等一大批地方官员,也趋之若鹜。
《嘉靖以来首辅传》记载,陈瑞赶到江陵张家后,一进门就换上白色孝衣,戴上麻冕,伏地大哭。哭罢,求见张母赵老太太。太夫人没兴趣见他,他就在庭中长跪不起。赵老太太只好出来,陈瑞复又大哭一番,才起身坐下。此时。赵老太太身旁恰好有个小太监,是张居正私自留在身边打杂的。老太太觉得场面尴尬,于是没话找话,对陈瑞说:“陈大人,您看这小子还顺眼吧?”
陈瑞连忙起身,向小太监作了个揖说:“哪里!我陈瑞怎能评价公公,还是公公看重我才对呀!”
当时,地方官在张氏葬礼前后的丑态,多半类此。
葬礼完毕之后,张居正怕老母在路上受不了炎热之苦,就上疏请求推迟归期,拟在九月天凉后,再行返京。
万历哪里肯依,发动内阁、部院官员上疏催请。他本人也下旨,让魏朝留在江陵照顾张母,令张居正务必在五月以内回来。又差遣锦衣卫指挥佥事翟汝敬,星夜赶往江陵,负责催促。
翟指挥带了万历的一份敕谕,上面写道:“元辅张先生:自先生辞行后,朕日夜悬念,朝廷大事俱暂停以待。望敕书一到,马上整装上路,以慰朕怀。”
盼望之情,有如嗷嗷待哺。
国事重如山。张居正只得于五月二十一日启程返回。
这次张居正归葬,一路俨若帝王。所过之处,地方主官皆长跪于途迎候,各省封疆大吏也都越界迎送,亲自充当队伍引导。途经襄阳时,襄王也破例前来迎送,并设宴接风。
按大明祖制,凡大臣见藩王必执臣子礼,也就是叩头行礼。而张居正见襄王,仅以主宾之礼相见,作个揖就算完事,且在宴席上坐在了首席,可见气焰之盛。终大明一朝,这样的事,绝无仅有。
另外按祖制,为防止亲骨肉造反,藩王在一般情况下不允许出城。只有天子驾到,藩王才可出城迎候,且须有敕谕事先通知。这次张居正路过湖广、河南等地,襄王、唐王都曾亲自出郊外迎接,以能逢迎为喜,尊卑颠倒一至于此。
张居正回乡的时候,有个插曲值得一提:他特地绕道新郑,去看了他多年的老友兼政敌高拱。当时高拱百病缠身,已卧床不能起。其亲属将张居正请入卧室内,一见之下,两人都忍不住相视而泣。
忆当年,曾以大业相期许。那种豪迈,今日早已了然无踪!
张居正百感交集,握住高老的手流泪,久久不忍言别。
据在场的人后来回忆,两人可说是尽释前嫌了。
张居正对高拱,总怀有一种复杂的心情。高拱失势罢归后,他还是念念不忘。一日,高拱遣一仆人入京,回原来的家中取一些器具。张居正得知后,召那仆人来,询问了高拱的起居情况。仆人泣诉道:“高老回乡后病困,又经王大臣案惊吓,几乎活不了啦!”张居正听了,为之泣下,而后拿出玉带、器币、杂物等,大约可值千金,交给仆人,带给昔日的好友以作安慰。
葬父返京途中,张居正再次去新郑高拱家中看望,回京后又致信问候。这番情谊,不太可能是假的,只可惜,昔日强悍的高拱,当时已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了。
当年十月,高拱去世。高拱妻上疏要求恤典,也就是请国家拨给丧葬费。万历对高拱当年挟制他们母子的事,仍不能释怀,因而不准。张居正特地上疏,恳切为之呼吁,万历才准予开复原职,但只给予“半葬”待遇,即国家承担一半的安葬费用。
随后,高拱之弟高梅庵,请张居正为高拱写墓志铭,张居正也立即应允。
命运无常啊,真的是很无常!
元人有小令曰:“傲煞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白朴《沉醉东风·渔夫》)
高拱是一个有国家观念的人,也是个有大志向的高官,可是他与张居正相比,在生前的遭遇竟然有云泥之别。不知在乡间养老的那些岁月,他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叹;不知在临终时,他是否也有过难言的后悔。
宦海也是江湖,碌碌竟为谁忙?
蟒衣玉带,能传几世?钟鼎之盛,却祸在其中!